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此情待共誰人曉

長日無事, 在書房中翻出幾部宋版詩詞。這些書大約都是納蘭從他家中的書房裡拿來的,裡邊還夾着幾頁章句雜亂的信箋書帖。我知這些必定是他隨手寫的,找了一本空白的竹紙簿抄錄了下來, 按照詞牌名稱一一排好了, 又夾回書中去。

康熙臨回京時候曾給納蘭旨意:“督牧馬事宜。”自入秋後, 他每隔三五日, 便要去黃花城御馬苑一趟。

“馬齒加長矣, 枉碌碌乾坤,問女何事。浮名總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裡, 問歸鴻、歸來也末。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無寐宿酲猶在, 小玉來言, 日高花睡。明月闌干, 曾說與,應須記。是峨眉便自、供人嫉妒, 風雨飄殘花蕊。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

秋日漸涼,我坐在院中讀着一篇《瑞鶴仙》,正看見納蘭從院門處走過,叫住他問道:“這是你寫的?”

納蘭走進來看了一眼, 點頭道:“去年過生日時候寫的。”

我指着卷首問道:“‘起用彈語句’——這是什麼意思?”

納蘭含笑道:“我的好友顧華鋒曾寫過一首《金縷曲》自壽, 後來收入《彈指詞》中。我借他首句。”

我淡淡一笑, 背誦道:“馬齒加長矣, 向天公、投箋試問、生餘何意?不信懶殘分竿後。富貴如斯而已。惶愧殺、男兒墮地, 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日還如寄。”

納蘭一驚, 笑道:“你竟然會背?”

我將詞箋放下,輕聲道:“我也讀過他的《彈指詞》。顧貞觀雖有才,可所做詩詞中都帶着落寞之意,京中人人都說你們二人詞風相近。你別被他帶累了。”

納蘭聞言一愣,隨即爽然道:“那麼我再給你看一首《虞美人》。”他從袖中取出一紙信札給我,信中是一闋《虞美人》: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我已經將這幾年所做交予他遴選付梓。”納蘭微笑道,“他與我同樣主張作詞‘舒寫性靈’。其詞極情之至,質樸自然雄於學養而又能創新出變,是我唯一知己。”

我無奈道:“他是‘長貧’你是‘多病’,他是‘黃九’你是‘秦七’。將來你們就一同下地獄去吧!”

納蘭一笑,“我不過隨手寫出,你怎麼解的如此尖刻?你沒見過顧華峰,若是見了他,就知道他不僅飛觴賦詩才氣橫溢,還是個熱忱篤情之人。”

“我知道你的朋友多是江南文士,這個顧……”我不知該如何開口相勸,才勉強道:“這顧貞觀的先祖是前明東林黨人。”

納蘭不可思議的盯住我,含笑道:“是又如何?我在國子監的座師徐乾學大人的舅父是蘇州府大儒顧炎武。這位顧老先生可是南明隆武朝廷反清的名臣。他的好友子弟在朝者也並未避嫌啊。”

“你與徐乾學不同。”我正色道,“你是滿洲貴胄,身爲內廷侍衛天子近臣,與這些人相交……”

我話未說完,納蘭搖頭笑道:“多慮了。”他俯身對我道:“那一年在西苑咱們說起滿漢之分。你自陳身世道:對我與皇上都未有異族之見。怎麼如今倒這樣說呢?”他對我坦然一笑,“我還要去黃花城,回來再說吧。”

我獨坐院中,自失的笑起來,心中恨恨不已。如果今後容若爲你之事受了連累,我一定放不過你!

過了三四天納蘭纔回來,卻再沒機會說起這事。我只怕說的多了令他起疑,也沒有再提起。

這一日的清晨,不到五更便已經睡不着了,醒的雙目炯炯。見窗外已經泛白,灰濛濛的天地,唯有鳥語遠遠傳來。

披衣下地,外間炕上李嬤嬤扔在熟睡,我輕輕的開門走到院中。清涼涼的秋日氣息包裹着我的全身,院中兩株銀杏樹已經是黃葉滿布,地上散落這一層層的金色小扇子,煞是可愛。踏着落葉,我在院中踱步,遠處的蒼山仍舊環繞着薄霧,天邊一輪慘白的月亮正在下落。

穿過院中硃色遊廊,走過月洞門,忽見納蘭伏在石桌上睡着。他只穿着單衣,一襲灰綢長袍不知何時滑落,被落葉埋了大半。這樣睡了多久?

我連忙上前拾起長袍,輕輕給他披上,又見落葉下還有一張棉紙,便拾起來:“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爲無眠早。”

我心中一動,從地上又拾起湖筆,想續上後邊幾句。筆尖墨跡已幹,便去找墨。走到對面看,原來石桌上研着一灘墨,恣意橫流,已經染黑了納蘭的衣袖,連額頭上也沾染了不少,眉梢眼角都是墨污。

只想笑,待要叫他,卻看他睡得香甜,不叫他,又是秋日天涼。手裡握着那兩句《天仙子》,傻傻的立着,竟然站的腿都酸了。天色漸明,一縷陽光照到跟前,我仍是站在那裡進退不得。突然,納蘭伏案活動了一下手臂。我這才驚覺,失笑心道,“這是怎麼了,像傻了似的。”轉身便想回房去。

