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宮掖

清晨起牀梳妝完畢, 命宮外備攆,我要去鍾粹宮給皇后請安。昭貴妃繼位皇后,並未移宮, 仍舊住在原先的宮苑中。而坤寧宮便空了下來, 只做祭祀之用。榮嬪、惠嬪、宜嬪等六人也都各自主掌一宮。

“給貴主兒請安。”鍾粹宮中的太監宮女見我下攆, 均依次行禮。有宮女引着我走進內堂, 容妞兒、僖嬪、宜嬪、惠嬪等人已經在這兒了, 都起身給我行了禮。

容妞兒挺着個大肚子,已經五六個月。我連忙上前攙起她,笑道:“我昨天晚上就想看姐姐去, 只聽見起風了,也就沒去。幾個月了?”又讓旁人都起來, 大家依次坐下。

容妞兒攜着我的手一笑, “六個多月啦。”又在我耳邊悄聲說道:“謝天謝地, 你可算是回來了。”

我點點頭,並沒說別的, 只笑道:“準是阿哥。”

坐在對面的惠嬪用手帕沾了沾脣,笑道:“可不是?現在皇上唯有大阿哥和仁孝皇后的二阿哥,就等着容姐姐再添新丁呢。”

容妞兒扭頭對她一笑,耳上三對紅寶石耳墜同時晃了幾晃,“我先頭的是個丫頭, 不知道這一個能不能開花結果。比不上惠嬪的好福氣, 頭一個就生阿哥, 如今皇后都想親自撫養在宮裡。”

惠嬪便笑道:“容姐姐這是哪裡的話, 我也是託先皇后的福……”

話音沒落, 容妞兒立時搶白道:“哎呦,您還記得自己是託仁孝皇后的福?我當人走茶涼, 把當初服侍一場的情分都忘了呢。”

惠嬪立時紅了臉,看了我一眼,沒吭聲。

宜嬪坐在一旁冷笑道:“當初的情分哪敢忘?容姐姐這話我可聽不懂了。看吧,如今撐腰的也來了,說話的聲氣兒都高了。”

容妞兒不甘示弱,卻仍是低聲笑道:“你這話我也不懂。裡頭是皇后娘娘,外頭當着貴主兒。哪一個敢高聲?”

僖嬪在偷偷拉着容妞兒的衣袖,容妞兒只做不知。聽着她們幾人拌嘴,我只微笑插不進話去,只得任她幾人你來我往。

不一會兒,兩個宮女挑開內殿門簾,裡屋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容貌俊秀可愛,一雙秋水眼靈動異常。她身穿粉紅雲錦旗裝,腰間綴着比目玫瑰佩,頭上赤紅瑪瑙扁方,俏麗非常。向我們衆人看了看,先走到我的近前屈膝一福,含笑道:“給貴主兒請安。”起身又道:“各位姐姐請安。”

容妞兒等人見了她便全都起身還禮,卻只稱她爲“小主”。

容妞兒先對我道:“貴主兒不認識吧,這是皇后的小妹妹,叫辰兒。這次大挑進來待年的。”辰兒聽見容妞兒引薦,便又給我行了一禮。

“快別多禮了。”我扶起她,向衆人笑道:“這可真是萬里挑一的好相貌。”

辰兒低頭含羞笑了笑,對我們道:“皇后娘娘這幾日勞碌了,身上不好,就不見各位姐姐了。讓各位先回去。”她說完,又向我們蹲身告辭,便進去了。

這時候各宮妃嬪也都陸續到全了,見此情景各自散去。宜嬪卻不急起身,眼光向我一溜笑道:“怨不得,皇后娘娘平常身子就弱,昨日爲了貴主兒冊封又勞碌着了。”

她說完,身邊衆人的眼神都向我飄了過來。我心中冷笑,臉上卻仍平淡無顏色,起身說道:“皇后娘娘玉體貴重,自入秋以來後宮又多冊封大事。今後不單我,連你們也都算上,咱們自然要爲娘娘分憂解難。”說完,我朝着內殿行了一禮,首先退了出去。

我扶着小木的手在院中緩緩走了幾步,余光中見容妞兒與僖嬪隨後行禮告辭。另幾個貴人常在也陸續退出,而惠嬪、宜嬪等人並沒出來。

鍾粹宮上了肩攆,容妞兒帶着僖嬪等人向我笑道:“冊封那一天雖說給貴主兒行過禮了,可咱們也得再上貴主兒宮裡請請安呢。”她說着與僖嬪等人各自上了轎攆,都命跟在我的轎子後面。

