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把生死看得那般輕,就是所謂的置之度外。
蘇玳極快地轉過身去,背對着我,手中長劍虛劃出一道圓弧,連同我一起納入到守備的範圍。
我總是搞不明白身邊那些人的想法,爻瑟、原遠、蘇玳,她們經常會做出讓我意外的舉動。
機關觸發的瞬間,我以爲,一切都將結束,既然活着沒有絲毫意義,何不早早了結。爻瑟,你背叛我也只是爲了要活着與蘇玳相伴,而我今天就偏要她與我一同赴死!
可惜,我想錯了。
就連聰明絕頂的蘇玳,也有中計的時候。
我們越是小心謹慎,越是容易落入阮潮的圈套。
那個蒙着塵灰,看似久未觸動的鐵環,正是開啓這密室的機關!
石門自內向外轉動,終究完全打開。
濃烈的煙霧偕同紅亮的火焰如潮水一般撲了進來,外面居然火光沖天,熊熊燃燒。
思考這場大火因何而起已經毫無意義,雖然很想在第一時間內找到逃脫的出路,但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火海,完全沒有半點可行的空隙。
白煙滾滾,嗆得我無法睜眼,就在這時蘇玳突然飛身竄出密室,幾步就隱沒在豔麗的烈火之中。
熾熱的氣焰撲臉而來,滿鼻皆是濃郁的焦臭味。沒有死透的毒蟲撲騰着殘翅爬進石門,在地上苦苦掙扎;幾隻細小的蝙蝠狼狽地飛進來,在半空中橫衝直撞。
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夠很平靜地站在原地,濃煙嗆進鼻子眼睛,我一陣陣地咳嗽着,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眼前盡是火紅,酸澀的眼眶被煙燻得疼痛難受。
不消多久,我便會葬身這片火海吧。但有什麼要緊呢,反正,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也許是錯覺,我居然看見石門動了起來,由外往內慢慢合攏。
一道黑影與鮮亮的火光一起從石門的間隙中衝入,翻落地上,不斷來回打滾。
厚實沉重的石門阻隔了外面的熊熊烈火,只有白色的濃煙仍在室內翻涌。
“咳咳……咳咳咳”地上的人痛苦地咳嗽着,將衣服上的火苗全部弄熄後,她緩慢地從地上爬起,扇動着左手,趨散面前的白煙。
平日儀態高貴,衣着光鮮的蘇二小姐,此刻變得灰頭土臉,一身狼狽。我沒有幸災樂禍的念頭,只是單純的覺得有趣,多看她兩眼。
我們終是活了下來。
腳邊爬來一隻不知名的小蟲,通體斑斕,半張着翅膀,蹣跚而行。
我順着石壁滑坐下來,垂落地面的手,與那隻蟲子不到半尺的距離。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透過煙霧直直地盯着那隻蟲子,看它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手靠近。
對爻瑟而言,要活下來,最大的威脅就是我,我是她最強的對手。也許她做夢都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我活不了,她也必須死。
沉重的腳步聲來到身側,蘇玳疲憊不堪地拖着步子走到我旁邊,看也不看就這樣往地面坐去。
我跳了起來,狠命地推開她,鞋子正好踩在了那隻蟲子身上。
蘇玳沒料到我會有這樣的舉動,身子往前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你……”她穩住身形,轉頭瞪我,剛要說什麼,卻猛地發現在我的鞋子移開之後,地上居然躺着一隻爛扁的蟲子。
煙霧未散,瀰漫在我與她之間,白茫茫一片。
我背過身去,用手捂着口鼻斷斷續續地咳嗽。
身後同樣傳來不間斷的咳嗽聲,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地等待濃煙消弭。
室內依舊繚繞着煙火的焦臭,我揀了另一處地方坐下,蘇玳便坐在了旁邊。
“你不是想我死嗎?”她先開的口,清秀的臉被煙火燻黑了一大片,模樣有點滑稽。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蟲屍,再冷眼地看她。
“即使你真坐下去,也不一定會死。”
“那你幹嘛還把我推開?”她臉色陰沉地反問。
我垂下頭,沒有回答。
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搭在膝蓋上的手,衣袖上居然有着斑斑血跡。
喉嚨間逐漸淡去的血腥滋味猛然變得真切,口腔內仍舊殘留着一絲鐵腥的甜味。
我一個激靈,抓過她的手極快地捋起那覆在上面的衣袖——
麥色的手腕上,一道整齊的割傷橫過墨青的血脈,鮮明刺眼。
我無法抑制地咳嗽起來,喉嚨深處的甜腥味一陣陣上涌,令人作嘔。
咳得太厲害,連鼻子眼睛都酸楚難受,喘息間,只覺有溫熱的液體順着兩頰滑下,滴落在蘇玳攤開的掌心上。
“不爲你。”蘇玳淡淡地說。
不用提醒,我也知道。
“你的生辰,是在三月初九?”擡起頭時,我止住了咳嗽,滑過臉頰的液體未乾,感覺有些微的涼。
蘇玳驚訝地瞪大雙眼,先是狐疑,後是沉思。
她一定再次認爲,是爻瑟告訴我的。
這麼說來,爻瑟的確在我體內……或者說我的確在爻瑟體內。剛纔的所見所聞,並非夢境,而是爻瑟的記憶。
“還你……”
蘇玳似乎沒聽清楚,側着頭看我。
“把這個身軀和小三都還你。”我清晰地說。
她卻笑了,很突然地,摟住了我的肩膀,動作異常輕柔。
“還不了的。”她的聲音乾澀暗啞,帶着濃濃的倦意。
肩頭驀然一重,她整個人沉甸甸地壓在身上,再也沒有動靜。
玩什麼花樣?
