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昏暗,燭火幽明,映襯着一張張灰黃而詭異的笑臉。
獄卒六人,各自往酒壺裡斟了酒,添上一點酒菜,吃的津津有味。
“唉,聽說這次關押的重犯可是來頭不小,你們幾個,可別喝酒誤了事,讓自個的腦袋搬了家。”
說話的是牢頭章藉,他兄弟前些日子中了探花,跟着沾了光,這才從一個小小的獄卒提升成了牢頭,好在這章藉平日裡做人還算老實本分,也沒有多戳什麼油水。
“放心把,章大哥,那重犯可是個廢人,就算開着大門,只怕他也走不出去。”
說話的人拍了拍章藉的肩膀,繼而揶揄起來:“不過我那次晃了那麼一眼,這魔頭真跟傳說中的一樣,模樣美得緊,要是個女人,老子就……”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立即引起衆人的一陣鬨笑。
說話人的手臂還搭在肩膀上,章藉搖了搖頭,他以前只是一個地道的莊稼人,連那巷口的煙花地都從未涉足,聽到這番話,立即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我聽說,這魔頭的牀上功夫了得,不然那皇帝的寵妃怎麼也差點被他所迷惑,只是不知道這魔頭的雙腿廢了,下半身的功能是不是也跟着廢了?”
“噓……”
這句話剛出,有人低低的“噓”了一聲,說話的人也意識到自己的言語有失,在場的人都知道,折辱那魔頭是小,若是冒犯了皇帝的寵妃那就是大忌,尤其是正值聖寵,對北丘皇朝有恩的皇貴妃虞氏,那是宮裡人口中的大忌,若是衝撞了,只怕連九族都不夠誅的。
“有沒有廢掉,不如你們來試試!”
幽深的過道,黑暗之中突然傳出了一聲嗤笑,清冷的,妖寂的,在那沒有光亮的一角里響起,聽上去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章藉身體一抖,站了起來。
那魔頭明明已經受了那般重刑,渾身是傷,看上去奄奄一息,又連着幾日沒有進食,怎還能發出這般清晰的聲音。
章藉握緊了拳頭,臨近夏日,身體卻抖個不停,只能死死的看向那處。
“章大哥。”
有人推了他一下,章藉這纔回過神,壯着膽子道:“我去看看。”
一行人立即起身,簇擁着他,朝着那關押重犯的牢房走去。
到了牢門,章藉從腰間解下鑰匙,心中怯意有生,卻有人快他一步,奪過鑰匙,“啪”的一聲開了牢門,那聲音在章藉心中重重一擊,緊接着又有人點了油燈。
四盞油燈同時燃氣,那牢房裡就猶如白晝,燭光微暗,卻也通明,映照在形架上的男子,兩根粗大的鐵鏈穿過了琵琶骨,紅衣襯着斑駁如洗的血跡僅能蔽體,那男子一頭銀髮散亂在肩上,遮住了半張妖幻般的面容,唯一露出的那隻眼睛,卻是半張開,冷冷的掃向他們。
只是那一眼,牢房中頃刻間如同嚴霜鋪天蓋地的捲來,讓在場的人都打了個寒噤。
受刑的人冷冷一笑,穿骨之痛全然不在乎,竟是癡癡一笑,冷入骨髓:“褻瀆皇帝的妃子可是大罪,你們好大的膽子!就不怕皇上治你們的罪!”
那一聲冷笑,憑空讓人心生畏懼,章藉膝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卻聽見身後有人開了口,聲音中卻掩飾不住心底的不安。
“你一個欺君滅世的魔頭,又是反賊,憑什麼來說我們?再說了,你如今是重犯,日後一定會被處死,你說的話,又有誰能聽見?又有誰會相信?”
說話的人說話之時,覺得這話站住了腳,便也大着膽子:“你別忘了,這裡可是天牢,皇帝可是九五之尊,哪裡會輕易來這裡,要是能治我的罪,我把腦袋給你當球踢!”
說話的人剛說完,只覺得有股陰風襲來,還未來得及回過頭,一道利刃便滑過頸脖,那前一刻還張開的嘴,再也合不上了,周圍的獄卒,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四濺開,驚詫之餘,那顆圓滾滾的腦袋就從說話人的身上滾落下來,眼睛圓溜溜的轉動一圈,似還有生機未歇,說不上是驚慌還是恐懼,或是更多的不甘。
形架上的人擡起頭,瞳孔中顏色愈發的幽深,長刀從他的側面扎入牆壁,刀鋒擦過他的側臉,隔斷了一截長髮,臉上留下一個極淺的口子。
在場的人驚惶未定,腿軟的已經嚇趴在了地上,突然之間,那聲音輕柔溫潤,卻也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儀,只是淡淡一句,卻也是不留餘地。
“褻瀆皇妃之人,該死,不管你們信不信,朕信了。”
那一聲“朕”,嚇得在場的人還未來得及看清來人,已經全數跪倒在地上,瞟見那金龍明黃繡鞋,嚇得破了膽,齊聲道:“奴才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北丘尹脣邊淡淡一笑,像是懲罰,並不讓他們起身,只是定定的看向形架上的人,紅衣已破,銀髮散亂,身上清晰可見多出傷口,那一身傲然華彩卻從不掩飾。
北丘尹打量南宮傅的同時,南宮傅也同樣看向他,同樣的風華異世,淡而沉斂,如玉俊顏,明黃襲身的貴氣,眉間卻掩飾不住那一抹倦怠。
“你這個皇帝,做的還真是不痛快。”
南宮傅率先開口,聲音輕挑愉悅,像是極開心的,肆意的笑容剎那驚豔。
北丘尹脣邊的笑容清涼如水,靜而些悵然:“原來,你也是朕的知音。”
四目相對,兩個人似乎已經看穿了彼此的心,知道他所行的目的,南宮傅先是一震,繼而揚了揚眉,見北丘尹似是嘆了口氣,擺了擺手道:“你們都出去吧。”
生死邊緣走了一場,聽到這句話,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立即叩謝了聖恩,連滾帶爬的走了出去。
老太監是最後一個出去的,出去之前,北丘尹在他耳邊沉聲:“知道該怎麼做了嗎?做的漂亮一點,一個不留。”
此話落下,那老太監弓着身子退去。
牢房外面很快的響起一陣慘叫,片刻過後,牢房內只剩下紅、黃二人和一具身子同頭分離的死屍。
“既然是朕的知音,朕所來的目的,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北丘尹並不繞彎子,他屈尊來到天牢見這個魔頭,只不過是爲了她。
“朕要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忘了你,你就必須死。”
這樣的話,或許早在南宮傅的意料之中,他隨意一笑,拖着這具殘破的身子,早已看破了生死,也早已不懼生死,這一刻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但是,你不能死。”
北丘尹說,他不能死,南宮傅微微吃驚,看向北丘尹:“你來難道是想告訴我,你想要放了我?還是想要囚禁我一輩子?”