景仁宮內還沒坐穩,又有幾個過來請安的,看得我暈頭轉向,記也記不清楚。含笑招呼了,都命她們坐了喝杯茶。少時衆人散去,唯有容妞兒、僖嬪與德貴人留下。

“都是自己人,姐姐也別拘着了,快上炕歪着吧。”我命人攙着容妞兒上了炕,又給她蓋上一幅緙絲紅緞絲綿被,叫人來給捶腿,“給榮主子多墊兩個靠枕。”

容妞兒早就疲倦不堪,撐着腰歪下了,苦笑道:“你快坐着吧,倒是真不拿款兒。讓人家看見都得說我不知道高低。”

僖嬪坐在容妞兒身邊,對着我長出一口氣,“楚姐姐,你回來了可真好。”她是索和鸞的親妹妹,入宮時不過十二三歲,與容妞兒和我是最親的。

“你看看鐘粹宮裡那個!”容妞兒對僖嬪蹙眉道,“人家也是親妹妹,你也是親妹妹。論家世論出身你差哪了?如今貴主兒回來了,你把這事兒說說!”

我正詫異,僖嬪卻扭捏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容妞兒聽聞此語,氣的拍枕道:“要了我的親命了,小祖宗!”又嘆道:“我的主子娘娘,您當初怎麼不帶了我去啊!”

“這叫什麼話?”我忙勸容妞兒道,“有話好好說,你罵她做什麼。”

椅子上坐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此時起身低聲道:“奴才烏雅氏,給貴主兒請安。”

我含笑點頭,“亂了半天都沒來得及問你,你是誰宮裡的?”

烏雅氏低頭道:“奴才是僖嬪娘娘宮裡人。康熙十年進的宮,現在封的是貴人。”

“哦。”我微笑道:“你坐。”烏雅氏,似乎聽過這個姓氏不一般,卻也來不及細想。我笑問道:“多大了?”

“奴才和僖嬪娘娘同歲。”

容妞兒嘆道:“德貴人是滿洲正黃旗,她阿瑪護軍參領。咱們都見過,叫武威。”

“哦,想起來了。”我心中一動,“德”,這個封號卻好熟悉。我笑道:“也是仁孝皇后孃家索大人麾下的人。”

德貴人點頭道:“是。”

容妞兒欠起身子,向我嘆道:“先皇后去了以後,我們也就是湊合活着。現在立了這一位主子娘娘,簡直要了我們的命。僖嬪進宮來年紀小,皇上不怎麼看眼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德貴人更是,好幾年了還沒侍過寢,連見一面也難。這回晉封后宮,好容易有了位份,鍾粹宮的那位又讓她們住景陽宮!那是東六宮中最靠北的宮殿,已經有幾十年都沒人住過,又陰又潮,怎麼住人?我去看了一眼,正殿還罷了,東邊兒跨院,連樑都塌了!好在我還攬着些後宮事物,做主讓她們先和我住幾天。”

“這又是什麼大事?”我喝了口茶,笑道:“宮裡這麼多空地方,換換就得了。”

“那也要皇后準了才行,她爲什麼裝病啊?現在我手裡過的事情,她沒有不挑刺兒的!早晚姑奶奶是:豬八戒一揮手——不伺候(猴)!如今好啊,一邊是宜嬪,一邊是惠嬪,她們也能耐了!”容妞兒氣憤道,“先皇后在的時候就都不安分。現在還想變着法的擺弄我們,我就是跟她拼了這條命……”

僖嬪見她急了,連忙上去撫着她的背,勸道:“容姐姐別急,小心動了胎氣。”

容妞兒不理她,只對我道:“僖嬪和德貴人都是實在的人,哪比的她們!今天看見了沒有?鍾粹宮那個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好啊,弄進來個黃毛兒丫頭。說是待年,直接待到主子被窩裡去了!真不要臉!”

聽她這麼一說,大夥都有些掛不住臉。我蹙眉笑道:“你罵完了沒有?喝口水。給她倒碗棗花蜜去。”

德貴人忙去白瓷暖茶瓶中斟了一盞蜜水,容妞兒接了一飲而盡,通紅的指甲點着僖嬪與德貴人喘氣道:“沒有一個給能給主子娘娘爭氣的!沒聽人家說麼,有了後孃就有後爹!咱們在宮裡受氣倒沒什麼,娘娘可是把太子爺託給咱們了。”她說着眼睛都紅了,對我道:“惠嬪這個吃裡扒外的,把大阿哥送過去。她鍾粹宮要撫養大阿哥,這是什麼居心啊!殺千刀的……”

任容妞兒數落着,我只低頭思量。終於,容妞兒倒在枕上喘息,再也說不動了。我也啜飲了一口蜂蜜水,笑對僖嬪與德貴人道:“你們也喝點水去。”

