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君不見月如水

七月初七, 元亨客棧再次迴歸安寧,天地會衆人數日前紛紛離去,各奔東西。

傍晚, 姚光漢派人叫我來到他的房中, 笑道:“宏化堂中正巧有人要回臺灣, 我已經託付他們照應你, 對他們便說你是我妹妹。”

我點頭笑道:“前幾日說我是師弟, 如今又說是妹妹?”

姚光漢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深藍色的朗朗星空笑道:“都是行走江湖數十年的人了,誰會看不出來你是女扮男裝?陳軍師他們只是不點破而已。”

我也踱到窗前, “什麼時候走?”

“三天後。”姚光漢向我注目一時,“想好了麼?此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我若是這一走, 大約一生都不會回來。我閉上眼睛, 罷了, 狠一狠心不去想他。窗外點點繁星中有一道清晰的銀河,上弦月斜掛天邊, 帶着一彎朦朧的光暈。我低頭瞥見窗臺上放着一碗清水,靜靜的無一絲漣漪,便指着笑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姚光漢撲哧一笑,“前些日子在杭州,聽個小姑娘說:七夕之時在月下襬一碗水, 看這水能不能浮針……”

我不禁呵呵的笑起來, “這都是小女孩子們玩的, 你也玩麼?”

“今日正是七夕, 你來試試。”姚光漢含笑道。

“我?”我搖搖頭, 笑道:“我早就不玩這個了。”

“哎!”姚光漢蹙眉笑道:“你如今就要遠渡大海,本就該祈福祝禱一番的。”他說着, 在房中翻找,攤手笑道:“這裡沒有針。”

我無奈,從隨身的荷包中取出三根羊毛針,“好吧,我就來試試。”拈起一根針輕輕放落在水面上,果然浮起來了。

姚光漢微笑道:“好,看來你的手巧的很。那孩子還說:針要南北向,針尖向北,針孔向南,要讓月光從針孔中穿過去。”

我又拈起一根針來,笑道:“是誰家刁鑽的丫頭,這麼多花樣。”第二根針輕輕地漂浮在水面上,針影沉臥水底。細細地能看到針影的頂端上有個小小的白點,那是由針孔裡漏下來的月光。

姚光漢看着,不禁讚歎一聲。又急切笑道:“第三根呢?”

我拈起第三根針,在水上輕輕一放,仍然浮着。一碗清水在月影之下,飄飄蕩蕩的浮着三根細如羊毛的繡花針,根根都在碗底映出一線月光的影子。

“許願了麼?”半晌,姚光漢蹙眉笑道,“不會忘了吧?”

我閉目大笑,“淨顧了放針,哪裡顧得上許願?”笑着笑着,不由得心中一陣陣的柔軟:剛好是三根針,剛好一個月前許下三個願望: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白頭,數與君相見……但願我今生仍能見到他。手指輕輕落入水中,我將三根針撈起來,三點細細的月影兒被手攪亂。

院中有人輕聲叫道:“少東家,您請上前頭一趟。”

姚光漢對我笑道:“在這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窗框上有隻小小蜘蛛來回爬着,它來回幾趟竟然就懸在了半空中。我心中笑嘆: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春日早已過去了,再結蛛網,不知還能黏住些什麼東西。託着腮坐在窗邊,夏蟲飛螢在窗前環繞跳躍,寂靜中自有一番熱鬧。

姚光漢大約也要走了,桌上椅上凌亂的摞着書籍字畫信箋等物。悶熱無風,我隨手抽出雕竹筆筒中的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扇着。

扇了幾下,已覺這柄扇子觸手清冷,是極上乘的玉竹雕制而成。注目看了一眼,見扇面一色蘭花暗紋花箋上題着兩首《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爲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說它是兩闕詞,卻又是一封信,通篇如話家常,宛轉反覆心跡如見,一字一句真摯感人。我句句讀來,只覺得莫名心悸。

“言不盡,觀頓首……”又默誦了一遍,心中已知道了這兩首詞爲何這般熟悉!彷如一句話到了口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我捧着摺扇,遲疑的翻過來看——果然,又是一首《金縷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我猛然閉上了眼睛。這首《金縷曲》是《飲水詞》中最有名的一篇,歷來都認爲是納蘭性德的成名之作!這是怎麼回事?這裡爲何有這樣一把扇子?店中幾處都有顧貞觀的題詞,還把這樣一柄價值千金的扇子留在……

顧公子……

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模模糊糊的似有一層雲霧,扶着桌子立起來顫抖着去翻找其他的東西。

桌案上有一卷詞集——《彈指詞》,書架上還有一部《積山岩集》,兩部書上皆有落款:“無錫顧貞觀著”。再去看別的,所有書畫上無一例外的都蓋着“無錫顧樑汾”的小印!

