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小試牛刀

重陽那天,楚言和廣大太監宮女一起,站在堆秀山下,仰視每年一次的帝后登高。如今,康熙沒有皇后,連副後也沒有,陪在他身邊的德妃宜妃就是實際的後宮之主了。兩位娘娘腳踏花盆底,扶着丫頭的手,慢慢走上石階,帶給楚言滑稽的感覺,思念起蹬着運動鞋,手腳並用,抓着草莖樹根,在無路的險地爬山的快感。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再爬一次鬼見愁?

九阿哥回來了,來見她的卻是八阿哥。

那日,楚言正在藏書室埋頭苦幹,她發現摛藻堂的圖書分類管理很有問題,書被放錯地方的事情時有發生,說服懷湘採萱考慮引進更科學的分類,然後設計標籤,始作俑者的她自然要身先士卒。

張華進來說八爺找,楚言有一瞬間的怔仲,她已經很有一陣子沒有單獨見過他了,自中秋夜後,下決心斬斷情絲,連着兩次退回他讓人送來的東西。第一次,是甘草橄欖,她的最愛之一,但她說準備減肥,已經戒了零食。第二回,是一個根雕,古意樸拙,一見傾心,但她說沒地方放。八阿哥是個明白人,自是沒有第三回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張永遠淡泊俊雅的面容好像有一絲憔悴,似乎有點消瘦,臉頰微微發青,大概是鬍子沒刮乾淨。

看見她,那雙溫和的眼中閃過柔情,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說是九阿哥這單生意純利中,該給她的部分。

楚言接過來,略略一翻,竟有二千三百兩,換成了四張五百兩三張一百兩,不解道:“不是說好我不拿現錢,放在九爺處入股的麼?”

八阿哥欲言又止,最後下了決心,告訴她九阿哥帶了一個白族少女回來,府里正鬧得沸反盈天,他那些個女人何曾見過那麼多錢,這個要首飾,那個要古董,九阿哥不知是心虛還是得意忘形,一一答應,眼見着這回掙下的利潤都要泡湯,八阿哥極力周旋,才把楚言的那份分紅給拿了出來。

“你自個兒收着,要擱他那兒,不定什麼時候就打了水漂!”八阿哥皺着眉,有些厭煩,好像比她還要失望沮喪:“難爲你爲他把皇阿瑪那裡都疏通了,到頭來,弄成這樣!”

楚言很快接受了事實,與相知不深的人合作,本來就有這類的風險,反正她也沒真的投入什麼,已經白賺了這些錢,該知足了!只是,九阿哥豪富一說,到底哪裡來的?反過來勸八阿哥:“人各有志。不過,該還的本金和說好的利息,還是兌現的好!”實驗失敗,至少不要造成副作用,如果融資真成了騙錢,以後,誰也不可能再嘗試了!

“我省得!那部分錢,我也一併逼着老九吐了出來,現放在錢莊。正想問問你,是現在就還回去?還是等到說好的日子再還?你還有沒有什麼想法,需要用錢週轉?”

楚言搖搖頭,她又不是商業奇才,哪有那許多想法。

八阿哥猶豫了一下,遲疑道:“他現在頭腦發熱,我說什麼也聽不進去,你能否勸勸他?”

八阿哥是打小一塊長大的好兄弟,都勸不了九阿哥,她的話能起什麼作用?

看出她的疑惑,八阿哥溫言道:“我想,九阿哥也是一時糊塗,你說不定有法子叫他明白過來。”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她能有多大指望?楚言沉吟了一下:“我試試吧!不成也就這樣了。”

八阿哥點點頭,有些欣慰,望着她還想說些什麼,卻最終閉了嘴,只是脈脈地看她,帶些貪婪,想要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收進心裡。

德妃派人來找她。楚言茫然地跟着來的小太監往長春宮去,腦中轉過無數可能。與德妃見過幾次面,直覺是個賢良德淑的女子,有心機更有智慧,溫和內斂,有很強的母性,內心頗有好感,但因爲從前道聽途說的印象太深,始終有點懼意和戒心,面對時,總是小心翼翼,中規中矩。中秋夜,她鋒芒太露,德妃自然也看進眼裡了,繼續低眉順眼陪小心反倒引人生疑,該走什麼樣的線路呢?