我輕輕出了口氣,對容妞兒道:“你就是愛急,連珠炮似的這麼一大串。”我微笑拉着她的手,給她正了正頭上的點翠石榴花扁方,“惠嬪、僖嬪,德貴人還有你和我,咱們都是仁孝皇后的人。現在惠嬪想攀高枝,咱們也沒法。宮裡頭,也就剩下咱們姐兒幾個是交心的人了。僖嬪和德貴人到底年輕幾歲,我看着僖嬪還沒法獨掌一宮,就讓她和你一塊住。你現在身子沉了不能服侍,也好有人留住皇上,咱們就照着她鍾粹宮的例子走。德貴人,讓她同我住一陣兒,我這景仁宮正都空着呢。”

我又笑道:“姐姐早年幫着仁孝皇后料理後宮事物,最爲得心應手,如今無論皇后怎麼擠兌你,也決不能把這差事交出去。你現在身子不方便,我們都能幫你。皇后不管是真的身體孱弱,還是裝病,都是給咱們機會。至於大阿哥歸誰撫養的事兒,你別急着罵人。咱們都能看出來的,皇上自然不會看不出來。”

容妞兒聽罷,合十雙手嘆道:“救我的菩薩可算來了。”擡頭命僖嬪與德貴人,“給你貴主兒磕頭去!”又對我道:“我也得給你磕一個!”

那二人果真下地要磕頭,我連忙拉住了,“容姐姐最愛玩笑了,自己姐妹磕的什麼頭。”

容妞兒嘆道:“楚兒,前幾天主子說要封你爲妃我心裡還有些不得勁。想當初咱們都是一塊兒在乾清宮服侍的,怎麼你仗着是佟家的女兒就能封妃封貴妃呢?今兒一看啊,我還是比你差着。一檔子事我還能對付,兩檔子事兒我就含糊了,這些事都堆過來,我恨不得上吊去。看看你,一節一節料理的這麼清楚。我可比不了你啊。”

我輕輕舉起食指在口邊,輕輕拍着她的手,笑道:“我這次回來,也是懸着一顆心。你只安心的把小阿哥生下來就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不是沒見過宮中爭寵,我也是看着她們從小鬥到大的。可真正自己也攪合到裡面,仍然有些力不從心。少時僖嬪與德貴人先回去了,容妞兒留下與我一同用午膳。我命小廚房給她做了些清淡的菜,她也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吃了。

“你害喜厲害啊,怎麼吃不下去東西?”我命人撤去炕桌,含笑問她。

容妞兒搖頭道:“早晨吃點心吃的多了,現在也不餓。”

“聽說三格格沒送去北五所,皇上叫你養在身邊?”我問道。

“是啊,宮裡就這麼一個丫頭,皇上還在意着,就叫我自己帶着了。嗨,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她們衆人還都烏眼雞似的瞪着呢!”

“你也是吃了螃蟹了,話都橫着出來。”我微笑道。

容妞兒撲哧一笑,“這些日子我都憋死了。你回來就好,可算有了主心骨了。”

“別介,姐姐你纔是咱們的主心骨呢。”

容妞兒睨了我一眼,湊近我低聲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是不是去年在南苑?”

我一愣,隨即偏過頭去,含笑道:“說什麼呢。”

“和我還瞞什麼!去年春天在南苑待着,我們全都沒跟去,主子身邊兒就你一個。” 容妞兒輕啐一口,笑道:“我就算着得有事兒。難道咱們萬歲爺是柳下惠,成天價的守着天仙兒心都不亂?”

“去你的。”我訕訕的起身走到繡架前,拿起針線來。

“別走,我告訴你。”容妞兒點手叫我近前去,自己撐着腰身坐起來道,“咱們這位爺啊,不知道說他什麼好,看見一個愛一個。鍾粹宮裡的辰兒,現在正得寵呢。”

“皇后還真讓她侍寢?”我問道。

“我的傻妹妹!這小的要是不侍寢,皇上能一宿宿的在她宮裡不出來?她連自己的親妹妹都容不下。”容妞兒神秘的蹙眉道,“多幸了兩次,皇后指着臉子教導‘知道廉恥’,這丫頭就敢跟她姐姐梗着,還是宜嬪兩頭說和。”

我放下針線,“看這孩子還小呢。”

“哎呦!”容妞兒戳了我額頭一下子,皺眉道:“都不是省油的燈。咱們都二十多了,眼見着這些小的一個個都上來。將來人老珠黃,皇上還認得咱們是誰?也別說,他得認得你。認不認得我就兩說着!”

“還不至於愁成這樣吧?”

容妞兒繃不住嗤嗤的笑着,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