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遠睜大鳳目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沒有反應。
我擡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目光觸及寬大的衣袖,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新衣,布料輕薄柔軟,十分舒服。
原遠揪着自己的前襟,垂頭看去:
“那是淤血,吐出來比較好?”
“嗯。”我只能點頭。
心臟似已糾結成一團,每一次呼吸,都劇痛無比,使我無法開口說話。
原遠湊了過來,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了戳我的臉頰,被我一手撥開。
“你這樣子被蘇玳和阮潮看見了,會以爲我在欺負你。”她眯起雙目,淡淡地道。
我倏然擡頭。
“不要這樣看我,沒騙你,蘇玳是沒救了,和我一樣。”原遠回手指向自己,無辜地聳聳肩。
“很好玩嗎?”我背過身,目光落在草叢中那柄破扇上,於是恨恨地舉腳踩去。
“生我的氣……?”
身後有個聲音低低的響起,明明不帶絲毫感情,卻讓人覺得飽受委屈。
“……沒有。”深深地吸了口氣,口鼻間滿含植物的清香,沁人心肺。
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
щшш▪тт kдn▪c○
腰部感覺被什麼東西輕捅了一下,無需回頭我也能想象得到那人正扳着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做着孩子氣的戳人動作。
“她們兩個去哪裡了?”我舉目四望,不難看見左前方就是阮潮的屋子,現在已變得焦黑破敗,被火燒燬後終於露出全貌,居然佔據了偌大的一片山地。
“去打山雞。”
“打山雞?”我還以爲這座小山林裡的野獸早被山下村子的人獵光了。
“屋子着火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了很多雞,現在應該都還在山上。”
“……”
那些雞,應該是阮潮養來捕捉毒蛇毒蜈蚣用的誘餌吧,養在屋子後面的山地,只用籬笆圍着,所以才能逃脫出那麼多。
“抓它們回來幹什麼?”難道重新做餌捕捉毒蛇?
“我想吃叫花子雞。”
什麼……?聽起來像是道菜名,但卻聞所未聞。
見我終於把頭轉過來,原遠顯然鬆了口氣,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上揚:“在荒野躺了幾天,突然就很想吃。而且阮潮很會做飯。”
如果阮潮聽到了這句話,應該會滿鬱悶的吧。
眼前這個人,表面看來淡漠,其實非常任性。蘇玳的霸道,張揚在外,而原遠的野蠻,卻藏在骨子裡。
“這三天,你都在做什麼?”我知道阮潮有的是辦法讓我提前清醒,拖了三天,不難想象是蘇玳的主意。
“學東西。”她回答得簡潔,“就等着你醒,然後啓程趕回蘇家。”
她用了一個“回”字,感覺有點奇怪。對於那個將要束縛她的牢籠,難道她就沒有一絲厭惡?
“要學東西,路上也可以。”既然知道要趕路,爲何還任由我昏迷下去,浪費時光?
“阮潮也是才醒不久,她昏迷時,我們從她身上搜出很多種藥丸,不敢輕易餵你吃。”原遠的聰明,表現在善解人意,很多時候,我沒能夠準確地道出疑問,她卻能清楚地知道。
“阮潮……也沒救了?”略微思索,我便已知曉一二。蘇二小姐從來有仇必報,阮潮得罪了她,註定在劫難逃。
“是啊,沒救了,她喝了蘇玳的血,不過直接沾有毒液的部分已經被你吸出來了,所以她中毒沒有你深,醒得比較快。”原遠一邊說一邊像在思考着什麼,抿了一下脣突然說道,“這樣說來,有點像吸血鬼,要不下次毒性發作時,你咬我的脖子。”
莫名其妙,我習慣性地裝作沒有聽到。
說話間,遠處出現了兩道人影,白衣挺拔,青衣嬌柔,兩人一前一後保持着一定距離走着,慢慢地來到我與原遠身邊。
那個在石室裡狼狽邋遢的蘇二小姐此時已恢復了昔日的整潔,一襲雪色長衣,剪裁合體,襯得她氣度尊貴,淡雅高潔,烏漆的長髮隨意地束起,飄揚在身後,越發顯得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見到我時,她露出了深深地笑意。
“睡了幾天,果然精神不錯哦,小三。”
本已平靜的心湖,再度泛起漣漪,我能聽到自己心臟凍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原遠似乎並無所覺,跑到蘇玳身後,搶過了阮潮手中的雞。
“這就是古代的雞嗎,和現代的有什麼區別?”
空氣中出現了片刻的沉靜,沒有人去回答她的問題。
“快正午了,趕快烹製,吃完後我們就啓程。”蘇玳說這話時,看也不看一眼身後的阮潮。
阮潮僵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我有點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不知道升一堆火然後把雞架在上面烤熟算不算得上是“烹製”?
蘇玳轉而看向原遠:“你不是吵着要吃小花雞嗎?去幫忙。”
原遠瞪着蘇玳,蘇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是‘叫花子雞’。”
“叫法也差不了多遠。”
“叫花子是乞丐的意思……你知道乞丐是什麼意思嗎?”