還沒拿定主意,已經到了長春宮門口,只見德妃在幾個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楚言纔要行禮,已被德妃親手拉住:“免了!走吧,咱們邊走邊說。”

埋下所有疑惑,楚言一聲不吭地任着德妃牽了她一隻手,老老實實跟着她往陌生的地方走去。

到了慈寧宮門口,楚言已經瞭解了她今天的使命,大大送了口氣,不就哄一老小孩麼,手到擒來!

太后見了她們十分喜歡,先跟德妃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又問楚言平日都幹些什麼,怎麼不和冰玉一道。

德妃點頭示意,楚言賠笑說沒事看些亂七八糟的書,推說前兒在一本書上看到,娓娓道出仙鶴報恩的故事。聽說太后禮佛,特地挑了這個,誰知太后點點頭,竟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

正在這時,進來一人,手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了幾個碗盅。

楚言一看,居然是彩雲,又驚又喜,剛想打招呼,卻見彩雲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翠雨。”彩雲招呼邊上一個大丫頭幫着把茶几騰出來,把托盤放下。

不等彩雲將藥碗端過來,太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走!我不喝!我好好的,吃什麼藥?”

屋內伺候着的幾個太監宮女都是一僵,求援地看向德妃,德妃則是看着楚言。

楚言微偏着頭,笑着問:“這位翠雨姐姐的名字,不知是羽毛的羽,還是下雨的雨?倒叫奴婢想起前朝傳說中一位號稱‘黃衫翠羽霍青桐’的女俠來。”

“黃衫翠羽霍青桐?”太后有了興趣,細細品味了一陣子,笑道:“這名字倒別緻。你倒是仔細說說她的事情。”

“是。”楚言先從這個稱號的來由說起,太后聽得大爲有趣。

楚言於是現場改編《書劍恩仇錄》,去掉反清復明,去掉民族矛盾,去掉紅花會。關外大戶霍家堡的大小姐霍青桐遊歷五嶽,遇到名門公子陳家洛,情投意合,互許終生,不料陳家洛目睹女扮男裝的同門師妹與霍青桐親暱,暗生嫌隙。陳家洛受家中長輩派遣,到塞外辦事,遇到了纖柔美麗的香香小姐,來到霍家堡。霍家人習慣保護柔弱的香香,反而指責青桐勾引妹妹的未婚夫,青桐肝腸寸斷,離家出走。陳家洛和香香外出遊玩的時候,霍家堡被仇敵包圍,青桐在數百里外得知消息,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孤身一人,投入敵陣。

德妃丟了一個眼神過來,楚言閉上嘴,作思索狀。

太后聽得入神,見她在關鍵時候停了下來,急得直催:“後來呢?青桐到底怎麼樣啦?”

德妃端了藥碗遞過來,笑道:“太后讓這孩子好好想想,您先把藥喝了吧。”

太后看了看德妃,又看了看楚言,笑罵:“好啊,都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接過來,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也不肯漱口,拿帕子擦了擦嘴,命道:“快接着說!”

霍青桐殺出一條血路,進了霍家堡,調兵遣將,將敵人殺了個片甲不留。陳家洛和香香這才匆匆趕回,三人之間一時陷入僵局。

“青桐可不能嫁給這個人!”太后斷然道:“這種見一個愛一個,不講信義,不分青紅皁白的男人,配不上我們青桐!”

於是,霍青桐留書出走,遠赴雪山,投奔師傅去了。

太后還是不滿意:“就這麼完了?青桐這麼好的姑娘,哪能讓她青燈古佛。不行,你得給青桐配個好男人!武功要好,人品要好,性情也要好!”

