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花開花落

我終於明白, 康熙爲何忽然要殺周世顯。康親王收回福建與金廈的時候,臺灣鄭經手下有許多人登岸投清。從這些人口中,朝廷更加了解臺澎局勢。

臺灣島內並不平靜, 鄭經與其母不和, 陳永華馮錫範各自輔佐世子奪嫡。曾經駐守金門的魯王誓死不肯與朝廷和議, 與鄭經成了水火不容之勢。師父是陳永華的好友, 早年又曾與魯王和鄭成功有同袍之義, 便留在臺灣斡旋。閩浙兩地的天地會殘部,也由他整頓恢復起來。新任的閩浙總督姚啓聖不得不將海禁擴大到了三十里。

康熙道:“只論他是崇禎皇帝的駙馬,振臂一呼便會雲集響應。遑論周世顯早年縱橫南明諸王之間, 軍務政務嫺熟,深諳制衡之道。朕若不早除去, 將來死灰復燃, 必是後患!”

我不想去聽, 可這些話依舊流進了耳中。

只見過周世顯一面,一面之緣的師父, 對他並無一絲瞭解。可我心中的周世顯只是一個慈祥長者。第一次見面,他一語從姚光漢的手下救回了我的性命,沒有絲毫猜忌我的身份,還將《望鄉臺》交給了我。

這是我與他和平姑姑的緣分,不只八年前的一面之緣, 還有那副《望鄉臺》, 一筆一劃, 一絲一縷的牽連。

傍晚時分, 我法源寺後殿中獨自打坐。面前的神像是護法神韋陀菩薩, 韋陀手持鎏金降魔杵,燦然生輝。

“娘娘。”納蘭緩緩推開殿門, 邁步走進,輕聲道叫我。

我淡漠的對着佛像,隨口道:“什麼事?”

“明日晚間回宮,命娘娘仍住西苑。”

“知道了。”我側頭淡淡說道,起身走出。後院四外花圃滿種曇花,鬱郁的濃綠葉子枝蔓輕浮,“住了這麼久,從未見過這裡開花。若是像前院一般種丁香,也可繁盛一季……”

納蘭一笑,隨我走出,“曇花夜間開放,且盛開只一瞬間,不似凡花茂盛。可後殿供奉韋陀尊者,這裡原該種‘韋陀花’。”

我正攜起手甕,從水缸裡舀水澆花。納蘭的“韋陀花”三字一出口,我已經愣住,猛然回頭,“韋陀花?”

“韋陀尊者得道,盡忘前塵。曇花每夜一現,以求尊者集夜露。千百年如一日,終不相憶。所以說——曇花一現,只爲韋陀。”納蘭識階而下,並未看見我的表情,“這故事,你沒聽過?”

“噹啷”,瓦甕跌在磚地上,四分五裂。我只覺雙腿一軟,癱坐在石階上!一甕清水潑灑在地,水花濺起一尺多高,乍如蓮花!

不,我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故事!上輩子,他給我講過。那個人,他在花圃前對我說:“……我怕是等不到花開了……”我記得他的眼睛,璀璨如星,我多少次在夢裡見到過這雙眸子!程先生,我記起來了!我有許多的故事要對他講!黃昏朦朧,落霞飛染天際,茫遠無邊。

納蘭走了幾步,忽的回頭,見我呆坐在花圃旁,也望着曇花含笑道:“……不知何時花開……”清風一瞬,剎那芳華,我如夢初醒,恍惚間一切都已明瞭,卻又似混混沌沌。納蘭笑望着我,輕輕問道:“你怎麼了?”正要說些別話,臉色卻是驀然僵住!我盯着他的眼睛,一顆心豁然開朗。

他的眼睛,也是燦爛如炬,正看着我身後。我未及思量,已經聞到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回頭時,花圃中有一朵曇花,獨自開放!

“是你……”我微笑道,“容若,原來是你……”

納蘭面色帶着疑惑,卻似懂非懂的笑道:“本就是我,還能是誰?”

我伸手摺下盛放的曇花,供奉在殿前石階上。“韋陀菩薩——”我何十雙掌,默默相問, “我的緣分已到,是不是?”

韋陀尊者雙目圓睜,似不會多理凡間之事,唯有手中平端的降魔杵,升起一絲刺目的金光。

納蘭迷惑不解,踱步到我身邊,俯身輕問,“什麼叫做緣分已到?”

