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不利涉川

元亨利貞, 元亨客棧是師父的,姚光漢應當清楚。窒惕。中吉,終兇——頌卦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一切都是假的, 萬萬小心警惕, 唯有中途而返是吉祥的, 窮途則兇險非常。還有那一句“不利涉大川”——師父, 平姑姑, 你們萬萬不要涉海前來!

轉眼七月,我每日輾轉難安。師父與平姑姑若仍在臺灣,此時也該有回信兒。我雖然已經將險狀告知, 仍是憂心不已。姚光漢曾說過,當年清軍佔領京城, 多爾袞俘獲長平公主, 藉此招駙馬周世顯回京。師父不顧安危, 從南明軍中獨自北上,束手就擒。如今康熙故技重施, 明裡要師父斡旋與臺灣和議之事,暗中手握朱三太子相挾,再誘他登岸。

這天傍晚吃過飯,依舊要繞道菸袋斜街,再次到榮興齋閒逛。掌櫃的見又是我, 遠接高迎, 款待周到。我隨便買了兩刀紙與幾盒上等松煙墨。曹寅苦笑道:“這條街上凡是賣紙賣墨的, 咱們都買遍了。寺裡已經有十多刀紙, 墨有三五十盒, 您要是全賞了給我,這輩子都寫不完。”

我淡淡道:“閒的慌。出來一趟, 不買點什麼難受。”

曹寅無奈接過。掌櫃的趁他轉身時候,忽然將手掌在我眼前一開,掌心中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只有五個字:“信已收訖,平。”蠅頭小楷,筆法娟秀中帶着雍容氣象。我心稍安,這是平姑姑的筆跡。

擡頭時,掌櫃的已然抱拳拱手相送,“多謝公子照應,慢走,慢走!”

胡思亂想之際,已到法源寺山門之外,離鞍下馬,正要往跨院中走,忽見李煦迎上前來打千兒,“娘娘……”

我身後小木已經笑道:“李大人,今兒不是換班的日子。”

李煦忙低聲道:“三爺來了……”

不用李煦開口,我已經看見了康熙立在月洞門內,連忙上前行禮,“三爺吉祥。您什麼時候回的京?”

康熙繃着臉,喝道:“你都瘋心了,能知道什麼?”見他臉色不善,我雙膝跪在磚地上沒敢起來。其餘人等互相用個眼色,悄悄退下。半晌,我才擡頭偷看了一眼。康熙指着我皺眉道:“說你什麼好?起來!”轉身走進房中。

我連忙跟進去,親自奉茶,“三爺喝杯茶。您用膳了麼?”

康熙接過茶盞頓在小几上,“朕都讓你氣飽了!”

我將茶壺鎮在盛着井水的冰盆裡,跪在康熙膝前央求道:“三爺別生氣,您只管打我罵我,千萬彆氣壞了自己。”

康熙狠狠的給了我一個爆慄兒,“朕讓你在這兒是幹嘛來的?是讓你四處閒逛的麼?”

“三爺是有差事交給奴才,命奴才在法源寺齋戒,到先農壇祭蠶……”

康熙打斷我的話,“這都是末事,怕你在宮裡受委屈,這才命在外頭住些日子。老祖宗那兒還擔着教訓呢!你倒好,日日上大街轉悠!真想抽你!”他作勢要打。

我縮着身子忙往後蹭,“沒敢日日出去!”

康熙起身把我扯回來,恨道:“還敢還口!”生怕他會給我幾耳光,連忙用手捂着臉,他注目我半晌,罵道:“做這個像兒給誰看?越大越不懂事,還不如小時候!”

我聽出他的口吻緩和,忙抱着腿軟語道:“奴才在這兒整日沒事兒做,就想出去吃頓飯,騎馬走走。”

康熙起身要出去,我只死抱着不放,“三爺上哪去?”

“朕回宮!”他氣道,“你願意逛,願意溜達,都隨你!”他強要走,無奈被我拖住,掙扎間,已將我扯了幾步。

“別……”我正想詞兒,冷不防一頭磕在八仙桌腿上,“哎呦……”手一鬆歪倒在地。

康熙挑起簾子,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回頭看時臉色都變了,“磕着沒有?”

我只捂着額頭,乾脆往地上一躺,一動不動。

“楚兒?”康熙回頭將我抱起。我故意軟着身子,頭往後仰。他叫了幾聲,不由得語氣發急,忙要叫人。

我撲哧一笑,伸臂將他圈住,撒嬌道:“三爺別走!”再不肯放手,我紅了眼圈兒,撲在他懷裡悄聲道:“怎麼樣才行?乾脆給個痛快的,別零零碎碎折磨我!”