楚言絕倒,一臉爲難。

還是德妃給她解圍:“太后,這丫頭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太后想了想:“沒聽說過關外有個霍家堡,這個故事是你自個兒編的吧?回去再想想,給青桐編個好丈夫出來!那個陳家洛,讓他娶香香去,什麼嬌柔纖弱,讓他慢慢受着吧!”

楚言整理了一下講故事的思路,已經爲霍青桐牽好良緣,但是,想到這故事會大概得長期開下去,花了點時間,回憶規劃,估計今年可以對付過去了,才放心。

御花園里正在“菊花展”,冰玉拉着她四下賞玩,這種事上冰玉是行家,各個名品,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引得楚言興致高漲,照她說的一樣一樣細細鑑賞起來。

“你們兩個丫頭倒是清閒得很!沒有正事做嗎?”隨着不陰不陽的一句話,對面走來幾個人,爲首的正是綠珠。

綠珠身邊一個太監厲聲喝道:“大膽奴婢,見了十福晉還不跪下行禮?”

楚言和冰玉對視一眼,都覺好笑,不知綠珠哪裡挖來這個活寶,不予理會,繼續賞她們的菊花。

綠珠並不滿意這門婚事,只是認識到堂姐寶珠決不會讓她進八貝勒府,失望之餘,無奈地接受了十阿哥,至少不必再擔心會被嫁到蒙古去。因爲康熙對十阿哥的特別厚愛,也有了一些勢利之人圍到她身邊溜鬚拍馬,虛榮心得到滿足,綠珠漸漸接受了十福晉這個身份。今日偶然撞上這兩個宿敵,也有心耍耍威風,給她們一點顏色,雖然也覺得那個太監不上路,卻聽任他向那兩人叫板,誰想這兩人一如既往地不把她放在眼裡,那脣邊的淺笑分明還帶了三分嘲諷,心中騰地冒起火氣,衝上來揚起了巴掌。

楚言拉了冰玉一把,讓過她的襲擊。

冰玉不怕死地嗤笑道:“十阿哥還不曾大婚呢,哪裡來的十福晉?兩個月都等不得?也忒性急了!”

綠珠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煞是有趣,看得冰玉心中快意,接着說道:“原聽說,有人想做女英的,到底是綠珠不是女英,最終還得跟了石崇,倒是財大氣粗,可惜——”

楚言又使眼色又拉袖子,都不能讓她閉嘴,無法,乾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轉頭向綠珠賠笑,想解釋幾句,怎生設法圓過去。畢竟,揭人短處,杵人傷疤,不是件厚道的事情。

綠珠又羞又怒,惡狠狠地衝上來,狠狠推了一把。

冰玉正與楚言推搡,沒能躲開,一下子跌進了花叢,頭磕到花盆,臉上被刮出了兩條血絲。

扶起冰玉,確認她的傷沒有大礙,楚言的臉沉了下來,冷冷地向綠珠走過去。她最後一次和人動手,是在幼兒園,戰況慘烈,欺侮曉陽的惡霸男孩小胖頭破血流,額上縫了八針,留下永遠的記號。是不是應該恭喜綠珠,終於激起了她已經被化解得差不多的戾氣?

“你,你,你想做什麼?”綠珠被她眼中的兇狠陰毒震懾住,有些恐懼地向後退了兩步。

冰玉說得對,往後身份不同了,不趁早給她點厲害,還真少不了麻煩!狠了狠心,楚言捏好拳頭,正要揮出來,一眼瞟見遠處的幾條身影,眼中詭光一閃,瀉去幾分氣勢,有些外強中乾地嚷道:“你憑什麼打人?這是在宮裡,不是十爺府,就算我們有什麼不對,自有主子教訓,還輪不到你管!”

疑惑方纔是自己眼花,又恨自己居然露了怯意,綠珠惱羞成怒,又是一巴掌揮過來:“我偏要教訓你!”

