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因果

歐陽林心中一陣空落失望, 神情黯然,半晌苦笑道:“也好,夕蟬, 今後我不在你身邊, 你要事事小心。”

夕蟬默默點頭, 過了片刻略覺對他不住, 將粥碗遞過去, 道:“大師兄,我自小便當你……親哥哥一般。”

歐陽林凝視她許久,眸中漸漸含了笑意, 頷首道:“往後,你仍當我是你哥哥就是。”

夕蟬慢慢綻開了笑顏, 微微低了頭, 低聲道:“大師兄, 我好得多了,你能陪我去後山看看麼?”

歐陽林微笑點頭, 將碗勺收入食盒,回身扶着她起身下榻,取過枕旁玉白的外袍給她穿上,束好玉帶,又拿起妝臺上的木梳幫她攏了攏有些凌亂的髮梢。夕蟬微紅着臉由他服侍, 歐陽林忙碌一陣, 收拾停當, 後退一步上下端詳片刻, 滿意地笑了:“好, 可以去了。”說着牽起夕蟬的手便向外走去。

夕蟬剛要掙脫,感覺到握住自己的手掌忽然收緊, 稍稍猶豫,便任他握着,一路向後山徐徐行去。

歐陽林走得極慢,手中握着纖柔的手掌,溫潤的美好觸感直要熨到心窩裡,身旁有渴盼多年的女子相伴,歡喜之下心情激盪,只盼着這條路永也走不到頭。

此時夕蟬心中也是糾結萬分,見到寒照月又如何,父母之仇深似海,她當真要與那人性命相搏麼?也罷,打不過便死在他手上就是。

兩人各懷心思,越行越慢,到了半山,隱隱聽到慘叫厲吼、金鐵交鳴的混戰之聲,歐陽林忽然間生出一個念頭,只覺得夕蟬此去,便再不會回來。他心頭驀地抽緊,停下腳步,慢慢迴轉身看向她。

夕蟬愕然擡頭:“師兄,怎麼了?”

歐陽林凝視她片刻,猛然張開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喃喃道:“夕蟬……夕蟬……”

夕蟬被他用力按入懷中,聽着他胸腔中震盪而出的嗡嗡輕喚,心頭浮起莫名的酸澀,眼睛不覺有些溼了。她也不催促,就這麼靜靜伏在他胸前不言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歐陽林慢慢放鬆手臂,卻仍是圈着她的腰身,低下頭望住她,有些歉然道:“夕蟬,師兄方纔……你還會再來岐山吧?”

夕蟬用手撐着他的前胸,推開一些距離,輕輕道:“師兄,我一輩子都是岐山弟子,你也永遠都是我的師兄。”

歐陽林臉色頓時和緩了許多,深深呼出口氣,放開擁着夕蟬的雙臂,重又捉住她的手快步向山上行去。

數十丈的空曠之地已血流成河。寒照月被四大門派的掌門圍在正中,激鬥正酣。他素來飄逸的烏髮有些散亂,錦衣寬袖也染上了點點血漬,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

周圍混戰的諸人正是四大門派弟子與齊戈親率的照月宮內八堂,照月宮人數不多,被數百名各派弟子圍住廝殺,漸漸不敵,被砍殺不少。

夕蟬瞥眼間發現倚翠正被一名崆峒派弟子拖曳着推向崖邊,齊允渾身浴血,在後面緊追,卻被季雲濤等十多名少年圍住,這些追隨季少俠的少年多是各派精英人物,功力都是不弱,齊允一時脫身不得。

在倚翠落下懸崖的一刻,齊允嘶聲叫了“倚翠”,再不顧周圍利器及身,縱身飛撲過去,背上着了一刀一劍,仍是去勢不改,一片衣角在眼前閃過,迅即出手仍是抓了個空,便隨着倚翠飛舞的衣衫滑落下去。周圍衆人都大爲吃驚,紛紛停了打鬥到崖邊探視。

就在這一瞬,一道白色身影自衆人頭頂倏地掠過,向深崖直墜下去,瞬間不見了蹤跡。

幾人互相看看,都驚住了。季雲濤走過去向下一望,雲霧翻涌,哪裡還有半分人影,便迴轉身冷笑道:“都愣着做什麼?還有這許多賊人,都殺了!”

話音未落,身後噗的一聲微響,一團青色的物事先被擲了上來,這人一個翻身,穩穩落地,卻是梅莊大管家齊允。接着崖下一聲輕嘯,夕蟬白袍翩然,提着一人,自崖邊踏上,步履輕捷,身形飄逸。

這十幾名少年驚呼一聲,齊齊向後退去,季雲濤也隨着退了開去。夕蟬並不理睬他們,將已昏迷了的倚翠輕輕扶在岩石旁靠着,搭脈一探,只是驚嚇所致,並無其他內傷,放下了心,緩緩輸了真氣到她體內,見她眼皮微動,就要醒轉,低聲囑咐在艱難包紮傷處的齊允好生看顧,回首看向場中。

寒照月似受了傷,對四大門派掌門的全力攻擊已不敢力敵,在刀光劍幕之間左閃右避,踉蹌後退。

倚翠虛軟地伏在地下,好半天緩過氣來,看到寒照月連連遇險,伸手扯住她衣角哭道:“少主,救救主上!他中了四大門派的火器,受了重傷!這些卑鄙小人,還用車輪戰欺負咱們!”

