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報幾乎同時也傳到了潛伏在靈安寺的革命黨人手上。市政內部的眼線正在同步傳遞消息。顧真在市政擔任秘書長時, 安插了一些廣州同僚,官職低微,故而沒有引起張崇嶽的注意。
郭昊天着急道, “張崇嶽有什麼動作?”
顧真推測道, “張崇嶽爲人自負, 不會甘心受伏, 不出三日, 他定會北上。”
張崇嶽若是走了,那傅雲琛呢?
郭昊天沉默不語,顧真見他表情變化, 警告道,“你不要試圖聯繫傅雲琛打草驚蛇。”
郭昊天忐忑道, “若是打到江蘇了, 直軍會打到陵城嗎?”
“張崇嶽在陵城有根基, 直軍不會放過。”顧真蹙眉道,“若是張崇嶽棄城, 除非大家逃往租界。否則,難逃搶掠之災。到時我們通知全城百姓躲難,所有眼線全部撤走。”
郭昊天急道,“我要帶曉婉走!”
顧真震驚道,“什麼!”
郭昊天解釋道, “你以爲我們幾人的力量能說服百姓們避難嗎?他們只會認爲我們是瘋子, 在造謠生事。若是顯貴們紛紛避難, 那麼普通百姓也會效仿。”
顧真聽他所言, 言之有理, 便道,“你是想通過景家的勢力, 傳播此消息?”
郭昊天點頭道,“陵城百姓不能指望張崇嶽的兵力,他肯去打仗也是爲了段派臉面,百姓們還是要自保。我們得迅速傳播消息,讓大部分人可以逃過一劫,若是僥倖無事,自然是好的,若是有呢?”
雖然郭昊天所言不無道理,但此等大事,還是得舉手表決。靈安寺中的十幾個革命黨同僚大多同意,郭昊天大喜過望,這便喬裝一番。
有人擔憂道,“可是,景家深宅大院,戒備森嚴,你很難進去啊?”
郭昊天道,“我可以通過一個人的關係帶我進去。”郭昊天口中的這個人便是車學文。
車家不比景家富貴,郭昊天走到車家附近,見無人看門,便悄悄翻牆爬了進去。院中沒有管家,也沒有下人。
郭昊天覺得奇怪,他聞到家中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這時有個人端着中藥罐出來倒藥渣。
“學文!”郭昊天喊了一句。
車學文嚇得摔倒在地,藥罐子也摔碎了。
車學文以爲自己見了鬼,他哆嗦道,“你,你是人是鬼!”
郭昊天脫去僞裝,“你看清楚,我是人啊!”
車學文啞然,他臉上全是醜陋的燒傷,此刻他咧嘴一笑,更加可怖了。
“昊天!你沒死啊!”車學文一把抱住了郭昊天。
郭昊天將來龍去脈都同車學文細說了,車學文一拍桌子,“你們那日退走之後,張崇嶽抓了學校裡的很多學生,不少教授老師因此被問責,受罰!”
“這藥……”
車學文氣憤道,“我爹當晚想要阻止學生上街造反,但是反被捆在校舍裡。到頭來,還要被問責。他一口氣沒上來氣病了。那晚,趁着□□,張崇嶽的兵趁火打劫,家裡值錢的都被拿走了。我們也得受着!”
郭昊天聽到他的遭遇,面露愧色。
車學文看了郭昊天一眼,好像並沒有責怪這個罪魁禍首的意思。
“昊天,你還回來做什麼?”
“學文,陵城可能要遭大難了!”
車學文大驚,“難不成你們還要造反?”
郭昊天搖搖頭,“不,這回是真的大難。我之所以冒險來找你,正是爲了讓大家免受災禍,你能不能想辦法讓我見到我妹妹?”
一日之間,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傳遍陵城的大街小巷。
“張崇嶽要棄城!直軍要打過來了!”
張崇嶽在辦公室裡勃然大怒,“放屁!我什麼時候要棄城了!直軍還在山東呢,這是哪裡傳出來的謠言!”