康熙拿出手帕來給我揉着頭,蹙眉氣道:“你還有了理!”

這一夜終於是將他留住。

夜半安睡,只怕暑氣不散,拿着扇子給他扇風。康熙閉目與我閒話,責備道:“太不像話。小時候出宮,那是陪着朕微服,又或是辦宮裡的差事。如今不能比。你聽說過哪一朝有貴妃娘娘在大街上拋頭露面?”

我搖着扇子,不敢重也不敢輕,只覺手臂痠麻,低聲道:“我換了男裝,沒人認出來……”

康熙輕啐道:“那就更可惡!這裡關防的侍衛都是朕的心腹,還好不會傳流言出去。若是宮裡老祖宗知道一言半語,你哭都來不及!”

“嗯。”我無話可回,只好道:“下次不敢了。”

“再敢有下次,看朕饒不饒你!”康熙蹙眉斥道。

我湊近身子,嘴脣貼着他耳根呢噥,嬌媚含笑,聲如蚊鳴,“三爺自然饒我……”

康熙瞪了眼,奪過扇子狠狠敲在我頭上。我吃疼,不由得“哎呦”一聲,委屈道:“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錯也認了。”話音漸漸低下去,伸出雙臂摟着他胡亂吻着,軟語輕柔,“……再饒我這一回……”。

康熙被我纏綿住,終於笑道:“幹什麼?熱的慌,躲開!”

我雙臂與肩頸的肌膚清冽如冰,更襯出他身上沸騰的溫度。賭氣鬆了手,背過身繫上寢衣釦子。默默許久,康熙隨手扳我的肩膀,笑道:“睡着了?”我不答話。

又問了幾句,我才低聲抱怨,“不答應就是睡着了,還一遍遍的問什麼?”剛說完,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含笑翻個身,貼近他懷中,“差事也算辦完了,能回去了麼?”

“嗯。”他愜意的靠在枕頭上,半閉着眼睛,“過幾天就回宮吧。朕派人接你。天熱,願意住西苑也行。”

我拈着一縷細發,故意在他的臉上划着,“三爺住哪,我就住哪……”

康熙捉着雙手,依舊將我攬在胸前,“跟個膏藥似的——粘人!今後不許這麼樣,讓人知道笑話你。”

我忙應了,心思微動,輕聲問道:“奴才這次的差沒辦錯吧?”

康熙伸手撫摸着我的脊背,緩緩道:“不過就是讓你祭蠶,能有什麼大錯?朕問你,祭祀的時候,爲什麼不肯進殿裡頭上香,非得跪在院子裡?聽他們說,險些中暑暈過去。”

我依着他的肩膀,輕聲道:“歷來祭蠶都是皇后主持,今年奴才不過是代祭,哪能僭越?”

康熙側頭在我脣上不經意的一吻,隨口誇讚,“你行事朕最放心。宮裡依舊讓你當家,好不好?”

“別……”我忙道,“老祖宗說過,宮務都讓容姐姐管,還叫辰兒也學着幫辦。奴才管不好,還是算了吧。”

康熙一笑,“既然老祖宗不叫管,你就偷懶罷了。你的位分高,雖然不管事,也沒人敢難爲。”

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我低聲道:“皇上今後別對我這般上心,我怕……”

“怕什麼?”康熙笑道,“有朕在,什麼都不用怕!”

他寬厚的懷抱,竟似一道深淵,將我吸進了無邊的寂寥之中。我長長嘆了口氣,笑道:“我常常辦錯事,走錯路,不配皇上這樣憐惜。”

“胡說!”康熙抱緊了我,蹙眉道,“你在朕跟前兒,行事說話從沒出過一絲差錯,最可人疼。” 他說着,又嘆息道:“當年老祖宗說要把你嫁出去,朕一定不答應。從小就跟個煨竈貓似的,沒處投沒處奔。”撫摸着我的長髮,低聲笑道:“不論給了誰家,都是憑着人欺負去了。”

我紅了臉,忙推他,“如今有人欺負我,又怎麼辦?”

“誰?”康熙笑道:“朕給你做主!”

“三爺慣會欺負我,和誰說去?”雙頰脖頸全紅透,嬌豔欲滴的桃花之色從額頭瀰漫下來,將肩膀與胸口都染紅了。我在耳邊悄悄低語,雙腿已是緩緩繞上了他的身子,曲盡溫存。

康熙將手中的扇子輕輕撂在一邊,順勢將我抱住,笑嘆道,“冤家!”