楚言看準時機,側身下腰,一拉一帶一頂。

衆人眼前一花,只聽一聲慘叫,綠珠已經平躺在地上,哀哀呼痛。

楚言作勢要上前扶起,口中惶恐道:“十福晉沒有摔壞吧?十福晉息怒!十福晉教訓奴婢,奴婢本不該閃開。還求十福晉恕罪!奴婢不敢辯白什麼,還請十福晉千萬保重貴體!萬一被十爺知道了,豈不心疼?”

綠珠也不清楚這跤怎麼摔的,卻明白自己着了她的道!甩開她的手,咬牙撐起半個身子,又是一掌揮來,卻在半空中被狠狠捏住。

十阿哥老遠聽見楚言的聲音,像是受了什麼委屈,心中一急,連忙奔了過來,再聽見她對綠珠一口一個“十福晉”,不由勾起攢了多日的無名怒火,又見綠珠一掌就要落到心上人臉上,激怒攻心,拉住狠狠一帶,另一隻手重重落到綠珠臉上。綠珠慘叫着,又和大地作了一次親密接觸。

十阿哥就要過來拉住楚言,好生安慰。

楚言微微一閃,一臉瑟縮:“十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十阿哥又氣惱又慌張,直憋了個臉紅脖子粗,一腔怒火都撒到綠珠身上:“不要臉的東西,還不快滾!”

綠珠已經在別人攙扶下站了起來,半邊臉腫得老高,眼睛紅紅落下淚來,咬牙切齒,指着十阿哥怒罵:“你這個不長眼的!明明是她——”

楚言眼睛一擡,射出兩隻冰棱。

綠珠心中一怯,轉而放聲大哭:“我命好苦!你這個沒良心的!還向着這個小——”

“夠了!”不等她說出什麼難聽的字眼,九阿哥一聲怒喝,走過來拉住十阿哥就要落到綠珠身上的拳頭:“消停些罷!都還在宮裡呢!等真成了你的人,再教訓不遲!”

十阿哥恨恨地放下拳頭,喝了聲:“滾!”擡起一腳正踹在剛纔發威的那個太監身上。

綠珠又驚又怒,一扭頭又看見八阿哥站在不遠處,只恨不得立刻一頭撞死。

旁邊的人連忙連拉帶勸地拽了她回去,不敢再觸這位十爺的黴頭。

八阿哥和九阿哥遠遠看見這一場風波,也沒弄清楚言到底怎麼摔倒綠珠,只是見她故作驚惶,必定有詐,卻都不願出言點破。

十阿哥訕訕地笑,想對楚言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撓頭。

楚言過去拉了冰玉,狠狠盯着她,不許她笑。冰玉忍得辛苦,只好把頭埋在楚言懷裡,肩頭微微聳動,卻不敢發出聲音。

八阿哥望着楚言,嘆了口氣,問道:“你們兩個,沒有傷着吧?”

這話提醒了她,連忙拉了冰玉過去,獻寶似的展示冰玉頭上的幾條傷痕:“不知會不會破相呢。”

只一句話,冰玉立刻變得愁眉苦臉,快哭了出來。

“十弟,你陪着冰玉回去。好好向密貴人說清楚,別讓責罰這丫頭!”九阿哥淡淡吩咐道。

見十阿哥張口結舌,不知所以,又補了句:“你女人惹的禍,當然是你去擔!”

十阿哥鐵青着個臉,乖乖叫上冰玉,走了。

九阿哥轉向楚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嘖嘖稱奇:“看不出來,你挺能耐啊!會咬的狗不叫,真沒說錯!”

楚言大方一笑:“三月不見,當真要刮目相看,九爺口才見長啊!”靠不住的東西!虧她冒了生命危險,爲他掃清了道路,不但辜負了她的希望,連點謝意都沒有表示,懶得給他好臉色!

九阿哥盯了她半天,突然一笑,閉月羞花,柔聲問道:“聽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兒呢?”

