71.賭

受命護送她去佟府的, 還是莫倫阿。來到暢春園外,馬車已經備好。楚言正要登車,被人喚住。

見是十阿哥, 莫倫阿對趕車的太監遞個眼色, 一起退開幾步。

十阿哥期期艾艾地走過來, 一臉的愧疚:“楚言, 我, 那個,其實——”

知其來意,楚言微微一笑:“十爺,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十阿哥越發羞愧,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是我讓沙子迷了眼, 讓豬油蒙了心, 你生氣惱我,罵上幾句也好, 我——”

楚言笑道:“我沒生氣也沒惱,做什麼罵人?十爺也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不好的事。生氣氣惱的,另有其人。十爺還是找對人再道歉吧。”

十阿哥呆呆的,理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十爺,好好過日子, 珍惜眼前人。”話是對十阿哥說的, 眼睛卻看着不遠樹下站着的那個人。

八阿哥輕輕一震, 視線緊鎖在她身上, 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急切。

九阿哥靠近來, 低聲勸道:“八哥,別放在心上。大局爲重, 她應該明白!”

目送載着她的馬車遠去,八阿哥定定地回頭看住他:“九弟,幫我一個忙。”

佟府沒有哪位長輩露面。但爲她收拾出來一個精巧的小院,派了十來個殷勤妥當的下人。在宮裡管教她的幾位嬤嬤原班來報到。少了賈威發號司令,又在宮外,嬤嬤們輕鬆很多,經過前一段的明爭暗鬥,又在佟府,也不敢把她怎麼着。一切都明朗化,用不着接着演戲,不必再想東想西,沒有人打擾,楚言也放鬆下來,積極吸收可能有用的知識才技。她原本聰明,真心想學的東西一向學得很快。誰都不提從前的事,兩下里倒也相安無事,平平和和。沒有宮裡的規矩管束,又沒有長官,嬤嬤們變着法開始“偷懶”,倒是每天都來點卯,白天分兩撥,上下午輪班,晚上由富夏楊三位嬤嬤輪流值夜陪伴,當一天的班,回家可以呆個一天再來。楚言是個簡單省事的,眼前晃悠的人越少越好。這麼一來,倒也公私兩便。

這天下午是富嬤嬤和夏嬤嬤在,晚上輪到富嬤嬤當值。

秋意漸濃,又下着雨,天黑得早,丫環早早掌起燈。晚飯後,楚言拿起一本介紹西北地理的資料書翻着,等着富嬤嬤的睡前講座,看見夏嬤嬤進來,也沒太在意。

這夏嬤嬤最和藹盡心不說,也最多禮,每次離開前都要親自過來告別一聲。不清楚她到底是受了誰的好處,楚言也不問,左不過那三四個人,她受他們的關照多了,欠的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點。

“嬤嬤吃過了?這是要家去?下雨路滑,嬤嬤多小心,讓他們派個人掌個燈籠送一送。”楚言滿臉堆笑。

“多謝姑娘記掛!雖是一把老骨頭了,腿腳眼神還好使,早叫了車在門口等着,雨不大,這兒出去路也好走,常來常往的,老婆子自個兒當心點就是了。這天陰冷陰冷的,何苦讓人跑一趟。”夏嬤嬤大聲說着,一邊來到跟前,把腋下夾着的包袱遞過來,壓低聲音:“這是奴婢的衣服,新作的,沒穿過,請姑娘快些穿上。”

楚言愕然,不解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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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嬤嬤一邊把衣服取出來,一邊解釋:“姑娘的妹妹,嫁給九爺的那位,想見見姑娘說幾句梯己話,來了幾次,佟大人不讓過來,只得回去求九爺想法子。可巧這兩天秋禾的娘病了,姑娘好心讓她回家去,剩下這兩個,奴婢還對付得來。下着雨,姑娘換上奴婢的衣服,把頭髮盤起來,撐着傘走出去,不會有人發覺,門口有人有車等着。姑娘過去住上一晚,姐妹兩個好好敘敘話。”又解開她的辮子,開始爲她盤頭髮。