忽見李嬤嬤端着盆水在月洞門口叫我,“姑娘什麼時候起來的?快回去洗洗臉,該用早飯了。”我忙答應。

“呵……”納蘭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睡着了。”

他見我笑盈盈的樣子,自己也笑起來,訕訕的沾了沾額頭。

“哎。”我上前攔着,笑道,“別抹了,連外衣都要沾髒。”

“呀,怎麼一臉的墨。”他笑着,扎着手道求道:“幫我去拿塊帕子擦擦……”

我忙招呼李嬤嬤將水端過來放在石桌上。他伸手要接手巾,我一把搶過閃身道,“先把這寫完了再洗。”

“這……”他無奈的笑着,“今日醒得早,只得了兩句。後邊的還沒得,生湊了來也不好。先給我洗洗臉。”

“不行!”我作勢就要將水潑了。

“別!好了,我已經想着了,這就寫……”他忙道,提筆向石桌上蘸了墨汁,“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寫完投筆笑道:“拿去。快讓我洗臉!”

我微笑道:“還說沒得,這是什麼?”故意慢慢將紙摺好放進懷裡,這才挽了袖子,浸溼了手巾,細細的將他的臉擦淨。

我只顧沾着水給他擦臉,“怎麼在這兒睡了?秋天露水這樣重,倒又不怕冷了……”眼角處仍有墨痕,怕將污墨擦進眼中,我湊近取出手帕輕輕沾拭了幾下。

“我自己來……”納蘭緩緩接過我手中的絹子,側身笑道:“昨日夜裡見月色好,就看住了。”他將手絹遞還給我,臉色卻帶了些許尷尬。

彷如夢中驚醒,自己與他之間彷彿有一條奔騰的河流,雖然近在咫尺,卻實則相隔千里。我低頭退了幾步,勉強笑道:“洗洗手吧。”

納蘭的目光遊離片刻,自去就着水盆洗手,李嬤嬤早就拿了漚壺來。他仔細的洗去手上的墨跡,不再看我。我知道,他也聽見了河水湯湯的轟鳴。

“大爺這衣服快換了,趁着沒幹透用米湯泡一泡才能洗淨。” 李嬤嬤潑了殘水笑道,她又催我去梳頭,我忙跟她去了。

對着大梳妝鏡,想着方纔納蘭滿臉墨水的狼狽樣子忍不住還是笑。窗外秋日遠山茫茫無盡,忽的想起昨日皎潔的月色來。夜裡讀詩,“山之高,月初小,月之曉,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我心悄悄。”

我嘴角浮着的一縷笑意卻是再也抹不下去,“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納蘭夢中,不知紅闌庭院中此情誰曉。可他醒來時,我卻是立在他跟前的人。人生能如此,也該滿足了。

“姑娘今兒個這麼高興。”李嬤嬤看着鏡子裡的我,也笑着說道,“這麼些日子了,纔看見姑娘露了個笑臉。”我只是笑着低頭不語。

不一會兒,黃嬤嬤端上早飯,卻擺了兩副碗筷,說道:“大爺這就過來。”

我與納蘭第一次一同吃飯。

“昨天夜裡,曹寅來了。”他說道。

手中的湯匙停在半空片刻,我清了清嗓子,“說什麼?”

“太皇太后同意你回宮。不過皇上還在爭你的位份。”他喝了一口粥,頭也不擡繼續說着:“皇上不肯虧待你,一定要給個正經主位。”

“不用,只要讓我回乾清宮就行!”我迫不及待的說道,“我不要位分!”

“真是賢惠啊。” 納蘭看着我道:“皇上去求了太后,太后到慈寧宮裡說了情的。八月二十二就要分封后宮。冊昭貴妃鈕呼錄氏爲皇后,皇上的意思是冊你爲妃。當真是很看重你,當年最早進宮的幾位冊的都是嬪。”

我正含着一口茶,嗆得全噴了出來,茶水從鼻子裡直往下淌,咳得昏天黑地。

“小心點……”他放下筷子,遞給我手巾。

“沒事,沒事。”手帕胡亂沾着口鼻上的茶水,我心中咚咚亂跳,勉強定神道:“我這個身份,怎麼能做……”

“只要是佟家的格格,怎麼做不了妃子?何況舅老爺咬定你是他的親女兒。”納蘭平靜的說着,又拿起筷子,“只是皇上說了,冊封皇后之前你不能回宮。還要再等幾日。”

我撥着粥裡的米,一粒粒清晰可辨。與我想的不同,一旦封妃,我就不可能再進南書房。當初隨口答應的事情做起來更難了,我給自己找了這樣的難題。

“我去黃花城,晚間回來。你歇着吧。” 納蘭吃了幾口便起身,又回頭對我道:“你在書房裡抄的詞,我命曹寅帶過去了。”

“什麼?”我驚道。

“晏幾道的《鷓鴣天》。”納蘭苦笑一聲,“‘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看你寫了許多張。”

“你!”我無奈道,“誰讓你將這些東西……”

“也該讓皇上知道你的心。”納蘭微微一笑,便出門去了。

我愣愣的捧着手中的青瓷小碗: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輕輕嘆一口氣,想着方纔他說過的話:佟國維咬定我是他的親生女兒,康熙要封我爲妃……

心底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可終究還是想不出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