楚言沒有被他的美色所迷惑,看了八阿哥一眼,想到還有一件苦差,嘆了口氣:“兩位爺若有空,請到我們院子裡坐坐。”

三人坐定,琴兒上了茶。

見八阿哥帶着企盼,巴巴地看着她,楚言艱難地開了口:“從前,有個窮人極愛吃兔子肉。這日,遇到個賣兔子的,傾囊所有,買下了兩隻兔子。本想當天就吃掉,又一想,下個月該過年了,再也沒錢買肉,不如先養着,等到過年時也是一道菜。不想他買的是一公一母,過年前生了一窩五隻小兔子。那人喜不自勝,挑了其中一對和老兔子一起養起來,將剩下的作了年菜。以後,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月,那兩隻老兔子都會生出一窩小兔子,年輕兔子長到三個月也開始生小兔子。每一窩,那人都會留下最健壯的小兔子,養着。慢慢地,他家有了越來越多的兔子,天天吃都吃不完,那人開始賣兔子爲生,賺的錢比作勞力多多了,漸漸發了家。”

一口氣說完,楚言先自噁心了一下,好像喉嚨裡梗了一隻剛落地血呼呼軟綿綿的小兔子。智慧有限,她想了這幾天,也才得了這個,意思也夠直白的了,只不知管不管用。

見那兩人呆呆地看着她,楚言輕咳一聲,臉上帶着鼓勵的笑,啓發道:“九爺有什麼想法?”

九阿哥詫異道:“怎麼?你想養兔子賣錢?”

楚言象泄了氣的皮球,長嘆一口氣,用眼神向八阿哥示意:我管不了了!

八阿哥一臉無奈,目光依然溫柔,似在安慰她的急躁。

九阿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有些詭異地笑了:“你們兩個眉目傳情,打什麼啞謎呢?”

楚言怒目而視,這人該明白的地方糊塗,不需明白的地方偏偏精明,可惡!

九阿哥嘻嘻一笑,將帶來的兩個木盒推到她面前:“喏,送給你的。堂堂佟家大小姐,請人喝茶,還要向別人借茶具,真真給你家丟臉!以後可不許了。”

楚言將信將疑,打開一看,居然是兩套景德鎮茶具,一套青花,一套乳釉薄胎,拿起來對着光一比,玲瓏剔透,浮着優美雅緻的暗紋。一時大爲歡喜,也忘了計較他不求上進,耳中卻聽他說:“我的生意,你還入股麼?”

楚言一愣,卻見他正笑得像只狐狸,忍不住朝八阿哥看去,見他也是一臉狐疑。

九阿哥將楚言的銀票點了點,拿去兩張五百兩張一百,口中說:“你既說只佔一成,就只需出一成的錢,剩下的收好了。知道你大方,多的五十兩,替你賞給夥計們。”

看見他們兩個還是一付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大爲得意,又說道:“八哥,你拿走的那些錢快些還給我罷,後兒就讓周超出發,那邊,我已經訂好木材,只等錢到,就可以裝船,過年前還趕得上再做一回。”

八阿哥又羞又愧,慚道:“九弟,對不住!我——”

九阿哥哈哈大笑,自負得意:“八哥,你也太小瞧弟弟我了!爺們的宏圖大業,哪能壞在幾個娘們身上?”

楚言暗暗磨牙,垂下眼掩去憤恨,臭老九,不給你一個教訓,你還以爲娘們是好騙的!

九阿哥心中暢快,滿面笑容,整了整外衣,瞥了二人一眼,神色古怪,看了看天色,說道:“我還得去給額娘請安,先走了。”

楚言的目光追隨着他,暗自算計,抓住時機,用甜得發酸,嗲得發膩的聲音喚了一聲:“九爺。”

九阿哥正擡起一隻腳,剛要邁過那道門檻,受了一驚,那腳就低了那麼一兩寸,一個趔趄,向前栽去,要不是門外的隨從眼明手快,怕不要摔個嘴啃泥!

九阿哥怒氣沖天地轉了回來,指着她:“你,你!”

楚言無辜地眨眨眼,賠笑道:“奴婢有件事兒想求九爺幫忙。”

九阿哥瞟了八阿哥一眼,粗聲粗氣地問:“什麼事兒?說!”

