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聖心

康熙坐在御座上, 居高臨下,有些無奈有點疲憊地望着伏身跪倒的兒子:“胤祥,你要鬧到什麼時候去?你幾時才能長大?”

十三阿哥微微一顫, 咬了咬牙, 重重頓首:“皇阿瑪垂憐, 兒臣與楚言原有婚約, 求皇阿瑪成全。”今日, 他又給她惹了大麻煩!救她,留她,唯一的指望還是那一個。他是個無用的男人, 無能的皇子,他唯一所有的是皇阿瑪的疼愛, 他唯一能賭的還是皇阿瑪的疼愛。

“婚約?”康熙冷冷問道:“朕問你, 她心裡那個人是你麼?”

十三阿哥的頭伏得更低, 身體顫抖得更厲害,聲音卻更加堅持:“她心裡有兒臣, 兒臣心裡只有她。”能有她相伴,他什麼都可以不爭,失去她,他的生命再不圓滿。

“哦?你心裡只有她?”皇帝的聲音輕柔,卻透着森森的寒意和濃濃的失望:“你心裡沒有大清?沒有朕?也沒有你的妹妹們?你要讓朕對阿格策望日朗失信?對準噶爾失信?對蒙古失信?你娶了楚言, 朕又該拿哪個嫁給阿格策望日朗?純愨和策凌的婚事早就議定了。你想讓溫恪還是讓愨靖去準噶爾?”

十三阿哥猛地擡起頭, 血色盡失, 不敢置信地望着一向信任依賴的皇父, 眼底一片死灰。

康熙突然有些心痛, 忍不住走下御座,伸出手, 似欲撫慰愛子的傷痛,又在半途生生停住,背轉身,輕聲嘆息:“胤祥,朕是你的皇阿瑪,朕也是你所有兄弟姐妹的皇阿瑪,朕更是大清的皇帝,一國之君。”

好一會兒,十三阿哥聽見自己的聲音乾巴巴地說:“是,皇阿瑪,兒臣明白了。”

康熙長長嘆出一口氣,似乎有些欣慰:“真能明白就好!李德全,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一聲招呼,幾位阿哥排着隊走了進來,行過大禮,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等康熙問話。隔了幾步,楚言安靜地跟在後面。

康熙一個一個地打量過去,只能看見幾個頭頂心,可他們心裡是什麼想法都瞞不過他。

十阿哥稍稍擡起頭,瞄了一眼一旁垂頭喪氣的十三阿哥,又偷偷去看皇上的臉色,被逮了個正着:“十阿哥有什麼要說的?是來提醒朕答應過你的婚姻麼?”

十阿哥嚇得趕緊低下頭,連連否認:“不是,兒臣不想——”早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搞得誰都對他愛搭不理的,他就是把舌頭吞到肚子裡,也不會提皇阿瑪答應過什麼。

“不想就好。你建府也有些年了,還沒個嫡福晉,這事兒是皇阿瑪疏忽了。這回去塞外,見着□□錦噶喇普郡王的小女兒,就是當初偷你蟈蟈的那個,如今長大了,文靜又秀氣,乖巧又懂事,會是個好媳婦兒。你們兩個也算有緣,等忙過這陣,朕就下旨給你們辦喜事兒。

康熙突然說起不知哪輩子的事情,十阿哥懵了,明白過來是在給他指婚,急得叫了起來:“不,皇阿瑪,我不要——”楚言的事還沒說清楚,又弄出個蒙古格格,他還有什麼臉回去見綠珠?

康熙尖銳地盯住他:“你不要?不要什麼?”

“我,我——”十阿哥心虛詞窮,急得直冒汗,上回那一鬧連累了楚言,這一次會不會把綠珠陪進去?管他有緣沒緣,他不想娶那個蒙古格格,該怎麼辦?

康熙也不理他,轉向下一個目標:“胤祺,你又有什麼話?也是來求朕把什麼人嫁給你的?”

“皇阿瑪明鑑,兒臣和楚言情同兄妹。”五阿哥頓首答道:“皇阿瑪,自太祖皇帝之時起,佟家爲大清捐軀者不計其數。楚言——”

康熙冷哼一聲,打斷了他:“用不着你來告訴朕這些。胤禟,你呢?”

九阿哥連忙撇清:“兒臣與楚言絕無私情。”

“哦,私情?——”康熙望向八阿哥。

“皇阿瑪,”十四阿哥跳了出來:“兒臣有話說。”

“你說!”