傅雲琛嚇了一跳,他見張崇嶽還不回來,放心不下便親自到市政來詢問情況。誰知一進指揮部,緊張的氣氛就壓得他喘不過氣。
何副官答道,“不知道啊,白天還好好的。這會滿大街都在傳。大家都在買火車票或者船票,準備離開了!租界已經戒嚴了,因爲要進去的人太多。威爾遜先生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問是不是真的?他要申請外籍庇護。這消息先是從富人區傳出來的,好幾個商賈富豪都在買船票離城,接着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全城!”
張崇嶽怒道,“這都什麼跟什麼!直軍還沒打來呢,我們先自亂陣腳!”
幾位連長紛紛發言,“將軍,不能等了!這樣下去,軍心不穩,我們還怎麼打山東?”
“傳謠言的人是要把我逼出陵城啊!”張崇嶽一拍桌子,怒斥道,“是不是你們之中有徐世昌(總統)的奸細!老爺子都要逼得引咎辭職了,怎麼着,還要把我也斬草除根?!”
三連長怒道,“將軍,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對您可謂赤膽忠心啊!”
張崇嶽罵道,“少跟我裝孝子賢孫,前陣子陵城的流言蜚語,那些編排我的話,你以爲我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
三連長不服氣道,“我哪知道是哪個龜兒子傳的!”
旁人勸道,“好了好了,怎麼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張崇嶽宣佈道,“我不管是誰謠傳,總之我張崇嶽不是孬種!我絕對不可能向直系投降!明日中午,我們整裝待發,北上山東!這些百姓要亂就亂吧,我管不了了!記住,這個消息不能外露半句!如有違背,殺無赦!”
張崇嶽行事雷厲風行,果決無比。
傅雲琛聽得心驚肉跳,一推門,裡面的軍官們魚貫而出,紛紛忙碌安排去了。
張崇嶽大喝一聲,“是誰在外面!”
傅雲琛快步走進辦公室,問道,“明日幾時出發?”
張崇嶽一愣,脫口而出,“你?你怎麼來了!”
傅雲琛壓根沒回答他,直言道,“我都聽見了。明日中午是吧?你還有一大堆軍火,你會坐火車。”
傅雲琛身後跟着追上來的衛兵,他們氣喘吁吁道,“將軍,攔,攔不住啊!”
張崇嶽旋即明白過來,他嚴肅道,“你不能跟我去。”
傅雲琛挑了挑眉,“你說了不算。”
張崇嶽命令道,“把他攔起來!”兩邊衛兵紛紛上前阻攔。
傅雲琛冷冷道,“你欠我一條命,你忘了?”
張崇嶽心懷愧疚,沉聲道,“我沒忘。”
傅雲琛推開衛兵的阻攔,怒道,“沒忘就好!少用這套來挾制我!”
張崇嶽見他渾身帶刺,無可奈何道,“你這勁能留着去喝退直軍嗎?”
傅雲琛瞪他一眼,“從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前,我都會在這裡。不走了!”
張崇嶽啞然,掙扎了半天,問道,“那我的錢箱子帶了嗎?”
傅雲琛知他已經妥協,又見他還惦念着那一箱子錢,諷刺道,“我幫你保管,混賬。”
這一夜陵城百姓難以入眠,市政府燈火通明,傅雲琛陪着張崇嶽在指揮部接收戰報。各連長上報整合情況。時至早晨七點鐘,天已亮透,傅雲琛拉開窗簾,嚇了一跳。
“樓下全是人。”傅雲琛沉聲道。
張崇嶽揉了揉眼睛,從沙發上爬起來,樓下聚集着不少百姓還有記者,紛紛往樓內擠,討要說法。衛兵們不得不架起鐵絲網阻隔百姓。
樓下吵雜地傳出這樣的聲音:“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啊?張崇嶽是不是要跑了?!”