“不。”
北丘尹搖了搖頭,有種苦澀,讓他的嘴角動了動:“我只是想,按照她希望的方式重新活一次,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御醫說她的病在身也在心,心病需要心來醫,只是我不知道,現在對於她來說,究竟着心藥是你還是我。”
“朕放你走,這是唯一辦法,答應朕,你永遠都不要回來。”
“放了我再囚禁她麼?”
南宮傅苦笑:“北丘尹,你竟然纔是最不瞭解她的人,你可知,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我不知道。”
北丘尹答,一直以來,他的確不瞭解她。
“但是你和我一樣,都愛上了她。”
南宮傅的話,讓北丘尹心中一驚,竟是苦不堪言,他愛上了她,愛上了一個並不瞭解的她。
“讓我見她一面,然後給我準備一輛馬偶素我會離開,而你,一定要告訴她是你殺了我。”
南宮傅說完,就感覺到一股殺意,從對方的身上宣泄出來,北丘尹的眸子很冷,聲音也有些激憤:“哼,你想讓她恨我?”
“我說了,你不瞭解她,因爲我和你一樣,根本不清楚她究竟愛的是誰,但是我知道,她骨子裡是一個驕傲的女子,只有恨,才能讓她活下來。”
也只有恨,才能讓愛更加的徹底。
這一句話南宮傅沒有說,其實他和北丘尹一樣,都不瞭解她,如果沒有薛非子,他恐怕很難得到那個女子的嫣然淺笑。
其實最懂她的,一直都是另一個人,這一點他清楚,卻永遠不會告訴她。
算是私心吧,他們都有私心,沒有人能夠做到薛非子那樣的無慾無求的付出。
“好,朕答應你。”
南宮傅聞言,癡癡的笑了起來,兩個對立的男人之間,如此輕易的就達成了共識。
北丘尹轉身的那刻,他開口:“我要見她,越快越好。”
北丘尹身形稍頓,腳步又開,身後的牢門被人鎖上,出去的時候,牢裡的獄卒又換了一批,老太監恭敬的跟在身後。
“等一會,替那魔頭解了鐵鏈,找最好的御醫,替他療傷,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他好起來。”
“這……”
老太監微微遲疑,雖說伴君如伴虎,但是這一次事關那個謀權篡位的魔頭,他也有些猶豫,卻見那幽深目光冷冷一瞥,再不敢言,立即俯身遵旨。
“是,奴婢現在就去。”
北丘尹不語,想起乾熙宮還有些奏章每批,心中雖還擔憂那女子,卻也不敢再耽擱,如今她身子弱,太后又處心積慮的想要除去她,可不能再平添些麻煩來煩擾她。
腳下的步伐加快,快走到乾熙宮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石階上有人橫臥着,一身鵝黃翠綠的宮裝,似是睡着了,看不清容顏。
也許是被他的腳步聲吵醒了,走到近處的時候,那女子慵懶的起身,伸手揉了揉眼睛,一張清秀明麗的小臉,看到他的那刻花容失色,立即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
“臣妾參見皇上。”
北丘尹認得,這宮女便是早先同虞美人交好的嵐兒,性子和喜好都同虞美人相仿,以至於那次酒後亂性,又因她同虞美人的情分,迫不得已封她爲貴人。
只是這麼晚了她爲何會在這裡?
“你怎麼在這裡?”
北丘尹聲音稍冷,嚇得少女戰戰慄慄:“回皇上的話,嵐兒聽說,姐姐回來了,好像還生了重病,嵐兒想去看姐姐,想對姐姐認錯,可是嵐兒自知身份低微,只好來求皇上,又不敢擅自進殿,等,等的久了,就睡着了,請皇上恕罪。”
女子驚慌失措的小臉,北丘尹只覺得倦怠,只得嘆了口氣道:“罷了,你也算是有心了,皇貴妃那,你就不必去打擾了,免得她看到你鬧心,等到什麼時候她病情好一點,你便同朕一同去看望吧。”
“謝皇上恩典。”
嵐兒匍匐在地上扣了個頭,聽見北丘尹讓她起來,才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裙襬。
“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北丘尹說完,背過身去,嵐兒並不去阻攔,只凝了片刻便轉身,一瞬間原本在臉上的笑容淡去,而眼底,也漸漸的現出一抹淒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