“自太宗皇帝時起,愛新覺羅家族就與蒙古各部王公聯姻,嫁娶的都是公主郡主。至今,蒙古幾家王公已經與我們愛新覺羅家血脈相連,世代聯盟,結爲一體。可是,皇阿瑪,楚言不姓愛新覺羅,不是皇族血脈。皇阿瑪若是想與準噶爾結盟,把她嫁過去並不合適。若是皇阿瑪並不想與準噶爾結盟,又何必把楚言嫁過去?噶爾丹兵敗而死,妄策阿拉布坦接受大清冊封,卻是賊心不死,蠢蠢欲動,並未臣服,阿格策望日朗是他兒子,嘴上說得再好聽,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兒臣不明白,皇阿瑪爲何非要把楚言往火坑裡送?佟家是大清世勳功勞之臣,棟樑之臣,又是皇家至親。皇阿瑪也誇她忠心義勇,還說過視之有如親生,爲何卻要她去做無謂的犧牲?”

康熙有些意外的看着這個兒子,沉吟片刻,望了望垂首靜跪一動不動的楚言,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朕是一國之君,豈可出爾反爾?況且,當初說好四年之中,她可以自己挑選丈夫,已是莫大的恩典。除了阿格策望日朗,世上的男人又有幾個肯給她這四年?如今期限已到,不論是朕,還是楚言,都必須實踐前言。楚言,你說是不是?”

“皇阿瑪!”十四阿哥急急叫了起來,不給楚言說話的機會,倔強地盯着康熙:“皇阿瑪興許要怪兒臣不通政務,信口開河。可是,兒臣以爲妄策阿拉布坦有不臣之心,若是要反,楚言嫁過去,還是會反。既然如此,又爲何要犧牲楚言讓佟家傷心,讓太后傷心?不錯,準噶爾兵強馬壯,可是,難道我堂堂大清就怕了他們?他們想打,我們就陪他們打,噶爾丹輸了,妄策阿拉布坦也贏不了!”

康熙眼中一閃而過幾絲激賞,頓了一頓,卻冷冷嘲笑:“他們想打就陪他們打?好大的口氣!好個英勇的十四阿哥,你上過戰場麼?殺過敵麼?帶過兵麼?你知道打仗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打一場仗需徵多少糧草?要花多少銀子?要派多少兵馬?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才打敗噶爾丹?若不是準噶爾內鬥,妄策阿拉布坦斷了他的後路,不知還要多打多少年,多死多少人。無知方纔無畏,別以爲讀了兩本兵書就能運籌帷幄,正經去兵營裡呆兩年再說話。”

十四阿哥被駁得啞口無言,可想到這麼認輸楚言就沒有指望了,連忙打起精神,還要強辯。

八阿哥一直捏了一把汗,見十四阿哥一味頂撞,惹得康熙動了怒氣,深怕楚言因此吃虧,或者發生什麼變數,假意輕咳一聲,提醒他不可莽撞。

十四阿哥一時也想不好再怎麼辯駁,只得怏怏地低下頭,不作聲了。

康熙的目光犀利地落到八阿哥身上,沒有言語,卻加入了十分的壓力。任何時候都能保持從容不迫的八阿哥額上漸漸起了細密的汗珠。

“胤禩,你可是想娶楚言?”

康熙奇峰突起,猛然這麼直接一問。八阿哥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才能把眼前的危機對付過去,如何才能讓她平安地回到那個小院,如何才能不讓皇上和其他人甚至她查覺他的計劃和部署,絲毫沒有料到康熙會來這招,一時間驚疑不定,不知如何回答纔算好。

康熙揹着手,兩眼緊緊盯着八阿哥,靜靜地等着他的回答。幾位阿哥或驚怕或不解或傷懷,都不敢出聲,提着一顆心等待他的答案。

八阿哥心裡飛快地轉過進屋後的情景,發覺皇阿瑪早就知曉他和楚言之間的情愫,驚懼之後,反倒慢慢放鬆下來。十四弟可以爲她衝撞皇阿瑪,他爲什麼不能實話實說?爲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地宣告他的情?