蘇玳瞪着原遠,原遠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我低下了頭。
有一種人,無論身處什麼環境,都能從容自若。更不可思議的是,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人,她都可以與之和睦相處。
只能說,上天從來都是不公平的。
“我去看一下阮潮怎麼弄那隻雞。”回過神時才發現,阮潮已經默默地提着那隻雞走向離這裡有一段距離的小溪,原遠好奇地跟了過去。
“淨戈……”下意識地叫住了她,肩膀卻突然被蘇玳的手按住。
原遠聽到叫喚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我:“一起去嗎?”
“你自己去吧,小三的頭髮亂了,我幫她整理一下。”蘇玳的手臂雖然纖細,卻異常有力。我只覺得肩膀被一股力量扳向後面,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朝向蘇玳。
“哼!”原遠輕哼了一聲,掉頭離開。
我轉頭,還想叫,卻聽得耳邊一聲陰寒的冷笑。
“不願和我單獨相處?”
被她說中了又如何,我的確不願意和她單獨相處。與她相對,總是心亂如麻,說不出的焦慮和彷徨,不受控制,無可抑止。
“我不信小三這般絕情。”她柔柔地笑着,舉手撫弄我的長髮,“真的有點亂,我幫你梳理。”
她按着我的肩膀逼使我坐下,濃密的萋草,跳出一兩隻受驚的蚱蜢。她也在我身後端坐了下來。
感覺到束起的長髮突地散落,柔滑地垂落耳旁。
從一開始,我就有留意她的手,被燙傷的那一隻已經包紮起來,在她撥弄我的頭髮時,偶爾擦過臉頰,粗糙的觸感,總令心臟突突地加速。
“喜歡這套衣服嗎?我特地下山買的。”蘇玳低沉的嗓音中帶着濃濃的暖意。
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說不上喜歡還是討厭,穿着很舒服,可惜不是我喜歡的紅色。
“我挑了很久才挑到你喜歡的顏色,猜你一定會高興。”
淺淡的鵝黃,溫柔的色澤,是爻瑟最常穿的顏色。
我張了張嘴,終究沒說什麼。
“對了,這個給你。”一樣東西從後面硬塞進了手中,有用絲絹包裹好,不重,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我木然地拿着,好一會兒纔打開來看。
是圓圓的糖蓮藕,上面還覆蓋着厚厚的一層糖酥。
“買衣服的時候順便買的。知道你喜歡甜食,快嘗一下。”
我挑了一塊小的放進嘴裡,甜膩得讓人作嘔。
苦澀的滋味在心頭蔓開,連舌根都感覺苦不堪言。
“好吃嗎?怎麼不說話?”
我把口中的糖蓮藕吐到了地上。
“嘖嘖嘖”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小村落的手藝當然及不上蘇家的大廚,回去後我再叫人做給你吃。對了,我記得你喜歡吃雪絮糕。”
我狠狠地將那包糖蓮藕砸在地上,強硬地站了起來,對準它們一陣踐踩。
起來的時候,蘇玳依舊攏着我的一撮頭髮,頭皮被拽扯得鑽心的疼。我不禁用手抱住了頭。
“怎麼樣了,我看看,扯傷了嗎?”蘇玳也跟着站了起來。
指尖摸到了已經綁好的那部分頭髮,驚恐油然而生。
辮子!一股股細長均勻的辮子!她在爲我編辮子!
我捂着腦袋面對着她,看她一臉的關切,一臉的焦慮。
我用力地拽斷髮尾的緞帶,撕扯開編好的辮髮。
“小三……”
“不是!”
我不是小三!我不是小三!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右手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卻發現那裡空無一物。
“我的劍……”
從我進蘇家分到了那把長劍作爲武器開始,它就與我形影相隨,不離不棄。殺手的武器就是她的生命。
“劍啊,我扔了。”蘇玳攤了攤手,“你擅長的是拳腳功夫,根本無需兵器。”
我踉蹌着後退了一步,她卻上前一步。
“只要你熟練‘水煙’,就沒有人敵得過你。”蘇玳又靠前了一步。
“我不是小三……”
“你是小三。”她堅定地看着我,溫潤的杏目漾着柔情。
“我是十二……”
“十二已經死了。”
那張清俊的臉孔瞬時變得模糊不清,熾熱的液體滾滾地燙過臉頰。
她的柔情不是爲我,她的擔心不是爲我,她的關懷不是爲我,就如同那個可愛的女孩子在送我匕首時所露出的信賴微笑,是假的,全是假的!她們對我的好統統是假的!
如果我不是小三,就是已經死去的十二了,那麼,我現在爲什麼還會在這裡……?
我看到對面的蘇玳露出了驚惶失措的表情,她的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呼喊着什麼,但我卻完全聽不到。
既然你們不需要我,既然沒有人需要我,那我走就是了。
“蓉兒!”
在鋪天蓋地的黑暗將我吞噬的時候,我最後聽到的,就是這聲絕望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