我的心與嘴脣都在瑟瑟顫抖,深深望着他那雙眸子。究竟是什麼迷惑了我的雙目?爲何我直至今日方纔認出了他?那雙在我夢中徘徊不去的璀璨雙眸,竟然一直就在身邊!《望鄉臺》前的相顧一望,曇花一現時的朦朧背影,黃泉路上耳邊一句輕喚……

我含淚亦是含笑,“我記起來了。容若,我的緣分到了。”

“什麼緣分?”納蘭依舊懵懂,微笑着坐在石階上。

階前那株如雪的曇花清香四溢光彩奪目,我輕輕拈起,遞到納蘭的手中,“曇花一現,燦爛如煙花,我想緣分也是如此吧。”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納蘭仍是不解,只含笑道,“花開一瞬即謝,緣起一剎即滅。緣分雖到,有時也難於點化。”

我的心漸漸平靜,苦笑一聲。“尊者得道,盡忘前塵。千百年終不相憶”——多麼絕情的話語,他已經將我忘記了。

我釋然,淡淡道:“緣分如禪機,心中頓悟,恰如思念起前世之情。”

納蘭的眼睛望着我,夕陽中透出無限光華,令我不忍直視,他依舊滿是疑竇,搖頭笑道:“我每日苦讀《楞伽經》,不得一悟。你不過看了曇花一現,就頓悟了。說出的話,竟然都聽不懂。”他目視手中的曇花,輕問道:“你想起何事?”

我緩緩握住了他的雙手,將那朵清芬的花兒合在他的掌中,傍晚最後一縷陽光將我的手指染成了粼粼橙色,“容若,留着這朵韋陀花。陪我在這裡等,等滿園的曇花開放,好麼?”

納蘭拈着曇花輕輕收回了雙手,眼中驟然黯淡,將花朵簪在我的鬢邊,徐徐笑道:“我怕是,等不到花開的時候……”

暮色中,望着他的背影離去,我的臉上掛了一線淚痕。

整夜無眠,獨自在韋陀殿中禱告,不知自己在求些什麼。可心中的愉悅升騰起來,所有的牽絆都可迎刃而解。容若,我認出了他,他就是我要找尋的人!

“施主參禪?”殿後忽然走出一人,立在佛像邊的陰影處,我卻看不清面貌。

自我來法源寺居住,寺廟的後兩進院子與東側院都被關防清空,所有僧人一律遷居偏遠的西側院。正殿中的早晚課也挪到了別處。除了康熙親臨,方丈和尚親自迎接,其餘時候極少看見寺中僧侶。

“如何參禪?”我輕聲問道。

“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那人說完,緩步走近。他並非僧人,而是個滿頭銀髮的老者。

“您是……”

“一別八年,不記得我了?”蒼老而滿布風霜的面龐,仍透出雍容貴氣,行走間從容不迫。

“師父……您還是來了。”我笑了,隨着微笑,一縷清淚滑落腮畔,“平姑姑好麼?”

“狐死首丘,落葉歸根。飄零半世,只願能回故土。沒有人真心眷戀天涯海角。”周世顯淡淡一笑,將我攙扶起來,“平姑姑人在南京,她經不起車馬勞頓。”

“皇上要殺你。”我流淚道,“爲何還隻身犯險?”

此時走近,我方看清周世顯的面容。他已是滿頭的白髮,額頭手上滿是壽斑。他的聲音沉鬱,“我也想問你這句話:爲何只身犯險?”

我搖了搖頭,並未說話。

周世顯輕輕嘆了口氣,慈祥的一笑,“傍晚時分,和你說話的人是誰?”

我一驚,低頭輕聲道:“他……是個侍衛。”

“納蘭容若?”周世顯苦笑一聲,“光漢是用這個人脅迫你的?”

我只覺心如刀絞一般,臉上不禁泛上紅暈,只得顧左右而言它,“那一年寶華寺外,大哥打暈的人就是他。”

周世顯也並未追問,“沒想到光漢如今行事更見狠辣,且心機深沉。朝局天下,從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師父不想你去做那枯骨。我這次來是爲了接你南下。”

“去南京?”我聽聞此語,熱淚驟然涌出,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臉上火辣辣的。忽然,兩滴碩大的淚珠滾落在地,我狠狠的搖頭,“不……他……我剛剛……”

周世顯緩步踱到門首,望着窗外鬱鬱蔥蔥的曇花葉子,“繁華如曇花一現,春|光爛漫,也不過轉瞬而廢。”他的臉上皺紋舒展,“我與你平姑姑此生歷盡艱難,晚年才得團聚,本已無事掛懷。對你着孩子雖然不過一面之緣,在我心中卻像是失散許久的女兒。這也是緣分使然。走吧,咱們一同出海回南洋。那裡雖不及中華繁盛,卻是自由自在無所羈絆。”

“我捨不得這裡!”

周世顯淡然一笑,“她說的不錯,你這孩子哪一樣都好,就是太過重情,遇事沒有決斷。我不是和你商量,必須要走。”他的眼神慈和又堅定,“康熙皇帝英果堅毅,處事果斷決絕。你自幼在他身邊,心裡自然有數。自古伴君如伴虎,憑着一線寵愛與他周旋,如同刀鋒起舞,早晚會自傷!如今清廷要與鄭經和議,就讓他們去吧。你不可陷在其中!”