思維高度運轉中,他察覺不到,時間對於等待的人顯得多麼漫長——

也許有些失去耐心,康熙的神情有點古怪起來,像是欣慰又像是失望。

楚言的嘴脣幾乎被咬破,進屋後第一次害怕起來。她不願等下去。不論哪一個答案,她都不想聽,也不敢聽。

八阿哥磕了個頭,鎮定地擡起頭,目光清亮:“回皇阿瑪,兒臣——”

與此同時,一個嬌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既是奴婢的婚事,皇上爲什麼不問問奴婢呢?”

八阿哥全身的血液象在瞬間被抽乾,臉色蒼白得嚇人。

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康熙面無表情地把視線從他身上轉向楚言:“那麼,朕就問問你,你願意嫁給誰?”

“就如皇上所說,期限已到,不論皇上,還是奴婢,都應該實踐前言。奴婢願意依約嫁給阿格策望日朗。”

幾位阿哥的臉色更加難看。十三阿哥失了魂,十四阿哥泄了氣。

“是麼?”康熙高深莫測地掃視一圈,再投下一顆炸彈:“既然願嫁,爲何逃跑?”

那幾個人又突然都活了回來,個個心中慌張,想開口幫她解釋爲她求情,又怕反而惹得皇上發火,壞了大事,全都惴惴不安。

楚言坦然地迎上康熙嚴厲的逼視,大大方方地承認:“逃了,才知道逃不掉,才肯認命。”

康熙有些意外,不由認真地打量一番:“怎麼瘦成這樣?聽說你不肯吃飯,尋死覓活的,也算認命?”

“尋死還不是爲了覓活麼?當然算認命了。”

這會兒還敢在他面前貧嘴!康熙差點都要佩服這個丫頭,佟世海怎麼生出這麼個女兒?

被皇帝瞪了一眼,楚言縮了縮脖子,吶吶地解釋:“不過是不想吃餿了,還被亂七八糟的蟲子爬過的飯菜,也不想動不動捱打捱罵。”死到臨頭,誰還不能光棍一把?她這個人從來恩怨分明,有仇必報。這裡的幾個阿哥多少都有交情,又都不喜歡太子。最後再推一把,給歷史的車輪一點加速度。

康熙的眼神越發威嚴強迫,朝中一半的大臣都會嚇得兩腿發軟,磕頭求饒,對楚言卻沒有作用。她跪在地上,上身挺直,毫無畏懼。康熙暗中稱奇,又暗暗皺了皺眉,無聲地嘆了口氣。把她交給太子,也是給太子一個機會。可惜,胤礽還是學不乖,既放不開心胸,又識不清人。

“當真認命了?”康熙淡淡地問。

“認命了。”

“不逃了?”

“不逃了。”

“萬一,你又改主意,逃了,該如何是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奴婢又逃了,皇上手眼通天,也能把奴婢抓回來,然後呢,凌遲處死,株連九族,若是還不解氣,再加個五馬分屍?”楚言一臉大義凜然。

幾位阿哥顧不得在皇上跟前的禮儀,全都扭頭瞪着她,象看一個怪物,完全忘了替她擔心。

康熙也愣住了,見過胡鬧的,可沒見過這麼唯恐天下不亂的!瞪了她半天,才問:“你知道什麼是凌遲處死?”

“聽說是用小刀一片一片地把肉切下來,碰上手藝忒好的劊子手,變成白骨一具還剩口氣。嗯,是最虐的虐殺!”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人哭笑不得,有人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

“知道株連九族要殺多少人?”

楚言想了半天也只能數出:“父族,母族,妻族,對女人應該是夫族吧?還有,就不清楚了。先把姓佟的全殺光,然後——”不知滿洲八大姓能沾上幾個?能不能一網打盡?最好還能扯上皇族,連姓愛新覺羅的也全殺光,可比什麼革命都徹底乾淨!

康熙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好容易牙縫裡擠出一句:“你讓朕把姓佟的全殺光?!”他倒真想把佟家那些老少爺們都抓來,讓他們自己看看,自詡詩禮傳家的佟家養出了個什麼樣的好女兒!