原來她背後的主子竟是九阿哥。楚言聽着她的解釋,直覺不妥:“富嬤嬤一會兒就要過來——”

“姑娘真是個精細人。正是因爲今兒是她,只要她攔着,不讓別人進來就是。奴婢原本明兒一早該回來,姑娘趕早點,不會有事兒。”

連富嬤嬤也收買了?九阿哥不知砸了多少錢!太子當初挑人的時候,首要條件就是不能出自那幾位阿哥旗下,儘量的都是從他自己掌握的人裡面挑。把這些人買過來,代價絕不會小。九阿哥花這麼多錢,費這麼大力氣,不會是爲了讓寒水。如果只是讓寒水和她見一面,讓寒水喬裝了進來,容易得多。

楚言明白,是另一個人要見她,不惜一切地要再見她一面。她有些躊躇,總覺得這個險冒得太大,爲了不使他們的事公開化,不破壞他好容易在康熙心裡建立起的地位,不破壞他和佟家的關係,他們犧牲了很多,放棄了很多,都到這份上了,再弄點事出來,前功盡棄,值得嗎?無論如何,他們這一生都不可能相守。帶走那些美好的回憶,用以消磨未來漫長酷寒的冬夜,對她已是奢侈。可他似乎不這麼想。想起他那時說的“信我,我定能救你出來”,她暗自嘆氣,還能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今夜,不如信任他的安排,如能見上一面,把該說的能說的話都說清楚,不留遺憾誤會,對兩個人都是最好吧。

上下打量一番,認爲差不多,夏嬤嬤拿起門口的紙傘遞給她,推她出門,一邊大聲說:“我走了。天冷,姑娘快回屋裡去。”

楚言撐起傘,提着燈籠,拾階而下,聽見邊上的屋子傳出富嬤嬤的聲音:“上回那個拿回去,我幾個孫女外孫女都喜歡的不行。不是我自誇,我家裡那幾個女孩兒也算得上心靈手巧,平日裡沒少得街坊和親戚誇獎,自視甚高,見了你們的繡活,都老實了,這才知道天外有天,都央着我來討花樣子。尤其是大的那個,明春該出嫁了,正爲嫁衣的花樣發愁,天天催我,煩也煩死了,只好老着臉皮來求兩位姑娘。”

兩個丫頭都笑着:“不值什麼,我們抽空描幾張給您就是,只不知您孫女看得上看不上。要是着急,今晚上就給您畫,不過,姑娘那裡——”

“都有我呢。”

院子門那兒跳出來一個小廝:“嬤嬤回家啊?這天路不好走,我送送您。”殷勤地接過燈籠,一路提醒她注意腳下。

夏嬤嬤身材中等偏瘦,天黑下雨,楚言換了裝,打着傘,遠看不容易察覺,走近了怎會分不清是少女還是老太婆?大概又是買通好了的。楚言一聲不吭,直管跟着他走。

爲了方便嬤嬤們進出,佟家給她安排的這個小院離着西角門不遠。楚言沒怎麼在佟府住過,來時也不是走的這個門,若不是有人帶路,還真找不到。

雨夜,天冷,看門的縮在屋裡。小廝打了個招呼,開了門送她出去。

門外立刻走過來一個人:“嬤嬤快點吧,小的還約了幾個兄弟吃酒呢。”

領她到馬車前,扶她上車時改了口,低聲說:“姑娘請坐好,要繞點路。”楚言認得正是上次嚇過她一次的那個車伕。

馬車外面普通,裡面寬敞舒適。路上很安靜,耳中只有雨聲和馬蹄聲。

好一陣子,車停在一家民居前。車伕下去,似乎在等客人下車的樣子,口中說着:“您慢點,走好,是,明兒一早來接您。”

門板一響,馬車又動了起來,又是好一會兒才停下來。車伕低聲說:“姑娘,到了,請下車。”

