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紅玫瑰紅

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 郭昊天才匆忙趕來。

“我還以爲你走了。”郭昊天一進門,便卸下僞裝,又變回了從前的郭少爺。

傅雲琛替他倒了一杯水, “怎麼會呢, 說好等你的。你難得來一次, 總得聊一會。”

郭昊天輕聲道, “我還以爲你根本不想見我們。”

傅雲琛搖了搖頭, “我和郭家雖然沒有任何關係了。但你和曉婉對我一向真心,我傅雲琛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們是你們,郭長林是郭長林。”

失而復得的親切讓郭昊天動搖。他好不容易纔裝得剛硬冷酷, 假裝有一顆鋼鐵之心。可一見到傅雲琛,就被打回原形, 變得又多愁善感起來。

兩人一時無話。

郭昊天打破僵局道, “你這套衣服怪有意思的, 你以前從不會穿這麼鮮豔的顏色。”

傅雲琛掩飾道,“底下人說要穿的有親和力一點, 不能那麼冷冰冰的。”

郭昊天上下打量了一番,由衷道,“確實很好看。不過,我還是喜歡看你穿黑色。”

傅雲琛瞧他嘴脣發白,臉色又有點發黃, 關心道, “瞧你臉色不太好。”

“爹住院了。”郭昊天苦澀道, “醫生說他血壓太高, 需要靜養, 可能還有別的毛病。爹打算退下來,讓我接手郭家軍。我現在才明白, 爲什麼以前我不肯去軍營的時候,你會罵我。事到臨頭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沒用。”

傅雲琛沉默半晌道,“那你帶來的那羣人是幹什麼的?”

郭昊天嘆了口氣道,“家裡的產業都半死不活的,再不整頓梳理,眼看就要破產了。除了部隊,還有一大家子要養。靠張崇嶽的四百兩黃金哪行,總得把生意做起來。他們是從上海來的買家,家裡今年種了幾百畝花生,我想是不是談個好價錢賣掉。”

傅雲琛見他愁容滿面,竟不知自己走了之後,郭家的勢態竟然一落千丈,看來禍害是早就埋下,一朝爆發,就會不可收拾。

“你談得怎樣?”

“他們價格壓得太低。”郭昊天爲難道,“我能不能抽根菸?”

傅雲琛點了點頭,便幫他點菸。往常,傅雲琛要抽菸的時候,郭昊天總會說兩句讓他戒掉。現在郭昊天才體會到,當你愁腸滿緒的時候,抽菸是最能緩解的‘良藥’。

郭昊天抽菸的手法還很青澀,他像一個被揠苗助長的秧子似的,突然要承擔起整個家族的重擔。

傅雲琛深知郭家的情況,一堆好吃懶做的姨太,一個不諳世事的妹妹,還有陰險狡詐的郭炎虎視眈眈。他擔心郭昊天身邊沒有能用的人,一個人單打獨鬥容易吃虧,便問道,“要不要介紹幾個懂買賣的人幫幫你?”

郭昊天呆呆的看着他,眼圈一紅道,“雲琛,你對我真好。”

傅雲琛這便翻出幾個銀行顧問的電話和地址抄給郭昊天,又道,“一會我打電話幫你打點一下。他們常來這玩兒,總會賣我個面子。”

郭昊天收好那紙條,難受道,“我們本來該是一家人的。怎麼會這樣?”

傅雲琛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昊天,你總要承擔這一切的。你不要慌,慢慢來,如果有什麼困難,隨時可以來這找我。生意上的事,我還能幫上忙,如果是其他的,你就不要問我。我不想過問你家的家事。”

郭昊天摁滅了菸頭,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界限的。”他好像生怕自己有一點點逾越,傅雲琛又會遠離他。他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讓傅雲琛有點心酸。

“對了……”郭昊天猶豫了一下道,“你和張崇嶽最近走的很近嗎?我有看報紙,開業那天,他和你站在一起剪綵。”

傅雲琛無所謂道,“他是股東之一。我們現在算合作關係。”

郭昊天着急道,“他不是好人。你不要信他。”

傅雲琛心道,我當然知道他不是好人。要是讓昊天知道,張崇嶽就是幕後主使,恐怕他會惹事。

“我明白的,我們只是生意上的往來。我不會輕信任何人。我只有把鴻意樓經營好了,我在陵城纔有立足之地。”

郭昊天見傅雲琛態度堅決,放心了些。反正從見到張崇嶽的第一面起,郭昊天就非常不喜歡他,之後只要和傅雲琛有關的事,張崇嶽總會插一腳。郭昊天眼看着張崇嶽慢慢地把傅雲琛從自己身邊撬走,又無可奈何,只能乾着急。

“對了,曉婉怎麼樣了?”