“請九爺幫奴婢從江南弄一船鴨絨過來,不要鴨子的羽毛,要鴨皮上覆的那層細細的絨毛,要弄乾淨了,不能有一點點臭味,要蓬蓬鬆鬆,軟軟和和的。”

“做什麼?”

“過冬。”

楚言再次踏入慈寧宮,不多時,靜太妃也來了太后這邊。聽見靜太妃管身邊一個年輕宮女叫青桐,楚言愕然。彩雲悄悄附耳解釋,那個宮女原叫福兒,靜太妃聽人轉述了霍青桐的故事,十分喜歡,嫌福兒俗氣,就改叫青桐了,還說再等到一個好名字,要把壽兒也給改過來。今兒,靜太妃正是特地趕來聽故事的。

楚言開始講《連城訣》,太后和靜太妃不時唏噓感嘆,一會兒罵做師傅的禽獸不如,一會兒罵當爹的利慾薰心。待她講完,太后太妃兩位都是淚水盈眶,連嘆可憐可惜。

紫霞忙着遞帕子給太后,口中嗔怪:“佟姑娘也真是的!好好的,怎麼說起這麼難過的故事!”

這話提醒了太后,怪道:“可不是!叫你給青桐找個丈夫,還沒找到,怎麼倒說起了這個!”說得邊上原叫福兒,現叫青桐的那個臉色緋紅,羞澀地低下了頭。

楚言嘻嘻一笑:“太后,太妃,你們看這個狄雲怎麼樣?”

靜太妃皺了皺眉:“配不上!出身,容貌,才識都配不上!”有點丈母孃挑女婿的架勢。

太后沉吟片刻:“我看還行!這小子自個兒吃過苦頭,會知道心疼人。霍青桐傷過心,正該找個老實的。”

太后和太妃你一言我一語,煞有介事地討論起來,好像霍青桐真是她們家閨女!

總算,太后說服了太妃,這樁親事,做成了。

“他倆人還不認識呢,怎麼做婚?”太妃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和太后一起望着楚言。

楚言心裡嗤了一聲,就這皇家,強拉到一塊兒的,還少了?因見彩雲已經趁機讓太后喝下藥,她今日的任務大功告成,賠笑道:“那狄雲帶了空心菜,遠離傷心之地,來到塞外,巧巧遇上了霍青桐,空心菜自個兒想找個娘,與霍青桐一見投緣,慢慢地成就了這段婚姻。詳細的情形,奴婢回去想清楚了,再告訴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

太后點點頭,盯着她笑罵:“好吧。明兒可記得自個兒過來,要再等我派人去請,可要挨罰的。哪來那麼大架子!”

楚言陪着小心,有些委屈地笑着:“奴婢這不怕太后嫌奴婢煩麼?十三爺說過,奴婢毛利毛躁的,沒得衝撞了太后!”

太后指着她對靜太妃說:“你瞧瞧,她總有理!沒理也能往十三阿哥身上推!”

衆人一片鬨笑。

脫身出來,回到摛藻堂,見到一位沒有想到的客人。

“五爺,您怎麼來啦?”楚言笑逐顏開,私心裡很喜歡這位五阿哥,要是再把他和懷湘送作一堆,就更好了。剛剛做成一個大媒,楚言幾乎要以爲自己是紅娘轉世。

五阿哥溫和地笑着:“來看看你。聽說,前兩天,綠珠又欺負你了?”

楚言有些尷尬地笑着,開始是這樣,不過,結果是綠珠被她欺負得很慘!

五阿哥有些歉意,安撫道:“她被指給了十阿哥,我也不好再多說她。額娘已經打發她回家準備婚事。只是,我聽說,老十的府邸落成之前,他們夫婦還要在宮裡住着,你多擔待一些!”

楚言連忙答應。

“別太擔心,老十會管住她,不會讓你太爲難。”

楚言呵呵直笑:“我不爲難!”綠珠再敢動手,算她膽大!