“皇上仁愛天下,當然不會這麼做,不會殺我們。”楚言立刻改了口風。

見過耍賴的,可沒見過這麼賴皮的。這丫頭又刁又滑,膽大包天,又有所依仗,內務府哪個嬤嬤管得了教得來?再鬧出什麼事兒,不要說太子,就連他的臉上也無光。

“你,哼,出嫁前先回家住上一段。規矩在哪兒都一樣學一樣練。別忘了,你剛答應了朕什麼!”佟家的女兒,還是讓佟家的人頭疼去。

被這丫頭一通胡攪蠻纏,康熙都搞不清自己眼下是什麼心情。好在幾個兒子的嘴都被堵住,丫頭又親口答應,這事也算塵埃落定。

背過身,揮揮手:“朕乏了,你們跪安吧。”

可憐的阿哥們身子跪了半天,心卻象坐了一趟雲霄車,七葷八素,昏頭脹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個個乖乖地磕過頭,老老實實地走了出去。

楚言跟在後面,走到門口,突然又起了個念頭,轉身折了回來。

康熙剛回到御座上坐下,接過李德全遞過來的茶杯,就看見她又跪在自己眼前:“皇上,奴婢想求一個恩典。”

猜不透她又有什麼花樣,康熙滿眼警惕:“你要什麼?”雖然當了四十多年皇帝,他也不過五十出頭,怎麼就跟不上這丫頭的思路了?

“奴婢想求一道密旨。”

“朕爲何要賜給你一道密旨?”

楚言咬了咬脣,期期艾艾地說:“奴婢聽說民間女子出嫁時,家中至親長輩會在私下裡特別饋贈,帶到夫家,就是女子壓在箱底的寶貝,既是對孃家的想念,也是緊急之時護身物。”

康熙直直地盯着她,口氣十分古怪:“你說朕該送你一件出嫁的禮物?你要一道密旨護身?”他那麼多個女兒,加起來,也沒這麼多心思花樣,也沒讓他費這麼多神!這丫頭生來是要克他們愛新覺羅家男人的!

楚言點點頭,等了一會兒,沒聽見答覆,又是失望又是委屈:“皇上不答應麼?那就算了。”

康熙窒了一窒,想到她嫁去準噶爾,前途難料,不覺也有些心疼。這丫頭是讓他操了不少心,費了不少力氣,可也帶給他諸般鮮活的感受。女兒出嫁,除了嫁妝,做爹的私下給一件梯己也是應該的吧?這麼一想,心中居然起了幾絲柔軟和興奮,真有了點要嫁女兒的感覺。

眉眼慈愛,感興趣地問:“朕沒說一定不給。你先說說看,要什麼樣的旨意?”

四阿哥來時,幾個弟弟和楚言已經被召喚進去。四阿哥就在院子外面等着,也沒讓人立刻通傳。

想得到裡面在說些什麼,可一下子進去這麼多人,還真猜不出事態會怎麼發展。四阿哥有些心神不寧,時不時往門口張望一下。

好容易有人出來了,個個都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四阿哥心底一沉,不用問也知道結果如何。

那些阿哥看見四阿哥,倒還記得上來請安問好。四阿哥含笑點頭,隨口說了幾句。弟弟們心不在焉地敷衍幾句,往外走去。

四阿哥拉住落在最後失魂落魄的十三阿哥,低聲問:“十三弟,你不爭了麼?”

十三阿哥聞言,茫然地擡起頭:“四哥,我還能怎麼爭?”他捨不得楚言,更不能不心疼兩個同母妹妹。額娘死得早,他還有皇阿瑪和太后的寵愛,還有四哥和楚言,妹妹們只有他。雖然她們生下來就註定將被嫁給某個蒙古王公,加強滿蒙聯盟,可也不能斷送在他手上。犧牲親生妹妹來滿足自己的私心私慾,他還算人麼?楚言也將鄙視他一輩子。何況——

他剛剛明白,他和他的兄弟纔是她最大的劫數。他們一廂情願地以她的依靠自居,說這做那,自以爲在保護她幫助她,自以爲她的未來在他們某一人身上,殊不知,他們做得越多說得越多用情越深,錯得也就越多,皇阿瑪就越不能容她留她。離開他們,遠離皇家的諸多忌諱規矩,以她的聰慧膽識,未必不能更加自在自得。

他錯在先,輸在後,一個一無所有滿身枷鎖的人,沒得反倒拖累了她。

四阿哥緊抿着嘴,幽黑的眸子緊盯着弟弟,閃着難解的光,再一次確認:“你當真不爭了?”

十三阿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下意識地點點頭。

“那好!”

直到四阿哥進了院子,十三阿哥纔回過神來,發覺四哥的話語神情有些不對,想要追上去,膝蓋一麻,竟動不得,只得壓低聲音急喚:“四哥。”四哥,我們都別再給她添亂了!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加理睬,四阿哥頭也不回地向裡走,在廊下遇到往外走的楚言,微微一頓,目光飛快的在她身上一轉,越發清亮堅定。

沒有拿到實物,但是得到了一個許諾,皇帝金口玉言,總不能賴她小姑娘的東西!康熙是千古一帝。敢捋真龍的鬍子,從老虎嘴裡拔出一顆牙,她可算千古一女子?