像是一個大宅子,進了那個角門,邊上的屋子裡走出來一個人:“跟我走。”是九阿哥。

跟着他拐了兩個彎,穿過一個園子,天黑看不清,依稀象是寒水住處的花園,走進一間不起眼的屋子,外面看着象是隻有一間,裡面居然是三進,出來穿過一個小院子,再進一間書房模樣的房間。九阿哥動了一個機關,書櫃後面打開一條暗道。楚言跟在九阿哥後面走下臺階,感覺進了一個地道,不由暗暗奇怪,不知九阿哥幾時買下這些房子,又是幾時弄出這些機關暗道。

暗道不長,出口在一個小花園裡。花廳裡亮着燈。九阿哥走了個手勢,示意她進去。

聽見腳步聲,屋門從裡面打開,屋裡的人迎出來,接過她手中的傘,笑道:“衣服溼了?先到裡間換一身吧。天涼,別凍着。”

楚言看了看他,沒說什麼,當真先進去換衣服去。玫紅的夾襖是緊身的裁剪,穿在她身上略微有些寬鬆,因爲她最近瘦了一些。

乾燥溫暖的衣服上身,舊日的回憶也爬上心頭,撩起門口的布簾,默默注視着正認真烹茶的他,將這個文雅英俊的體貼男人印進心底,把這些平淡溫馨的點滴幸福悄悄收藏。

溫杯注水,專注地守着,在最合適的時間打開蓋子,清新的茶香霎時瀰漫了屋子。擡頭微笑相邀:“來嚐嚐九弟弄來的白毫銀針。”

從他手中接過杯子,凝神細看,茶水清澈明亮,燭光下近乎無色,杯底沉着一簇淺碧的幼芽,啜進一口,合上眼,深吸一口氣,喃喃道:“象是春天的味道。”

他輕笑一聲,魔術般地拿出一個白瓷小攢盒放到桌上,內裝幾色蜜餞果脯。

戀戀地一樣一樣望過去,最終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拿過蓋子蓋上:“我洗漱過了。”都是她愛吃的,而且已經好久沒吃過了。

見他眉毛一挑,笑得戲謔意外,忍不住嗔道:“在你眼裡,我就是隻饞貓?只會吃?”

“當真是隻饞貓倒好了,總還養得起養得住。”輕嘆,竟似頗爲遺憾。見面之前,他有些惴惴的。在暢春園,她打斷了他好容易鼓起勇氣的當衆告白,他知道她是爲他着想,不忍讓他爲難,也懷疑她不信任他。發生過那麼些事情,雖然她說從來不曾恨他,心裡大概還是留下了陰影。幸而,他們還能相處如昔。

她笑了笑,安靜地品茶,過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喚道:“胤禩——”

他也正好開口:“楚言——”

兩人都是一愣,相視而笑。

“你先說吧。”他的眼中流淌着溫柔和愛惜。

遲疑地,她問道:“這些天,你還好麼?皇上對你可有——呃,可有不同?”過去幾天,她有意地不去想一些東西。可來這裡的路上,重溫一遍那天在暢春園的過程,突然有個不好的感覺,她似乎做錯了什麼。

“皇阿瑪對我一如從前。”不太明白她在擔心什麼。

“皇上對四爺和十四爺,可有什麼不同?”

他想了想,搖搖頭:“看不出來,就是給四哥派了個差事。你在愁什麼?”

她咬着脣,沒有回答。雖然打過幾次親情牌,她一直是把康熙當作一個皇帝來周旋。即使他老人家言語慈愛,暗中縱容,她也會提醒自己不可在一個皇帝身上寄託親情和幻想,不敢真把他當作一個人一個父親看待。她的親情牌每每能夠奏效,是否因爲康熙也渴望着從子女來的親情?除了未來的明君和良臣,他希望阿哥們成爲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兒子?他可是希望着兒子們的信任依賴,等待他們對他袒露心扉?她一直爲胤禩抱屈,惋惜他和康熙之間缺少父子式的互動,她是否因爲一時的懦弱和逞強,斷送了他的一個難得的表現機會?