他每次燕好後,最是懵懂,問什麼說什麼,若有事央求,也都會照準。“這次回京,三爺能歇歇了吧?從年初就沒踏踏實實的在宮裡待着,一直在外頭。” 我幫他整理着寢衣,“把小褂穿上,後半夜該涼着了。”

康熙不情願的起身將寢衣套上,睏倦的再次歪倒,隨口應着,“嗯,歇歇……”

我見他昏昏欲睡,忙又搭訕的笑道:“奴才這次的差辦的好,三爺有賞麼?”

康熙的眼睛已然閉上,倦倦的笑道:“多大點兒事兒,還敢要賞——賞你個耳刮子!”

我掩着半褪的軟緞寢衣,臥在他身畔,含笑道:“我要賞賜有用處,今後若是幹了錯事兒,好能將功折罪。”

康熙翻了個身,與我枕在一個玉草涼蓆軟枕上,打個哈欠朦朧道:“要是出了錯,朕全饒你。還用得着折罪……”

我輕輕抱住他的頭,低聲似自言自語,“回了京也是忙,在外頭也是忙。方纔六百里加急竟然都追到這兒來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急,非要送到皇上跟前兒……”

康熙在我懷裡蹭了蹭,“嗯”了一聲,模模糊糊道:“……自然是要緊……福建軍前……都是大事兒……”

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要接着說,卻見他已經打起呼嚕,沉沉睡去。窗外萬籟俱寂,一絲聲響皆無,牀帳中唯有他粗重的呼吸聲。我圓睜的雙眼,僵直的躺着。又要睜着眼睛等天亮了……

不知何時,康熙忽的喚我,“楚兒?”

“我在呢。醒了?”

他將臉埋在我懷中,雙臂緊緊抱住纖細的腰身。許久,長嘆一聲,“朕睡迷了,魘着了……”

我摟着他的頭,柔聲問道:“頭疼不疼?”他不答,只抱得更緊。赤|裸的肌肉堅硬而光滑,壓着我如有千斤之重。我忍不住氣喘吁吁,滲出了些許薄汗,“夢見什麼了?”

他軟軟伏在我胸前,頭抵在肩窩上,半天才道,“朕這次去祭祀東陵,有件事縈繞心頭,怎麼都揮之不去。這幾日,連着做了幾天的噩夢。”

我撫摸着他的脊樑,柔聲哄着:“不要緊,夢都是假的。”從牀頭取過絲帕給他擦着汗,“是這些天累的……”康熙一言不發,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用盡了全身氣力抱着我,捏的我骨節都快要裂開。我掙扎不動,任由他箍着喘了半晌,才低聲求道:“輕點兒,我透口氣……”

他一寸寸放開手,額頭上又涔涔冒出汗來,躺在我身邊閉目道:“胸口發悶。”

我忙去解了他的衣襟,從貼身荷包裡取出蘇和香酒,“快喝一口。”康熙也不睜眼,就着我手裡吮了一口,依舊皺着眉頭。我又倒了些在手上,揉着他的胸膛,緩緩問道:“究竟夢見什麼了?”

揉了許久,他方纔舒展眉頭坐起身,滿頭大汗的喘息一回,伸手將我攬在懷裡,思忖半天,猶豫道:“記得東莪麼?”

我全身一個激靈,半晌沒說出話。康熙連忙將我抱緊,安撫道:“不說了,不說了。”

腦子裡驟然一空,我竭力平靜着心緒,自己也喝了兩口蘇和香酒。淡淡的苦味夾雜着果酒的甜澀氣息,回味滿口鬱郁芬芳。我攬住他的頭頸,將臉貼在懷中,生怕他會藉着窗外昏暗的月光看到我蒼白的面容,“記得,武英殿裡……東莪……”我輕輕出了口氣,落寞道,“她說,她害死了我姐姐……”

“不只仙兒。董鄂妃與榮親王還有小承瑞,她都逃不了干係。”康熙長嘆一聲,“有些話,朕想告訴你。”

我不敢擡頭,只從喉嚨裡“嗯”了一聲。

“皇阿瑪臨終時,知道東莪尚在人世。是以留下過密旨,命赦免東莪的罪過,讓她回遼東。旨意是皇阿瑪親手交付的。”

“先帝爺竟然會有這樣的旨意?他不知道端敬皇后與榮親王……”我疑惑問道。

“皇阿瑪隱約知曉榮親王與董鄂妃之死與她有關。可是……”康熙猶豫片刻,“皇阿瑪彌留之際,對當年處理睿親王多爾袞一案頗多內疚。”他說完這句話,似是筋疲力盡。

我只覺不可思議,沉默許久,低聲道:“皇上以前見過東莪麼?”