“顧貞觀字華峰,號樑汾,江蘇無錫人。幼習經史,尤喜古詩詞。與同時詞人納蘭性德交契篤深。舉凡清史、文學史、詞史無不將二人相提並論,視之爲風格近似主張相同的詞壇雙璧……”

前世的半部《飲水詞》再次展現在眼前,如此清晰,我聽見一頁頁紙張的脆響,幾乎能聞見書頁上清香的油墨味道!

軟軟坐在椅上,手中抱着最後一幅畫卷,顫抖着打開它。畫中是一位英俊書生的肖像:此人一手持酒杯,一手持箭投壺,神態瀟灑的歪戴着帽子。人像的左側,有我爲極熟悉的褚體行楷題寫的《金縷曲》,而下方的落款更加熟絡:“弟成容若”。

“歲丙辰,容若一見即恨相識之晚也。填此闕爲餘題照,極感其意。顧華峰。”我輕聲讀出畫像的提拔。

歲丙辰,這是去年畫的,去年容若結識了顧貞觀!

對着肖像看了半天,彷彿我不認識畫中人一般。多希望自己不認識畫中人,可他偏偏這樣的熟悉!偏偏是他!

狠狠的將畫慣在桌上!

畫像上的人,是姚光漢。

“怎麼了?”我的身後,姚光漢微笑問道:“把我的東西翻得這樣亂……”

我緩緩回過身來,手裡舉着那幅《側帽圖》,指點着周遭,“這都是顧貞觀的東西。爲什麼這裡滿是顧貞觀的書,顧貞觀的畫,顧貞觀寫的詩詞,顧貞觀的扇子?”我走上幾步,拉住姚光漢,“顧貞觀住在這裡?”

姚光漢低頭沉吟片刻,從我手中接過畫卷輕輕卷好,又去收拾被我翻亂了書集畫冊,“是啊,顧貞觀住在這兒……”

我搶上前去推開他,輕聲問道:“他在哪?你告訴我,誰是顧貞觀?”

姚光漢似不認識我一般,又去整理着紙筆,含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顧公子’的。”

“顧公子?”我雙手捧着頭笑起來,“好一個顧公子!”我,我爲什麼總是這樣傻!“爲什麼,爲什麼你是顧貞觀?”

姚光漢放下手中的東西,緩緩屈膝蹲在我跟前,“爲什麼你是楚兒?你爲什麼是楚兒,我就爲什麼是顧貞觀。”他拾起地上的書本,輕聲道:“我自幼寄養在無錫顧家,東林學派領袖顧樞是我的養父。”

我的耳邊迴響着陣陣蟲鳴,環繞屋樑不散,眼前姚光漢的面容也漸漸清晰起來,“爲什麼要接近容若?”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問道,“你想做什麼?”

姚光漢慘然一笑,起身道:“我年幼時的啓蒙先生吳兆騫當年受明史案連累發配關外。去年朝廷有令,將大遼河一帶的戍邊人遷至寧古塔。吳先生身體孱弱,再禁不起風霜雨雪的摧殘,我必須要救他回來,去年年底時,我便是去關外見他……”

“以你的武功和能力,你該將他劫回來……”我冷笑道。

姚光漢回頭皺眉道:“吳先生不是天地會中人,我將他救回來容易,可總不能讓他與妻子兒女一生都去過顛沛流離的日子。我在京中輾轉尋訪多人,宋德宜與徐乾學都曾與吳先生又過交情,可他們都不願爲人解難。唯有納蘭容若見我寫給吳兆騫的《金縷曲》之後,肯施以援手,他答應我五年之內定然……”

“夠了。這些話都留着騙旁人去吧。”我冷然道,“你最擅長的事,就是借別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

“說得好。我就將實情告訴你——” 姚光漢注目我片刻,冷笑道:“容若已經將我引薦給了明珠大人。明珠慕我的才名,打算聘我其爲幼子揆敘授課。我此番回京,就是武英殿大學士明中堂的入幕西席了。”

我慘然笑道,“只可憐明珠聰明一世,竟然看不清你的身份!”

“自三藩叛亂以來,皇帝對明珠倚重非常,我不能不留心他。”姚光漢將一摞書稿隨手放在桌上,“別怪我,我都是不得已。”

我猛地立起來逼近他,抄起那柄玉竹摺扇厲聲問道:“你是不得已?你用這樣卑鄙的方法去接近容若,讓他都覺得你對朋友情誼深重。他向來一諾千金,對朋友剖心瀝膽,你卻爲了探聽朝廷消息去騙他?”