頹然地用雙手捂住臉,她喃喃道:“對不起!胤禩,對不起!如果沒有我——”她常提醒自己小心,切莫帶給他災禍和傷害,卻原來她的出現和存在就是他的弱點,她的任性和衝動造成他的麻煩和劣勢。

“傻瓜,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拉下她的手,將她擁進懷中:“若是沒有你,我這一輩子就算再多的富貴權勢,日子也是過得暗淡無光,了無意趣。”她就如一道彩虹,在他灰濛的生活中橫空出世,光亮絢爛了他的世界。他才知道生命中有這麼多的色彩和滋味。

“胤禩,你要知道,皇上——”她該勸他信任康熙的父性,努力培養父子之情,還是提醒他小心康熙的無情,小心防範欲擒故縱?

輕輕揉了揉她的前額,他故作輕鬆地笑道:“別想了。操的心太多,這裡起了紋,可要顯老。”爲難的話,不該說的話,他不要她說出口。

定了定神,她放棄提點他的打算。即使明知結果,她也該相信他的能力和堅強,做不了他的軍師和智囊,又何苦多說多錯,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湊在她耳邊,他悄悄問:“你並不想做佟楚言,是麼?如果能擺脫這個身份,你可願意?”她被送到佟府,少了重重警戒防守,照說行事更容易。可他在宮裡經營有年,在佟府卻沒有根基,況且佟府的下人多爲家生奴才,很難收爲己用。承擔着看守她的職責,佟家也會對他設防。他不得不改變計劃,試圖說服她,取得她的合作。

沉默了一會兒,她搖搖頭:“我不想再冒險。”

他正要開始勸說,吱呀一聲,九阿哥在門口探入半個身子:“後面那屋裡的炕燒熱了,你兩個倒不如換到那屋說話,也暖和點兒。”

早發覺她兩手冰涼,八阿哥很感激弟弟的周到,拉着楚言穿過過道,往他說的那間屋子走去。

屋裡鋪天蓋地的紅耀了兩人的眼,下意識地扭頭,視線相撞又連忙掉開。兩人眼裡都有着尷尬窘迫,又有些莫名的跳動。

這房間竟是仿着新房佈置的。對九弟的故意安排,他不知是該感激,還是該氣惱。心裡的某一處,他仍在悄悄地希望將來,他和她能有洞房花燭的一天。可是,頂着佟楚言的名字,她已經是另一個男人的未婚妻子,如果事情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樣發展,他又怎能因爲一時衝動爲她埋下禍根。

悄悄地望了她一眼,見她臉上似悲似怨似嗔似惱,他有些不安,最怕她以爲是他授意九弟這麼做,連最後的一點默契也被斷送,拉着她欲往外走:“我們還是回花廳去吧,讓九弟拿幾個火盆來就是了。”

“這屋暖和。”她頭也不回地盯着那對龍鳳喜燭。

他也跟着看過去,眼睛突然就被那燭淚燙了一下,痠疼又無法發泄,滿室的大紅有如火焰一般烤着他的心,喜慶的刺繡圖案都像是刺人的嘲弄。

胸中突然騰起一股對九弟的怨氣,他走過去,伸手欲扯那喜紅的幔帳,卻被她拉住。

“我願意。”

他渾身一震,呆呆地望着她,象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她目光晶瑩,嘴角輕揚:“我願意。胤禩,你要我麼?”她愛這個人,發生了這麼些事,仍然愛他,今生今世大概再也不能這樣愛另一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可以那麼和諧快樂,卻從一開始就失卻了白頭偕老的機會。小心謹慎地走到今天,不想發生的仍然發生了。從今以後,他和她都要面對各自多桀的命運,爲什麼不能在最後的時刻放縱一下自己?這生中應該最寶貴最幸福的夜晚,難道不應該交給最愛的人?

瞳孔轉深,心跳加快,嘴脣突然有些發乾,喉嚨有些艱澀:“我要你,想的發瘋。可是,你想明白了麼?你可知道,如果——從今以後,所有事再不同從前。”要了她,他就再也不能放開她。她真的願意把一生都交給他麼?