事情都挑明瞭,說白了,強似七上八下地擔着心。對這個結果,她早有思想準備。一個近乎陌生的丈夫,一個完全陌生而且荒涼的地方,前景堪憂,離着理想很遠很遠,不過總強過陷在一個死局中,坐在活火山口上。

既然以後的一段時間需要生活在蒙古人中間,還是先把蒙語學好。

“佟姑娘,皇上喚你進去!”

突兀的一聲打斷了楚言的思路,小太監臉上的驚恐給她很不好的感覺。就這麼一會兒,又發生了什麼事?四阿哥?天哪,難道這人是她命中擺脫不掉的變數?

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康熙眼中不加掩飾的殺意嚇倒了她,第一次近於本能地跪了下去。

康熙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佟丫頭,你都做了什麼?”

楚言戰戰兢兢:“回皇上,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胤禛,你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

“是。在淮陰時,兒臣酒後失德,情不自禁,與楚言同牀共枕,已有肌膚之親。”四阿哥跪在地上,垂着頭,機械地重複,遲疑着又補充了一句:“楚言腹中也許已經有了兒臣的骨血。兒臣子嗣單薄,求皇阿瑪垂憐。”

“你,你——”康熙指着四阿哥,半天說不出話來。

楚言更是差點吐血,忍不住在心中痛罵:“四爺,老大,你就是這麼幫我的?!逼着我背了那麼多規矩準則,你懂不懂什麼對女人最重要?名聲唉!同牀共枕,肌膚之親,都還罷了,單從字面上理解,也算有那麼回事。我應該還是處女吧?肚子裡怎麼可能有你的孩子?總不會我是瑪麗亞,你是天父?難道你有姦屍癖?趁着我病的人事不省——”

康熙的血壓好容易降回能說話的水平,不再搭理杵逆的兒子,把矛頭對準楚言:“你說,四阿哥說的是不是真的?”

楚言強作鎮定:“皇上相信四阿哥,四阿哥的話自然就是真的。”

康熙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玩味地問:“那麼,朕該不該相信四阿哥呢?”

楚言保持着恭謹的跪姿,平靜地答道:“四阿哥是皇上的至親骨肉,大清的棟樑之臣。皇上當然應該相信四阿哥。”

四阿哥身子一震,頭垂得更低了。康熙看在眼裡,心中瞭然,接着問:“四阿哥的話若是真的,朕該拿你怎麼辦?”

“皇上若是擔心皇家血脈流落在外,可爲奴婢驗身。就算貞節已失,奴婢回宮已兩月有餘,若有什麼不妥,太醫和嬤嬤定能察覺。”

康熙沉吟地望着這個女子,神情複雜,喜怒莫辨,半晌,淡淡道:“朕明白了,你跪安吧。”

楚言磕了個頭,退出去。

康熙慢慢地踱到四阿哥身前站定,目光緊緊鎖住,像是要在他的頭頂灼穿兩個洞,看清他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良久,語氣平淡地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四阿哥身上的衣服都已汗溼,身子躬得向要把頭埋到兩腿間:“兒臣,兒臣不願讓她嫁到蒙古去。”

“爲什麼?”

四阿哥小心答道:“兒臣明白,阿格策望日朗點名要她,皇阿瑪也答應了,不好失信。她的身份可真可假,視準噶爾形勢變化,朝廷可攻可撫。當真把愛新覺羅家的女兒嫁過去,反倒可能陷於被動。而且,她機智善變,男子亦多不及,若能對朝廷忠心耿耿,在準噶爾盡力周旋,可頂萬馬千軍。只是,她也有諸多毛病,不適合選作和親人選。不通滿語蒙語,不善騎馬,不會弓箭,教養習慣都更像漢人女子,難以適應塞外生活。她挑剔,嬌氣,彆扭,小心眼,惹是生非,不服管教,自作主張,膽大包天,難以掌控,只怕不會按照皇阿瑪和朝廷的意思行事,弄不好還反其道而行之。兒臣以爲把這麼一個女子嫁到準噶爾,弊大於利。”

康熙沉吟着,這個兒子性子急躁,易怒,可是頭腦和眼光還不錯。他一直以楚言的保護人教養人自居,與那丫頭接觸最多,對那丫頭的性情知道的也最深。就以今日的表現來看,他對楚言的評價很中肯,不過,他如此貶低那丫頭,就沒有私心?