姚光漢退了一步,皺眉無奈道:“我並沒騙他,一切都是真的。福建耿精忠就要投降了,臺灣能不能保住都要看議和的結果。明珠是內閣大學士,容若是皇帝近臣。知己知彼我纔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必須早作準備。” 他的雙眸緊緊的盯住我道:“哪怕這些我都不顧,我也要靠他幫我救出吳兆騫……”

“去年你根本沒有離京,你是在騙我……”我不理會他的話,自言自語的問道。

姚光漢對我一笑,“我不能不防着你。式微,你知道了會壞我的大事。”

“不行!”我拉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想沒想過,一旦你的身份敗露,容若有多危險?他是皇帝近臣,若是被人發覺他與你這個天地會逆賊是好友,就逃不過一死!”姚光漢推開我想要離去,我緊緊抓住他不肯鬆手,眼淚已經止不住的流下來:“大哥,我求你離容若遠一點,你別害他!放過他吧……”

姚光漢用力將我甩開,便向外走。

我知道姚光漢心機深重,我知道他是冷血冷心的人。他爲了他反清復明的大業可以什麼都不顧。我知道求他沒有用,哪怕我此時跪在地上哭訴,他也不會有一絲心軟。

“等等!”我擦了擦眼淚,冷笑道:“姚光漢,你不怕我回京去告發你麼?三天之後我就能趕回京師。”

姚光漢側過頭來,嘴角微微上揚,眼中是一絲如鐵的寒光:“你是不是也要告訴皇帝,自己是長平公主與周駙馬的弟子?”

“那時候,我有你、陳軍師、還有你們天地會的大業和十萬姓洪名金蘭的弟兄作伴兒。玉石俱焚,倒也值了。”

姚光漢仰頭笑道:“不止如此,你還有你的容若給你作伴兒!”他轉身面對着我,笑容明朗,“式微,將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宣示於口,這是示弱於人。第一,你做不出將賣我給清廷這樣的事來。第二,如果你做了——我保證,一切報應都會落在納蘭容若的身上……”

“你威脅我?”

“是你先威脅我的。”姚光漢遞給我一方手帕,笑道:“把眼淚擦一擦。走吧,既然你想要走了,何必再這樣牽扯不清?我自然會小心謹慎,納蘭容若未必如你想的這樣危險。”

只看見姚光漢的嘴在動,什麼也聽見,我的嘴不自覺地發顫,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沙啞的嗓音如同茫遠的回聲:“只要你,離容若遠一點。我就能幫你……”

53.鴛鴦瓦冷49.深陷泥潭7.荒冢3.何處17.生疑79.憔悴不忍觀103.殺機22.難捨102.法源寺8.百花深處67.紫金騮28.玉花10.天地英雄19.生死一線95.沾衣欲溼杏花雨66.歸來103.殺機68.願隨黃葉舞秋風98.劍膽琴心90.容易濃香近畫屏107.地裂天崩83.點破銀花玉雪香91.難回13.鞭笞73.釵墮103.殺機105.不利涉川51.山迴路轉94.槐落9.山河無定86.莫將興廢話分明105.不利涉川100.獨倚危樓53.鴛鴦瓦冷19.生死一線46.茶名龍鳳團34.感卿珍重報流鶯83.點破銀花玉雪香8.百花深處24.東莪 上40.悲喜難測7.荒冢53.鴛鴦瓦冷34.感卿珍重報流鶯103.殺機2.無恙是朱顏58.葉嘉酬賓60.君不見月如水89.煢煢孑立100.獨倚危樓47.天涼好個秋8.百花深處94.槐落60.君不見月如水87.拋卻無端恨轉長5.元夕壽宴100.獨倚危樓85.白塔須彌22.難捨87.拋卻無端恨轉長84.無非瞰沉水102.法源寺100.獨倚危樓46.茶名龍鳳團91.難回72.鍾粹91.難回90.容易濃香近畫屏59.興亡命也32.人生自是有情癡64.此情待共誰人曉53.鴛鴦瓦冷104.笑問堂前幾縷香69.景仁宮52.香雪海36.紛爭91.難回77.雪晴帳暖103.殺機102.法源寺26.式微105.不利涉川65.劍閣聞鈴7.荒冢24.東莪 上63.月桂68.願隨黃葉舞秋風52.香雪海28.玉花104.笑問堂前幾縷香72.鍾粹9.山河無定57.綠竹隱隱15.苦笑夜審100.獨倚危樓83.點破銀花玉雪香23.寶華寺92.湯泉44.誰教生得滿身香 下10.天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