“我知道。我願意。”她答得任性。接受了一段強加的政治婚姻,並不等於她就接受了強加的命運,也不等於她從此就順服於這個時代強加給女人的枷鎖。不討厭阿格策望日朗,可也不敢幻想他們能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之間有一條深溝,太多的分歧,和未來可怕的衝突,不在乎再多一件。這段戀情有着太多的理智和剋制,有着太多的委屈和不甘,爲什麼不能來點衝動和激情?

滿室耀眼的紅色刺激了她心底的那點瘋狂因子,絕望地想要抓住點什麼,哪怕只有一個夜晚。

她眼中不顧一切的狂熱點燃了他心底壓抑多時的渴望。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慮,所有的問題,都先一邊去吧。

九阿哥辦事周到,連用來檢驗落紅的白綾都預備下,被他順手拿來爲她擦拭。

看見那點點落紅,他的手一頓,隨即身心都被無邊的喜悅和滿足淹沒,耳中聽見一聲嚶嚀,連忙探身將她摟進懷裡安慰:“可是弄疼你了?”

她臉上潮紅未退,害羞地不肯看他:“還好。”

“只是還好?”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笑得戲謔。

她的臉更紅,快與身下的牀單有一拼:“很好。”比她原想得還要好,他很溫柔很剋制,好像,也很有經驗。

見她突然有些悶悶不樂,他不敢再行逗弄,只輕輕擁着,無限憐惜地愛撫着懷中的羊脂白玉般的身體。拋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她玉臂輕舒,攬住他的脖頸。脣齒纏綿,輾轉廝磨。

“天一亮,我就讓人送你出城。你不能再回去。”他果斷地修改了計劃。原本,明早會送她回佟府,如能勸說她接受他的安排,過上幾日悄悄把替身送進去,接她出來,這一次就算演習,讓她熟悉出府的路徑。

從一開始冒出這個李代桃僵的主意,他就知道,最難的不是讓她逃出去,而是以後的歲月裡不被抓回來。知情的人越少越好,能夠用的只有對他死心塌地口風又緊能讓他完全信任的人,甚至不能讓九弟察覺蛛絲馬跡。幸而有着幾年時間,他能夠在宮裡一點一點地佈置。本以爲雖不能說萬無一失,也有八成把握,誰想行動開始之前,她卻被從宮裡帶走。

她今夜出府,知情的有好幾個,若是出事,順藤摸瓜,立刻會找到九弟,也就會發現他。他不但要面對來自皇宮兄弟和佟家的可怕壓力,很可能也來不及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可他再也不能放手,不能容忍她回去繼續做另一個男人的待嫁新娘。她把自己交給了他,她是他的。

她搖搖頭:“不行。我答應過皇上不再逃。逃了也會被抓回來,還連累了你。”

“放心,皇阿瑪不會對佟家下手。也不會有人抓你。”

“現在與南巡之時又不同。我親口答應了皇上,阿格策望日朗也已經到京。此時逃了,是欺君大罪,也令皇上顏面大失,弄不好還給準噶爾反叛的藉口,皇上定然大怒。皇上不會對自己母家下狠手,卻未必不會爲難我爹他們。”

“如果佟楚言不是逃了,而是死了呢?愛新覺羅氏到了婚齡尚未許婚的公主郡主有好幾個,皇阿瑪並不是非得要你嫁過去。不是阿格策望日朗,也有其他蒙古人來娶她們,論生活,謨西還比漠北那些地方好一些。阿格策望日朗相貌堂堂,人品出衆,身份高貴,在蒙古人裡也算少有的,並不埋沒她們。迎回去一個貨真價實的公主,準噶爾人只會覺得臉上更有光,必不會計較。人有生老病死,佟楚言突然死了,皇阿瑪就算心裡不痛快,也不能再爲難她家裡人。朝中很多滿人大臣都不贊同把秀女嫁到蒙古去,蒙古人更是不滿意這樣的和親。只不過,當日的情形,是阿格策望日朗提出來要娶你,皇阿瑪不好回絕,纔給你們定了一個約,旁人也不好說什麼。”

他說得也有道理,可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麼讓人相信我死了呢?”猛然間想到“殺孤救孤”那一類的故事,她臉色大變。

知道不可能瞞過她,卻也不能和盤托出。他婉轉勸道:“京城裡這麼多人,紅白喜事,每天都有,找具屍體並不難。”

“隨便找來一具死屍,就能讓人相信是我?富嬤嬤夏嬤嬤還在我屋裡呢,也知道我出府了。”難道別人都是睜眼瞎?說什麼信什麼?