我動了一下肩膀,她也跟着動了一下,原本攬在我脖子上的雙手垂了下來。
我推開她的身子,她晃了晃,軟綿綿地倒在了冷硬的地上。
不像做戲。
我靠過去,細細地檢查着她的身體。
扳開她握拳的右手,手心已血肉模糊,黃黑的皮肉朝外翻起來,撕裂開來,慘不忍睹。
關閉密室石門的機關在外面,被火燒得炙熱,縱然本領再高,也難免燙傷。
我一直認爲蘇二小姐養尊處優,吃不了一點苦頭,但她卻能忍受如此嚴重的燒傷,哼都不哼一聲,着實讓我驚訝。
只是,這個傷還不足以讓她人事不醒。
她這種情況我似曾相識,不詳的預感劃過心間。
繼續檢查,終於發現在她的小腿外側,有着明顯的蛇的牙印。
應該是在她出去拉動機關時被襲擊的。
外面那個石室,養的都是帶毒性的動物。蛇,也必然毒蛇。
一日斷魂……?
我不敢確定,如果是一日斷魂,阮潮說過,被咬傷的人不會死去。但如若不是……我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替她把毒血吸出,直到傷口重見鮮紅。
“不爲你。”我看着她昏厥的容顏,低聲說道,“是爻瑟要救你而已。”
在她失去意識的瞬間,我的心之所以會慌,會亂,只因爲爻瑟。那是爻瑟感情,不是我的。就連在知道她割傷自己的手腕,以血水爲我解渴時,被那腥味嗆出淚水的,也是爻瑟。
思忖間,眼前逐漸模糊,綿軟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倒在了蘇玳旁邊。我極力地睜着雙眼,使自己保持清醒,但掙扎到最後,終究敵不過黑暗的侵襲。
朦朧中,感到有冰涼的水滴打落在臉上,微微的感到疼痛,我心頭一陣困惑,意識隨即清醒。
睜開眼,竟是滿目蒼翠,我茫然地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高大的樹下,那冰涼的水滴就是從樹葉上滑落下來的。
“原來不吃阮潮的藥,會昏迷三天。”一把清甜的聲音近在咫尺響起,我用手撐起身體,循聲看去,發現說話的人就靠在樹幹的另一邊,正側頭看我。
“蘇玳呢?”聲音沒有想象中的嘶啞,喉嚨也沒有感覺乾澀,她剛纔說我昏迷了三天,這三天裡,我都被照顧得很好。
“沒救了。”原遠把一柄半焦的摺扇扔到我面前。
“不要騙我。”我把摺扇扔到了一邊。
原遠撇了撇嘴角,拍拍裙襬上的泥塵,站了起來。
我也扶着樹幹,慢慢地站起。
“那場火,是你放的?”我靠着樹幹,一陣眩暈。剛醒過來卻沒有絲毫神清氣爽的感覺,反倒慵懶乏力。
原遠的眉目略微舒開了一點,我知道那是她“心情好”的表情。我不愛笑,是因爲沒有遇上能使我開懷的事情。而她,即使在高興的時候,也不會表達。
“那個密室的籠子,全都沒有上鎖。”她微垂着頭,娓娓述說,“她以爲蘇玳會棄我們而逃,那些沒關好的毒蛇、蠍子、蟲子就是專爲她準備的。可惜,她料錯了,白費心機。”
“她就沒想過要用來對付你?”
阮潮絕非善類,我不相信她只是單純的對付我和蘇玳,卻放過原遠。
“有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原遠突然挽起衣袖,露才半截雪白的藕臂,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只需這樣,就能把那些東西嚇得不敢向前。”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那些動物與昆蟲,都知道原遠的血液裡含有“一日斷魂”的毒液,所以不敢靠近。
但是,難道連“一日斷魂”本身,也害怕自己的毒?
“你放火,是爲了燒死那些毒物?”沒有了那些毒蛇蠍子作爲倚仗,阮潮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大夫。
原遠斜眼看着那把被扔在草叢中的燒焦了大半的摺扇,幽幽道:“是啊,本來只是想燒死那些害人的東西,但沒想到會連累蘇玳。”
“她怎麼樣了?”我問。
原遠略微不耐煩地皺起了眉。
“不是跟你說了嗎,沒救了。”
我還想繼續發問,卻覺得喉嚨一陣酥癢,心腹脹悶,張嘴便噴出一口鮮血,落在原遠粉藍色的衣裙前襟,點點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