“就這些?還有呢?你自己就沒有捨不得?”

“兒臣確實捨不得。”見康熙反應還算平和,四阿哥擡起頭,坦然承認:“她古玲精怪的,每每出人意表,着實有趣得緊。有她在的地方,常常歡聲不斷,聽說她這一陣子不在跟前,太后就常常嫌悶,靜太妃的脾氣也大了不少。娘娘們也都喜歡她。就是兒臣和弟弟們也從沒把她當作底下人。相處多年,就是草木也有了感情,嫁去那麼老遠,任誰也有不捨之心。況且,她是佟家的女兒,在宮裡服侍太后這些年,勤勤懇懇,沒過幾天養尊處優的日子,最後還要嫁到準噶爾去,佟家嘴上不說,心裡多半不樂意。開了秀女外嫁的頭,幾大家族恐怕也會不安。”

康熙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不肯錯過一絲心理活動,待他說完,點點頭:“你的話有道理。只是事已至此,想要換人也來不及了。把佟丫頭嫁過去,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阿格策望日朗對她,有幾分真心。阿格策望日朗和他父親不大一樣,是個有血性重感情的人。他接收了噶爾丹殘部,又是儲君,在準噶爾的勢力不可小看。不管讓誰嫁過去,終究都只是一個女子,想影響策妄阿拉布坦,控制準噶爾局勢,都不可能。可只有楚言能抓住阿格策望日朗的心,若能抓住他,就可以牽制策妄阿拉布坦。”他倒是一點也不懷疑那丫頭的魅力,看看他這些個兒子就知道了。

“至於佟丫頭的好處和壞處,你也知道,善跑的馬大多桀驁不馴,如何駕馭,全在騎手。你明白了麼?”

眼見事情已成定局,勞而無功,四阿哥有些沮喪。可皇上不但沒有責怪他,反而耐心聽完他的長篇大論,又細細解釋,諄諄教導,又令他受寵若驚,歡欣榮幸。誠惶誠恐地答應:“是,兒臣明白了。”

“朕再問你,在你心裡,佟丫頭是什麼人?”

四阿哥的身體匍匐在地上,指甲深深地摳進厚厚的地氈,嘴脣被咬得快要出血,輕聲回答:“是妹妹。”

“好!記住!從今以後,她就是你嫡親的妹妹!”

“是。”兩滴淚自四阿哥臉頰滑落,落入地氈的羊毛中,倏地消失,不留痕跡。

“很好!胤禛,不要讓朕失望!”想起另一個兒子,康熙嘆了口氣:“胤祥一向與你親近,他年紀小,許多事還不明白。你做哥哥的,有空要多替他排解,多教導他。“

“是。”

“記住把對你的佟丫頭的看法告訴他,讓他知道,佟丫頭性子野,不服管教,自作主張,難以掌控,不合做皇家的媳婦。非要扭到一起,只怕到頭來,兩敗俱傷。”

等四阿哥退出去,康熙疲乏地坐下,李德全連忙走到身後,輕輕爲他捶背。

“那丫頭,可惜竟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康熙突然冒出來一句。那麼個女子,不要說一百個裡面挑不出一個,一百年裡也難得見到一回。他不是不愛惜的。只可惜,她太聰明太能幹太跳脫,又與他的兒子們牽扯太多太深,他不能留她,又捨不得殺她,只能把她遠遠地嫁到西北。只希望他那幾個兒子能夠明白他的苦心。

想到那些個兒子,康熙的頭疼了起來。

默默出了一回神,康熙突然問:“李德全,你說,爲君和爲父,哪個更爲難?”

李德全垂着頭,恭謹地回答:“回皇上,奴才不知。”他這輩子既做不成皇帝,也做不成父親。

==〉總結4的教訓:畫蛇千萬不要添腳,尤其是馬腳。如果沒有那個“骨血”之說,楚言一時半會兒大概想不好怎麼脫身。

不把楚言給4,因爲4已經通過楚言得到他最想要的。

==〉段數最高的是康熙,心裡明鏡似的,冷眼旁觀,兒子們怎麼鬧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像某位大人說的,康熙用楚言試練他的兒子們,最後再派個大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