“後面的事,交給我。”去除痕跡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不可能。縱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要保住她。

他肯定還有東西瞞着她,她也不想知道:“不!胤禩,我不能坐在無辜者屍身上過日子,不想睡夢中被冤魂驚醒。我也不要你的手爲我沾上血腥。”

“好,不提了。那種事,我也不想。”他柔聲哄着,溫熱乾燥的手掌沿着柔美的曲線遊走,慢慢停在她的小腹摩挲着:“爲着我們的孩子,也要積福,是不是?”

有些迷失的神志被這聲“孩子”給拉了回來,她結巴起來:“才,才一次,怎,怎麼會?”這個身體還沒完全發育成熟,月經不是很準,最近更有些亂,算不出今天安全不安全。他和她的孩子,想法很誘人,可這時候弄出實物來,可就麻煩了,足以在皇家和朝廷掀起一場十級以上颶風。狂風過後,是否滿目瘡痍?

“你我已有夫妻之實,也許今夜以後,你腹中就有了我的血脈。難道,你忍心我們骨肉分離?難道,你要讓孩子認別人爲父?”

楚言一陣眩暈,不過幾天,已經是第二次聽人提到她的肚子。這一次,可算自作自受!一時衝動果然是要不得的。真的懷孕了,她該怎麼辦?到能夠確認還需要好幾周,她甚至沒有那麼多時間。

見她彷徨猶豫,他捧住她的臉,直視入她的眼睛:“這是我的孩子,我要他,也要你。我不會讓人把你們帶走。”

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女子的生理狀況:“胤禩,女人不是什麼日子都會懷孕。”一個月經週期,只會排卵一次。卵子的壽命只有大約一天。就算條件具備,一個週期裡也只有一天能夠受精。自然選擇的結果,有三分之一的受精卵會在母體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流失。如果排卵不規律,這場歡愛能讓她懷孕的隨機概率只有大約百分之二,加上其他因素,這個數字還要小。春風一度,珠胎暗結,大部分都是發生在小說裡。當然,真的撞對了日子,兩個身體健□□理正常的年輕人,機會還是很大。

他眼中的熱切和執著讓她心慌意亂。他二十五歲了,娶妻這麼多年仍沒有孩子,不要說對他抱負的實現是個缺陷,就是對於男人的自尊家庭的完美也是一大缺憾。這個孩子如能存在,他絕不會放手。她也許不是個好女兒,不是個好妻子,但她一定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留在他的身邊,骨肉團圓,可這些年的堅持和掙扎算什麼?眼前的紛亂,該如何解決?將來的磨難,該如何應對?作繭自縛,她後悔了!

他一直專注地看着她,不肯錯過心思的一點變化,適時安慰道:“楚言,信我!我不會搶走孩子,也不會逼你嫁進貝勒府。讓佟楚言消失,你帶着我們的孩子,找個你喜歡的地方住下來,做你喜歡的事情,讓我知道你們過得平安快活。我會尋機會去看你們。你不願意的事,我永遠不會逼你,可我不能讓你帶着我們的孩子嫁給別的男人。”他會妥當安排他們的生活,如果他能成功,把他們接回他身邊不是問題,如果不能,也不至於牽連他們。