兩人都是微笑,默默相對。

楚言突然想到一件事:“五爺能否給我寫幅字?”

五阿哥一挑眉,有些奇怪:“怎麼會想到這個?”

她屋子裡有面牆空着,像掛點什麼,而且,“在懷湘房裡見到五爺的一幅字,覺得挺好的,也想要一幅。”

五阿哥想了想,不記得何時爲懷湘寫過字幅。

“長風破浪會有時,只掛雲帆濟滄海!”楚言提示說。

五阿哥點點頭,模模糊糊有了點印象。

叫來底下人,磨墨鋪紙,稍頃,一切就緒。

五阿哥提起筆,微笑着問她:“要寫什麼?”

楚言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什麼都好!”

五阿哥望着她,沉吟片刻,提筆寫下“蘭心慧質”四個字。

楚言有些狐疑地看着那四個字,試探地說:“五爺是給懷湘寫的吧?”

正好,懷湘聽說五阿哥在她屋子裡寫字幅,也走過來看,站在門口,聽見這話,又驚又喜,一顆心怦怦直跳。

五阿哥嘴脣動了動,一眼看見懷湘,怕傷了她的心,只好一笑,不置可否。

“只有懷湘配這四個字,我要是敢掛這麼一幅在房裡,九爺見了一定笑掉大牙!”楚言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把那幅字小心拿起來,攤在一旁晾乾,又央求說:“五爺給我也寫一幅吧。”

努力忽視突來的失望,五阿哥含笑望了望她,寫下“明珠光自礪中來”。

楚言又開始唧唧咕咕:“這幅寫的是五爺自己呢。給了我,可不興反悔!”

“是。不反悔!”五阿哥失笑,連忙保證,疼愛地看着她七手八腳地吹乾墨跡,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楚言想了想,問道:“宮裡面有沒有裝裱的地方?”

五阿哥笑道:“還是榮寶齋裱的好。”

本想說讓他拿去裱好了再送來,誰知,楚言噌地跳了起來:“我這就去找何七,讓他立刻找人幫我送去。”

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留下一句:“懷湘,你陪五爺坐會兒啊!”

搖搖頭,好笑地看着她消失,目光落到懷湘欲言又止的嬌羞,突然了悟,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失落,再想到懷湘的境遇,也有幾分憐惜,心頭轉過種種念頭,最終化作一聲長嘆:罷了,既是她在意的人,就如了她的意吧!

十月合着應該是楚言破財的月份。這一個月裡,有三位阿哥過生日,偏偏這三個人都同她有些交情,三分壽禮是少不了的。

十三阿哥剛出熱孝,這個生日過得簡單,只是請親近的幾個人過古華軒去吃一碗壽麪。送什麼禮物好?楚言想了半天,她現在手頭頗爲寬裕,多花點錢倒是無所謂,卻不知上哪裡去找一樣合意的東西。視線落到拍紙板上,有了一個主意,用漫畫筆法,爲十三阿哥花了一幅炭筆肖像,請人做了一幅原木像框鑲好。

畫中的少年負手而立,老氣橫秋,然嘴角輕笑,眼神頑皮,飛揚跳脫,神采逼人,眉目隱約正是十三阿哥,見到的人無不頷首莞爾,神似!十三阿哥歡喜不已,忙忙叫人在他書房中掛起來。

十阿哥看了羨慕,求楚言也給他畫一幅。十阿哥濃眉大眼,爽直憨實,楚言原也願意一畫,再想到綠珠,就有了幾分躊躇。雖是信手塗鴉玩笑之作,到底敝帚自珍,想到一旦落到綠珠手裡,受到糟蹋不說,弄不好又造出什麼麻煩,便覺興致闌珊。對於這類情形,她一貫也有主張:送吃的!要在現代,送個精緻的大蛋糕,或者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出手體面,入得腹中,穿腸而過,再跑幾趟茅廁,什麼痕跡也不會留下。