張崇嶽這幾天焦頭爛額,雙眼熬出了紅血絲,下巴上一圈青色的鬍渣,他無奈道,“我想方設法地要把直軍擋在城外,他們卻在問我要不要跑。”
傅雲琛摸了摸他的下巴,蹙眉道,“我幫你把鬍子刮一下,一軍之帥怎能這副模樣。”
張崇嶽親了一下傅雲琛的手指道,“好。”
張崇嶽這幾日累壞了,幾萬人性命都繫於他一念之間,怎能輕率?他一副鋼筋鐵骨,尚且疲倦,何況重傷痊癒的傅雲琛,仍然咬着牙陪他煎熬。張崇嶽垂下眼眸,見傅雲琛正在細心幫他刮鬍子,煩躁的內心竟漸漸平復。
怪不得徐志摩有句酸溜溜的話很得人心。
“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張崇嶽不自覺竟唸了這句話出來。
傅雲琛一愣,接着猝不及防被張崇嶽摟住後腰,往前一帶。傅雲琛手一滑,剃鬚刀刮破了張崇嶽的皮膚。
“呀,流血了。”
張崇嶽隨手一抹,毫不在意道,“不要緊。”
傅雲琛幫他擦乾淨下巴,問道,“你剛剛在念什麼?”
“徐志摩的話。”張崇嶽整理着領口,回答道,“一個詩人,在英國和自己的太太離婚,寫了這段話。”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傅雲琛喃喃道,“太命運論了,我不喜歡。”
張崇嶽洗漱一番,又恢復了往日的英姿勃勃,他笑道,“命運與否不管。但起碼,我是有這幸運了。”他摟過傅雲琛,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
“走吧。這一仗,打得打,不打也得打。不是爲了皖系臉面也得爲了陵城,爲了你。”張崇嶽自信滿滿,氣勢昂揚,彷彿他手握百萬大軍,可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傅雲琛被他的笑容感染到,張崇嶽此人的感染力驚人,不論黑白到他嘴裡都是另一種顏色。只要他願意,他能哄得身邊人都甘心爲他鞍前馬後,慷慨赴死。
但只有張崇嶽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還臨危不亂,全因傅雲琛在。張崇嶽很清楚北京的形勢,皖系是強弩之末,在直、奉的共同夾擊下很難翻盤。但就算他們繳械投降,也難逃制裁,直系的兵馬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張崇嶽計劃,先殺上山東,混淆視聽,將直系逼退城外,再以陵城爲後方妥善撤退。起碼能拖一時是一時,不至於瞬間潰敗,毫無招架之力。
“不必爲了我。”傅雲琛平靜道,“全力而爲。我孑然一身,除了你,沒什麼割捨不下的。”
張崇嶽心中一動,故作驚奇道,“你這麼情話綿綿,都是跟誰學的?”
傅雲琛蹙眉瞪他,“走吧!”
張崇嶽偏偏扯住傅雲琛,和他左手十指交握,彼此的金戒指都摩挲着對方的肌膚。
“你……”傅雲琛低聲道,“成何體統!”他憤而甩開張崇嶽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指揮部,接着便簇擁上來一大羣衛兵。
“將軍!將軍!我們現在怎麼做?”
張崇嶽表情嚴肅,正經道,“先隨我出去說服百姓。”
張崇嶽帶人走出市政大樓,他一出現,百姓們沸騰起來,紛紛要求張崇嶽給出說法!
張崇嶽揚聲道,“各位!徐世昌總統輕信小人讒言,戕害忠良。如今,我張崇嶽率陵城子弟兵兩萬,戡亂平反,不爲別的,全是爲了能保全陵城安寧。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荒謬言論,說我張崇嶽要棄城而逃!我若想逃,何須等到今日?!”
百姓們支支吾吾,將信將疑,心中無比懼怕,看來是真的要打仗了!
“我也不想打仗,我完全可以繳械投降,引直軍入城,爲什麼我不這麼做!”
“直軍驕蠻無理,進了城,後果不堪設想!”
“今日,我帶兵迎戰,問心無愧!若你們不肯信我,那麼,想跑的想躲災難的,悉聽尊便,只是不要在我頭上扣棄城的罪名!”
張崇嶽說完,便不顧百姓反應,帶着傅雲琛一頭鑽進車內,揚長而去。
傅雲琛望着身後混亂的百姓,說道,“這些謠言究竟從何而起?”
張崇嶽搖了搖頭道,“據說是從景家傳出來的 。”
傅雲琛不解道,“景家怎麼會知道……他們又何須謠傳?”
張崇嶽握着傅雲琛的手沒有回答。景家的景峰,郭曉婉都不是省油的燈。這段日子他專心應付戰報,無法分心,竟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會煽動此事的,只會有一人。
郭昊天。郭昊天很可能已經潛回陵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