接收了他的打算,她沉思着,慢慢說道:“明早我必須回去。這事不但牽扯着佟府,還有九爺和寒水,和你。就算皇上如今不治你們的罪,也會爲將來留下禍患。兩位嬤嬤和服侍我的下人更是少不得要被連累。事起倉促,你又能把我藏到什麼地方去?聽皇上的意思是先在京城舉行過婚禮,再返回準噶爾。如果這樣,還有時間。”康熙還真怕再出什麼事,迫不及待地要把她丟給阿格策望日朗負責。四年前封了那人一個貝勒的爵位,在京成婚,情理上也還說得過去。

“胤禩,我們賭一次吧,看看天意是否讓我們在一起。如果我真的懷孕了,用你的主意,讓佟楚言消失,我跟你走,改名換姓,做你的女人孩子的母親。如果沒有,就是說我們終究沒有夫妻緣分,各自放手。可好?”

“不好。冊封的旨意下來,你就要進宮。要檢出身孕,怎麼也要兩個月以後。婚禮的日子已經選好,只剩一個月。”他一口否決。讓阿格策望日朗與她行周公之禮?他的心會被嫉妒啃得發狂。

“要能檢出身孕,需要兩個月。要知道沒有,最多隻要一個月。到時京城就入冬了,塞外已是冰天雪地,阿格策望日朗多半不能立刻啓程回準噶爾。他在這裡無根無基,從他手上逃脫要比從宮裡從佟府逃都容易得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婚禮過後,我出什麼事,阿格策望日朗不但不能計較,還要向皇上和佟家賠情。如果阿格策望日朗以爲我死了,皇上再沒有反而尋人的道理。”她要那場婚禮,因爲,她要那個密旨。這裡的人相信成婚是女人自主行爲的終結。康熙允諾在婚禮之後,她和新婚夫婿入宮拜見時,把密旨給她。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更是非要拿到那道密旨不可!

她是他的!拜過天地,她就是另一個人的妻子,哪怕擺脫佟楚言的身份爲他生兒育女,一旦與舊相識見面,還是尷尬。他有一萬個不樂意,卻也不得不同意,從阿格策望日朗手上脫身要容易得多,簡單得多。準噶爾那邊交待過去,佟楚言又死了,面子裡子都不破,皇阿瑪也可以掙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她。事情做得乾淨些,不教他那些兄弟抓住什麼把柄,也省得總提着這顆心。而且,她這個人雖不信佛,倒比那些整日拜佛唸經參禪的還要顧惜生命,有她知道的人死在這事裡,只怕真是一輩子心存芥蒂,遠着他。

滿人原本不是特別計較女子貞潔。她心裡一直有他,爲着他流了許多淚,受了許多苦,今日又毫不猶豫地把身子給了他,就是這番打算,也多是爲了維護他的名聲地位。他還有什麼可計較的?如果能有一生一世,眼前一點委屈又算什麼?

“你拿定了主意,我還能說什麼?都依你!”嘆息着答應,轉而眉毛一挑,邪魅地笑:“才一次,難有孩子,是麼?良辰美景,再多來幾次,如何?”

天色尚在灰濛,雨小了些,可還在下。

她坐在鏡子前,遇到一樁難事——她不會梳髻。只是把頭髮堆到頭上,紮成一個辮子,再盤上去,遠看是不是一樣?

兩條結實的胳膊從後面把她摟住,溫熱的氣息噴在她敏感的後頸:“怎麼了?可是累壞了?”剛剛過去的夜晚激情狂野,兩人都沒怎麼閤眼。他沉浸在滿足和幸福中,不斷在心中祈禱上天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屢次索歡,竟忘了她身子嬌弱,初識雲雨,恐怕不能負擔。

白皙的肌膚騰起粉紅的羞色,看得他如癡如醉,心猿意馬,不由自主細細綿綿地吻了上去。

身體一陣酥麻,總算還留有一絲清醒,知道要抓緊時間趕回去,她連忙推開他:“別鬧了,讓我梳頭。”

他微微一笑,果然放開手,拿過梳子,三下兩下幫她梳起一個髮髻,端詳一陣,滿意地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先前見他盤髮髻手法熟練,她心裡就微微發澀。他們夫妻也曾有過如漆如膠的好時候,也曾有過閨中畫眉之樂,新婚燕爾之時,不知是怎樣的光景?她和他,這樣,又算什麼?