“師父,臺灣就要保不住了,皇上此時和議是緩兵之計。” 我心緒紛亂,只顧說着,“皇上要鄭王爺剃髮改元,每年進京朝賀,還要長公子進京爲質。與鄭王爺所想比照朝鮮安南之例天壤之別。施琅在福建暗中操演水軍,已有登陸澎湖之意。皇上還有意挑撥鄭王爺的兩位世子……”

周世顯扶住了我的肩膀,皺眉嘆道:“傻孩子,這些我比你更清楚!臺灣早已保不住了。鄭經異想天開要與清廷和議,魯王已經自盡明志。等到西南之亂平定,清帝立時會攻打臺灣。依我看,不過明後年,清廷便能收回全川弭平雲貴。不出五年,臺灣必有一戰。到時候,沒人能救鄭經……”

我望着周世顯蒼老平靜的面容,不可思議問道:“大明朝豈不是一隅皆無?”

周世顯緩緩言道,“李自成攻陷京城的時候,大明朝就已經土崩瓦解了。數十年來,我所做的一切都已經無濟於事。這些年多有耳聞,康熙皇帝年紀雖小,卻睿智雄才,爲政很是妥善,比之乃父更有謀略。他手下的滿清權貴,也多不凡之輩。這次設計令我登岸和議,幾番書信往來,用計之深便非我所能力敵。”他的眼神寂靜如水,“風雲際會的年代已經過去了,沒有人再能力挽狂瀾。孩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天下無不滅之朝。”

“這些,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是:天下最險,莫過於廟堂。”周世顯拍拍我的肩膀,“最無情莫過於帝王。”

“皇上對我很好!”我忽然急了,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拉住他的手臂,“皇上很喜歡我。我無論做了什麼樣的錯事,他都不理會……”

周世顯無奈的皺眉道,“這是你的情孽!小皇帝既然對你很好,你爲何還要做這些事情來傷他?宮中再不可留。”他臉色凝重,“你做的事,他若是知道了一絲半縷,將來下場會如何?”

我低頭不語。

“情孽太深,早些抽身退步!”周世顯沉聲道:“你必須和我們走。宮中的寶長,我已經知會過他。”他緩步走到韋陀尊者的金身前,合什一禮,“現在夜深無法出城,不能從這裡走。記住,七月二十八巳時,西苑瓊華島永安寺後山門。那裡有一輛水車,寶長會去接你。餘下的事,我來安排。”他話一說完,便快步向佛像後走去。

“……師父,等等……”我欲追,卻又停步。

韋陀尊者的降魔杵正好橫在眼前!

40.悲喜難測53.鴛鴦瓦冷64.此情待共誰人曉105.不利涉川16.養蜂夾道51.山迴路轉54.一宵冷雨葬名花13.鞭笞57.綠竹隱隱15.苦笑夜審96.不須詞筆頌甘泉17.生疑11.落花紅冷67.紫金騮65.劍閣聞鈴68.願隨黃葉舞秋風72.鍾粹23.寶華寺4.頤年敬壽95.沾衣欲溼杏花雨81.冰寒難銷53.鴛鴦瓦冷9.山河無定77.雪晴帳暖79.憔悴不忍觀7.荒冢3.何處68.願隨黃葉舞秋風37.漁陽鼙鼓動地來26.式微105.不利涉川87.拋卻無端恨轉長81.冰寒難銷23.寶華寺52.香雪海106.花開花落7.荒冢32.人生自是有情癡18.寧靜致遠39.一聲橫笛鎖空樓66.歸來67.紫金騮16.養蜂夾道7.荒冢37.漁陽鼙鼓動地來19.生死一線47.天涼好個秋6.黎珍81.冰寒難銷26.式微20.恨別鳥驚心103.殺機86.莫將興廢話分明70.宮掖47.天涼好個秋45.別時容易見時難86.莫將興廢話分明59.興亡命也54.一宵冷雨葬名花49.深陷泥潭90.容易濃香近畫屏74.萬劫74.萬劫69.景仁宮77.雪晴帳暖24.東莪 上17.生疑105.不利涉川37.漁陽鼙鼓動地來60.君不見月如水100.獨倚危樓19.生死一線9.山河無定79.憔悴不忍觀5.元夕壽宴60.君不見月如水106.花開花落102.法源寺15.苦笑夜審88.風波狹路20.恨別鳥驚心87.拋卻無端恨轉長40.悲喜難測24.東莪 上59.興亡命也38.富貴無常66.歸來23.寶華寺29.多情誰賦94.槐落9.山河無定87.拋卻無端恨轉長76.錦籠初放雪衣娘8.百花深處16.養蜂夾道47.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