十阿哥生日這天,楚言請程師傅做了個圓形的大鬆糕,親手用各式蜜餞在面上擺了個壽字,花花綠綠,飄着淡淡的清甜,別緻好看。

十阿哥自然想不到她曲曲拐彎的心思,歡歡喜喜接了過去,捨不得按她說的切開與衆人分食,悄悄藏到一邊。

過完生日,十三阿哥就和四阿哥一起,隨着康熙去巡視永定河河工。

這天,十四阿哥跑來找她,說十月三十是四阿哥生辰,想在他的頤和軒爲四阿哥做壽,要楚言幫着謀劃謀劃。

楚言正對他憋着一肚子氣,想也不想,一口回絕。

這一陣子,楚言和十四阿哥來往較多,心裡真是把他當作了弟弟看待,有時甚至會自然而然地說出一些訓斥管教的話來。十四阿哥也不在意,有時嘻嘻一笑照着辦,有時強辯幾句頂回來,有時乾脆耍賴裝傻。最意外的是,有一回被德妃撞見,不但不見怪,反而喜形於色,直叫她多管管十四阿哥。

有一回,見十四阿哥對着幾道幾何三角題抓耳撓腮,忍不住細細爲他講解了一番。十四阿哥因此得到南懷人一頓大力誇獎,在皇上面前出了風頭,隔三差五弄些數學題來煩她。就算這些題偶然會有寫錯的,花了她一些時間figure out ,也還不算什麼,真真令她氣惱的正是十四阿哥。

每次講完一道題,十四阿哥都說明白了,複述一遍也是妥妥當當,幾天之後,又會拿着差不多的一道題來問她。

“這題上回做過,怎麼就忘了?”

十四阿哥呆了呆,撓撓頭:“真的做過麼?我怎麼不記得?”

楚言瞪他一眼,耐着性子把上次的題寫出來:“十四爺想想,五天前是不是做過這麼一道?”

十四阿哥兩下看了看,遲疑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有這麼回事兒。可是,這兩道題明明不一樣麼!”

楚言強壓怒火:“怎麼不一樣?只有幾個數字不一樣!圖一樣,問的東西一樣,算不算一樣的題?”

經過這一段相處,十四阿哥已經知道,一旦真的把她惹火,很可怕!當下縮縮脖子,小聲認錯:“是,是一樣。可,我忘了.。”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現在有時一天要做一百多個深呼吸,直到認爲語調和平時一樣平穩:“好。再講一遍!可得記牢了,下回再拿差不多的題來問——哼哼!”

當十四阿哥下次又拿來在她看來一模一樣的問題,用無辜的目光怯怯地看着她,低頭認罪說又忘了,楚言能做的還是隻有深呼吸,以及無用處的警告。

終於,楚言忍無可忍,違心地建議:“十四爺,這些玩意兒沒什麼意思,就不學了吧?有空多練練弓箭庫布不好麼?”他日後做的是將軍,又不是數學家,就別讓她跟着白受罪了!

“怎麼沒意思了?意思大了!”十四阿哥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一番數學在天文航海工程上的應用價值。

楚言緊緊握着兩手,才勉強忍住沒有過去把他敲暈。家教她不是沒做過,知道自己耐心不怎樣,她一向擇人而教,挑的基本上都是成績中等中上,想要擠進前十的學生,誰想到有一天會遇到這麼個活寶,還罵不得打不得,還沒有工錢,她到底衝撞了那位菩薩?

爲了快點擺脫這份苦差,楚言採取冷處理,十四阿哥的所有要求,一概不理會。何況是給四阿哥做壽,她昏了頭纔會送上門去給人挑剔!

“那麼,你那日會來吧?”十四阿哥退而求其次。

“爺們兄弟樂自個兒的,我一個外人蔘合什麼。頤和軒人手不夠,也該去玉粹軒古華軒借人,輪不到我頭上吧!”

“四哥生辰,你不要趁機討好他?”十四阿哥詭秘一笑,引來楚言怒視,忙道:“好了!不說了,我走了。人不到禮總得到吧?你好好想想送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