“朕未見過她的臉,只恍惚見到背影。”康熙盤膝坐起,一手支着額頭,“她從乾清宮一路走出去,朕就在宮門處看着。”

我試探着擁着他的身體,悄聲道:“奴才只是恨,若不是她將痘症染給姐姐……”

康熙愣怔了半晌,將我攬在膝上,“不該提起她,讓你跟着傷心。殺子之恨,朕也不該忘。只是在皇阿瑪靈前,朕……”

我心中已經會意,柔聲安慰:“並非您不尊先帝的遺詔,先帝若知她變本加厲,戕害承瑞阿哥,也絕不會再放過她的……”我心中一陣陣的淒冷:順治皇帝臨終,竟然放下了殺妻殺子之恨,他是真的了悟今生了!我枕着康熙的腿,低聲道:“若是沒有她,姐姐就不會得天花,依舊可以陪伴皇上左右。”

康熙的眼睛盈盈一動,“是啊,若沒有她,仙兒會好好的活着,朕的小承瑞也該八歲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若是沒有她,榮親王不會死,董鄂妃還在,朕的皇位不知在誰的手裡。”

最後一句話,聲氣極低,我幾乎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心緒遊離開去,眼神也再不敢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眸子。

康熙並未注目我,依舊在自語,“東莪當年勾結前明餘孽周世顯,潛入西苑裹挾長平公主南下。以至於姓周的再無顧忌,在三藩與臺灣四方遊說,合縱連橫之術用的爐火純青!朕如今想殺他難上加難!早該殺了東莪,愛新覺羅氏的逆賊……”

“她都已經死了,別再提她了,好麼?”我起身緊緊抱住他,“她已經死了,一死萬事了。別再琢磨了……”康熙倒在我懷裡,似乎又睏倦了,我悄聲道:“三藩就快要平定了,周世顯再如何有能爲也是無用,三爺不用放在心上……”

康熙冷笑幾聲,嘆道:“周世顯的養子姚光漢就在京中!他手下的天地會宏化堂簡直無所不能,朝廷邸報,六部公文,甚至朕發給軍前的硃批,他都能弄得到!朕時時如坐鍼氈……”

額頭上的汗珠滑落,我輕輕放開了他的身體,心已經控制不住的砰砰亂跳。

“這次朕用朱三太子誘他登岸,又不知從何處泄露了消息!”康熙恨恨道,“周世顯的船臨到廈門又轉回程,功虧一簣!”

我再不敢多話,緩緩躺回了枕上,一口一口,將那一小瓶蘇和香酒全都喝掉了……

31.計成20.恨別鳥驚心18.寧靜致遠28.玉花83.點破銀花玉雪香44.誰教生得滿身香 下35.斷腸96.不須詞筆頌甘泉44.誰教生得滿身香 下36.紛爭6.黎珍45.別時容易見時難87.拋卻無端恨轉長83.點破銀花玉雪香32.人生自是有情癡34.感卿珍重報流鶯35.斷腸89.煢煢孑立59.興亡命也49.深陷泥潭95.沾衣欲溼杏花雨20.恨別鳥驚心24.東莪 上83.點破銀花玉雪香67.紫金騮34.感卿珍重報流鶯81.冰寒難銷28.玉花87.拋卻無端恨轉長19.生死一線57.綠竹隱隱51.山迴路轉69.景仁宮74.萬劫22.難捨98.劍膽琴心73.釵墮68.願隨黃葉舞秋風103.殺機39.一聲橫笛鎖空樓16.養蜂夾道90.容易濃香近畫屏96.不須詞筆頌甘泉67.紫金騮69.景仁宮67.紫金騮36.紛爭65.劍閣聞鈴85.白塔須彌25.東莪 下53.鴛鴦瓦冷65.劍閣聞鈴29.多情誰賦6.黎珍54.一宵冷雨葬名花88.風波狹路86.莫將興廢話分明102.法源寺84.無非瞰沉水57.綠竹隱隱19.生死一線25.東莪 下58.葉嘉酬賓31.計成70.宮掖106.花開花落77.雪晴帳暖89.煢煢孑立39.一聲橫笛鎖空樓60.君不見月如水59.興亡命也34.感卿珍重報流鶯72.鍾粹2.無恙是朱顏57.綠竹隱隱20.恨別鳥驚心49.深陷泥潭6.黎珍24.東莪 上40.悲喜難測63.月桂6.黎珍10.天地英雄59.興亡命也23.寶華寺96.不須詞筆頌甘泉67.紫金騮18.寧靜致遠49.深陷泥潭96.不須詞筆頌甘泉9.山河無定35.斷腸39.一聲橫笛鎖空樓38.富貴無常105.不利涉川95.沾衣欲溼杏花雨24.東莪 上47.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