一旁的季雲濤聽了冷笑一聲,道:“姑娘說話真是有趣,咱們降妖除魔,自是要不擇手段!”

這時,季城趁其不備,繞到寒照月身後偷襲,一柄長劍無聲無息地刺到了他的後心。夕蟬不知怎的心頭一跳,腳下蹬踏飛出,掠入戰圈,伸手奪了季城的兵器,手指輕捺點倒了這人,接着兩手一抓一送已將另外三位掌門人擲出丈許。

場中衆人都覺駭然,紛紛停了打鬥惶恐地看向夕蟬。夕蟬此時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敢相信自己功力已進境如斯。

寒照月先自大笑道:“好!夕蟬,你居然已練成了照月神功第九層!好,今日這天下,便都是咱們的了!”說罷撫掌而笑,於瞬間已恢復了一貫的優雅從容,言語間豪氣萬丈。他看了看夕蟬,微微皺眉道,“你拿了羊脂玉葫蘆去見仙子,請她來此。”

“她不會來了!”夕蟬搖了搖頭,目光終於轉向了他,輕輕道,“請問寒宮主,我爹孃是不是你親手殺害的?”

寒照月一怔,含笑道:“是阿蓮告訴你的?好!真好!哼,即便是我動的手又如何,夕夜身爲三花門主事,不爲我出頭,反而幫着這些所謂的正道人士來逼迫我,我不殺他莫非要等着他幫外人來殺我不成?夕蟬,你的功夫如今已經天下無敵,若要殺我,就動手吧,也算是報答了我這些年對你的恩義!”

夕蟬心中絞痛,身子微微有些戰慄,袖中的銀鉤在指尖滾動,卻始終無法出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可眼前這人卻是自己幾年來唯一親近依戀的長者……爲何事到眼前,卻還是不忍下手?她暗暗痛恨自己,只將牙齒狠狠咬住了脣。

寒照月暗自冷笑,不再理睬夕蟬,大聲道:“阿蓮,我手裡有羊脂玉葫蘆!十三年了,你還是不願意見我一面麼?”他運起內力,將聲音遠遠送出,聲震九霄,人人臉上變了色。

山谷中猶自迴盪着他渾厚的高音,耳旁卻慢悠悠傳來一句驚雷似的低語。

“江清蓮已經死了……”

“什麼?你說什麼!”寒照月驀然回首,大聲喝問夕蟬。他的胸口和大腿上有兩處明顯的血跡,似乎還有擴大的跡象,可他全不理會,只一步步向夕蟬走過來。

“我師父已經過世了。她將全身功力傳了給我,以致油盡燈枯。”夕蟬恢復了平靜,微仰起頭淡淡道。她的雙眸澄澈,琥珀色的眼瞳泛着異樣的光芒,直視着寒照月,一無所懼。

寒照月身子喀喀作響,臉色由紅轉紫,這會兒又變作了灰白,看向夕蟬的目光呆滯無神,彷彿穿透了她的身體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夕蟬忽然有些不忍,目光流轉間卻發現被自己點倒的季城偷偷爬了起來,挺劍便刺向近在咫尺的寒照月。

夕蟬目光閃動,一句“小心”在脣邊打了個轉兒,又咽回了肚中,就在這一瞬間,季城的長劍已正正刺入他的後心。

寒照月傷心之下,不及閃避,劍尖入肉,立有所覺,身子極力偏了一偏,寶劍鋒銳異常,竟是透右胸而入。大約是傷了肺部,帶來一陣大力的咳嗽。

他稍稍緩過精神,驀然回身看向已抽劍退後丈許的季城,嘿嘿冷笑,腳尖微動已到了他近前,一把揪住了他,手臂勾住了他的後頸猛然使力,咔嚓一聲輕響,季城連話都未及說上一句,便被他將頸項生生扭斷。

場內諸人俱都愣住,都直直看向寒照月,如同看着鬼怪一般。

季雲濤撲上來抱住父親大哭,良久突然跳起身拔劍便刺向寒照月:“你還我爹爹命來!”

寒照月卻是頭也不回,衣袖揮出,季雲濤的身體便被他袖中鼓盪的真氣震得直直飛起,跌入人叢之中。

“原來如此!我就知道會這般!阿蓮,你好狠的心,你臨死也不願見我一面。你好狠!”寒照月慢慢回身,森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場中各派中人,一字字道,“夕蟬,給我把這些人都殺了!全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