“她可能快訂婚了。”郭昊天提起妹妹,更加惆悵從,“三姨太正在帶她相親,希望她明年十八歲的時候可以嫁出去。目前物色的是海關總長的兒子,那個臭傢伙,我還跟他打過一架。居然要做我妹夫了!”

傅雲琛驚訝道,“曉婉是大姑娘了。”

郭昊天這段時間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愁緒,無人傾聽。此刻都能對傅雲琛傾訴,他頓覺輕鬆了不少,臉上慢慢也綻放出笑意。

“等下次,我帶曉婉來你這玩。她很想見你。要是訂了婚,可就沒這麼方便了。”

“好。”

郭昊天眼見時候不早,才發覺自己留在傅雲琛這已經一下午了。

“我……我該走了。”郭昊天依依不捨的說,“下回我再來。”

傅雲琛語重心長地寬慰道,“你不要着急,郭家樹大根深,一時半刻不會輕易垮臺。如今有你站出來維持,總會越來越好的。不過你要小心身邊的小人。”傅雲琛乾脆直言不諱道,“郭炎這個人不能久留。”

郭昊天一說到他,就臉露嫌惡,“爹住院之後,他就常常不見蹤影。估計是想趁機爲自己找後路。我是絕對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你和小徐的遭遇,有一半都要算在他的身上。若是沒有他煽風點火的話……”

傅雲琛解釋道,“我並非讓你爲我,找他報仇。只是此人陰險狡詐,我怕他兵變。”

郭昊天目光炯炯道,“我知道,你並非睚眥必報的人。這筆賬,我替你算。”

送走郭昊天后,距離鴻意樓晚間營業高峰還有段時間。傅雲琛便準備下樓尋查一下,他大半天沒在,總擔心底下人做事不夠仔細。

一樓的舞廳,客人不多,幾個舞小姐正靠在吧檯聊天。她們身材玲瓏,巧笑倩兮,一身旗袍更顯女人味十足。饒是傅雲琛都忍不住看了一眼。

只聽那幾個舞小姐笑嘻嘻地說道,“咦,娉婷,你這脖子上又紅又紫的,是什麼呀?”

“……蚊子咬的。”

“這都什麼天了,還有蚊子?這蚊子夠狠的,莫不是姓景的吧?昨兒,你去景公館了吧?嘻嘻。”

那被叫做娉婷的姑娘,臉一陣緋紅,捂着臉說,“閉嘴閉嘴!你們瞎說什麼!”

傅雲琛聽到這,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身旁的領班看不下去了,忙呵斥道,“都在幹嘛呢?還不快去招呼客人?”

舞小姐們一見是‘冷冰冰’的傅老闆頓時都斂了笑意,匆匆逃了。

傅雲琛只覺頭痛,他問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來喝。領班瞧他臉色不好,問道,“傅老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傅雲琛下意識地拉高了襯衫領口,擺了擺手,“沒關係。”他捏緊了酒杯,咬牙啓齒的把張崇嶽三個字嚼碎了,嚥進了肚子裡。

另一邊,張崇嶽狠狠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繼續撐着腦袋看賬目。張公館剩下的現錢也沒多少,他將近半年沒有出去‘刮地皮’,這樣坐吃山空可不是辦法。

管家端來一杯參茶,說道,“您昨晚受了寒,快趁熱喝。”

張崇嶽揉了揉肩膀,示意管家過來幫他捏一捏。張崇嶽心覺自己越發心細如塵,無微不至了。他從沒對哪個紅顏藍顏這麼貼心過。爲他受傷不說,還伺候洗澡,伺候更衣,又把枕頭被子讓給他,結果自己着涼。

張崇嶽靠在沙發上,回憶起傅雲琛給他餵飯的滋味。此番能難得能讓傅雲琛服軟,倒也不錯。

“將軍。”何副官進了門。

張崇嶽睜開眼睛,讓管家下去。

“鬥金樓如何?”