再聽見那句桃夭,更覺酸楚。事到如今,她還能于歸室家麼?天亮了,夢也該醒了。能給的給了,能得的得了,只望她運氣不至於太壞,一時的糊塗任性不至於連累無辜,禍及後代。

兩人一起胡亂吃了幾塊點心。她換回昨晚穿來的那身衣服。他執起她的手,打開機關,陪着她走過那條地道。

光線比昨夜好,她打量着兩邊的磚壁,忍不住發問:“九爺幾時修了這麼一條暗道?”

“這些暗道機關,原本就有。這一帶本是一個大宅院,不幸子孫凋零,房產分了幾次賣出去,成了好幾家。九弟修整房子的時候,偶然發現外面那個機關,找到舊主人後代打聽過,把機關暗道相連的幾個院落都買了下來。修繕一番,也不過圖個方便。”

方便?做起不可告人的事方便麼?爲什麼又讓寒水住在這裡?她心中一冷:“轉告九爺,老婆娶進門,不是給她做□□的。土地爺爺是小神,瀆了誓,報應還是一樣不爽。”

知她多心,他忙爲弟弟辯白:“你冤枉他了。他原不知有這些貓膩,先買下寒水的住的院子。發現房子裡有機關,可以通到別人家裡,擔心萬一有人發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暗中設法把挨着的幾個院子買下來,正是爲保寒水平安。”

不管初衷如何,依九阿哥的性格,有了這個便利,一定會“充分”利用。她再也無法爲寒水做什麼,只能希望她在需要的時候能夠下定決心,當斷則斷。

他陪着她,一直走到寒水住處花園裡的那間屋子。

清秀的眉眼間已褪去昨夜的嬌羞和彷徨,倒添了一絲剛毅和果決,他突然有些不放心,拉住她的手,直直地望着,想看進她的心底:“孩子的事,我們賭天意?”

望住他溫柔一笑,鄭重地點點頭:“是,我們賭天意。”她不會動手腳,那是錯上加錯!任性妄爲,就要有足夠的勇氣承擔後果。身爲母親,她就一定要爲孩子撐起一片天空。

看見八阿哥一臉滿足和不捨,望向楚言的目光滿是憐惜和愛戀,九阿哥會心一笑,知道哥哥夙願得償。

送了她出去,看着她上車,折回來討賞:“八哥的眼窩怎麼發黑?難道昨晚一夜未眠?那屋的炕不夠熱?被褥太薄?還是夜色太過撩人?”

八阿哥含着微笑,由着他貧嘴:“多謝費心!那院子,替我封起來,別讓人進去。”

==〉自廢武功?呵呵,好像有些頂級武功就是要先廢過一遍,才能練成?

實話是,原來真的只想讓楚言和88精神戀愛,這個比較符合俺的審美。

某日,8黨發起悲情攻勢,一時心軟,決定給88一點甜頭,在未來的情節里加了這麼一段。而後的一段時間,是刪是留,合不合理,矛盾了好一陣子。

慢慢地覺得,是有些突兀,可是以楚言的性格和反骨,壓抑了很多的委屈不甘遺憾,狠狠刺激一下她的渴望,還真是會發一回瘋。(謝謝幫俺頂磚的大人們!)她還有一些心理活動,文中寫了,可沒人注意。

有了這一段,下面的一些情節也能轉得更合理。

對8的莽撞,俺的解釋和對4的溫情一樣。

現代女人的楚言比古代男人的88,44,康熙對於貞潔的看重和定義不一樣。這一夜,對楚言和對88,意義確實不一樣。

==〉圖雅說,學什麼的愛用什麼方式解決問題。

前文說過,生活中充滿偶然。

所謂偶然,其實是概率的表現。後面的文文跟着大概率走。

如果有人相信小概率事件,從這以後,會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俺精力有限,花開兩朵,只能表一枝。願意摘另一枝?help your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