“按您的吩咐,這樓里正常營業。金四水已經被軟禁起來了,暫時作不了妖。不過爲什麼不直接關了鬥金樓?把金四水押回來?”

張崇嶽端起參茶,抿了一口道,“鬥金樓暫時不能關。虎翼派那些流氓每天都會進出那,如果讓他們察覺出問題,恐怕要鬧事。我不想惹麻煩。等市政出公文收回地皮,再一次性把樓收了,換個話事人,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再者,鬥金樓的鴉片都是向日本人進貨,我想趁機端掉日本人在陵城的鴉片貨源。”

何副官點了點頭道,“將軍深謀遠慮。我已經派人全天看管金四水。鬥金樓在外人眼裡看不出任何異樣。想必虎翼派其他流氓也不會懷疑。”

張崇嶽放下杯子又問,“郭長林住院的事查的如何了?”

何副官答道,“郭大帥就住在中心醫院的療養樓。剛進去幾天,裡裡外外都是兵。”

張崇嶽冷哼一聲,“老東西這麼快就遭報應了。看他這架勢,估計還能撐幾年。”

“將軍有什麼打算?”

張崇嶽眸色一深,“不能讓他活到過年。要是他真的拿着我的轉讓書去搶那船軍火,老爺子恐怕要拿大炮轟了我的張公館。”

何副官見張崇嶽殺意萌生,便知這次郭長林是真的活不到過年了。保不齊,張崇嶽會親自動手了結了郭長林。

何副官在張崇嶽麾下幹了多年,見慣了張崇嶽的雷厲風行。早年在北方,張崇嶽爲了上位,心狠手辣,親自幹掉了不少政敵,段祺瑞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掌權者來說,底下人越是猛如虎,越是能爲他們打江山。張崇嶽縱然野心勃勃,但也知道不能忤逆老段。本來到陵城時,張崇嶽的計劃是硬搶,奈何碰到了傅雲琛,百鍊鋼變繞指繞。無形之中,張崇嶽改用了迂迴戰術,慢慢蠶食郭長林的勢力,將戰線拉長。

這段時間,何副官心中其實對張崇嶽有過怨懟。郭長林第一次刺殺張崇嶽時,自己也受了傷,在醫院躺了半個月。事後,張崇嶽沒有立刻反撲,而是徹底忍耐了下來。若是換做以前,張崇嶽會直接帶兵把郭長林家炸平,哪會等到現在?他如此,還不是因爲傅雲琛嗎?

何副官原本還擔心張崇嶽沉溺兒女情長會犯糊塗。可沒想到他心裡仍時時刻刻記掛着取郭長林性命。如果當時,張崇嶽立刻報復郭長林,那麼他和傅雲琛也不會走到現在。雖然之前,張崇嶽借刀殺人,讓傅雲琛身陷囹圄,但真正出面傷害傅雲琛的卻是郭長林。這之後,就算是張崇嶽真的殺了郭長林,傅雲琛也不會和他決裂了。

張崇嶽爲了讓傅雲琛以後對他死心塌地,不惜先陷害傅雲琛,這種強行割斷傅雲琛和郭家聯繫的做法,實在不擇手段,讓人膽寒。

所幸,傅雲琛頭腦清晰,將張崇嶽拒之千里。反倒是張崇嶽自己越發投入,倒有點無法抽離了。

何副官在內心腹誹了一大段,然後忽然警醒。自己什麼時候也開始攛掇上司來了?他身爲下屬,只要言聽計從即可,何必有太多自我想法。

想來肯定是因爲最近張崇嶽對傅雲琛和顏悅色,因爲不管傅雲琛怎麼罵他,張崇嶽都不在乎。自己也跟着大不敬起來,以後還是要謹言慎行,不能觸到張崇嶽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