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無路走走, 每次萬劫不復,每次握住荊棘滿手是血,都是昂首挺胸看着最艱難的方向。
我從來不曾屈服在那些事情面前, 曾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勇敢。
但其實, 遠遠不夠。
當我發現被愛也可是絕望的時候…
我絕望了。
——2006年6月10日
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窗外, 是用金錢買來的尚未被污染的暗藍夜空, 但星辰寥寥可數,像是陌生人沉默的眼睛,沒有溫度, 沒有內容。
林亦霖呆呆的看着它們,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 空氣瀰漫着□□久久不散的味道, 鬧鐘的秒針嘀嗒嘀嗒響個不停。
藥性已經弱了許多, 林亦霖堅持自己哆哆嗦嗦的洗澡,陳路呆呆得看了會兒, 然後帶着一身疲憊走出了臥室,兩人再無話語。
現在是二零零六年六月六日一點三十分,大部分人已經安然入睡。
有幾個人像自己這麼可悲呢?
林亦霖感覺心臟都跳得比平常緩慢,不禁苦笑出來,翻個身對着牀頭櫃看着上面獅子小玩具的一陣走神。
還是春節的時候, 他逼陳路喝牛奶, 硬是一口氣買了兩箱回來, 得了個被大少爺評論爲傻死了的贈品。
小獅子的眼睛是兩個黑鈕釦, 亮晶晶很無害, 林亦霖總覺得它就像陳路,不管平日再如何可愛, 骨子裡仍舊不是個溫順的動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野性必露,誰都控制不了了。
如果當初他不被肖言安排得走入他的世界。
如果當初他斷然拒絕陳路所有示好。
如果當初他死活不同意陳路籤約。
如果當初他遠離陳路的溫暖和安慰。
如果當初他放棄考SAT。
如果,當初。
好像每一步不那麼走過去,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哀情節,人生就是這樣,讓你後悔,然後再告訴你後悔於事無補。
只不過林亦霖沒想到陳路已然陷得這麼深了,竟然如此不擇手段。
其實陳路不明白,越如此笨拙的執著越是無可挽回,撕破了臉,林亦霖即便留下,又怎麼相處,再談愛情情何以堪?
正在思緒起伏的時候,臥室的角落忽然傳來幾聲奇怪動靜。
林亦霖一驚,吃力地爬起來在牀角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聲源,竟然是陳路忘記拿着的手機。
杜威發了個閒得要死的短信:“路路,想到辦法留住你老婆了嗎?”
差點氣結,林亦霖憤懣合上,片刻腦子一轉,再打開在電話本里翻找肖言的名片。
他真的想不出第二個人能救自己。
“你幹什麼呢?”
陳路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林亦霖慌亂擡頭,看他端着杯熱牛奶打算進來的樣子,只是臉色又變得很難看。
“我報警。”林亦霖冷漠回答,側頭望着窗外。
陳路的脣邊擴散出一抹譏笑,他隨手把牛奶放在櫃子上,走過來搶過電話,隻手就撥了號碼,放在林亦霖臉側:“好啊,我幫你報警,你想告我搶劫還是□□,隨便你。”
林亦霖吃驚的看着撥出去的110,臉色發白,說不出話啦。
陳路冷着臉合上電話,用力往牆角砸去,把它摔得七零八落,巨大的聲響讓人聽了心跳的厲害。
“你就這麼想離開我?”他輕聲問道。
林亦霖眼看沒有希望,擡眼看着陳路有點一不做二不休的回答:“對,我做夢都想離開你,你留得了我一時,難道還能關我一輩子嗎?我現在最大的目標就是離開你過上正常的生活,交個正常的男朋友,找份正常的愛情,再也不用承受你的施捨和強迫。”
陳路被他說的僵在那裡,修長的手指不由自主扣進手心。
他一下子變得有些無話可說。
付出所有兩年時光,竟然換來這個結果,林亦霖坐在那振振有詞,像是全無心肝。
陳路忽然明白,他不是沒有心肝,而是從來沒有愛過自己。
那些徹夜無眠那些輾轉反側,那些無由悲喜那些神醉心痛,那些不顧一切那些全心全意,原來都是傻兮兮的獨角戲而已。
交個正常的男朋友,找份正常的愛情…可以換的愛人,可以選的愛情和商品和工具又有什麼不同。
陳路從來沒想過要喜歡誰還可以選,喜歡的不合適還可以換。
如果是這樣,自己做的一切,都算什麼?
他最終還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轉身走出了房間。
要不是牛奶熱氣氤氳,手機死無全屍,根本就像沒有來過人。
隨着臥室的門打開又關上,林亦霖終於放下面無表情的堅持,目露痛苦。
他深吸了幾口氣,慘兮兮的笑出來。
關於人生這場盛會,起承轉合自己已見得太多了,純粹如陳路又哪裡是對手。
林亦霖看向手機殘骸,有一點點慶幸那個大少爺沒關心過自己的物理水平。
他跳下牀,小心翼翼的撿起過度破損的零件,試圖組裝起來。
張着眼睛在客廳坐到天亮,腦子裡一片空白。
陳路感覺自己已經疲倦到了極致,累到幾乎是連指尖都擡不起來了。
不想自悲,不想自嘲,不想做任何事。
最好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讓痛苦不再擴散也不再延長。
“少爺,夫人的傳真。”
負責任的保鏢一直沒打擾他,主人不睡他們也陪着不睡,直到傳真機響了起來,才找到要乾的工作。
陳路疑惑的接過來,竟然是顏清薇親手寫的信。
字體飄逸,有些熟悉,又好像很久都未見過。
“兒子,我還是喜歡這麼叫你,因爲它可以很簡單的道出我們這一生的關係和緣分,好提醒自己眼前這個越來越成熟的大男孩,和十幾年前在家裡哭哭啼啼拉着我不要我上班的小朋友,都是我的陳路。
我想你現在應該有點憔悴了,也許會難受的睡不着覺是嗎?
我想你最終還是失敗了,在不甘於自己爲什麼連一個喜歡的人都不能擁有了是嗎?
我想你,大概是該長大了吧。
不要懷疑我在給你設局,我在監視你,我在利用我的經驗嘲笑你。
我們之間不存在這種東西,我不過是你不懂事的母親,而你,是我將要懂事的兒子。
我想我之所以能明白你現在的一切感受,唯一的原因就是,十八年前,它曾經也發生在我的身上,比你的更痛苦,更慘烈,更丟人現眼而無可挽回。
有些對象,就是越留得住身體,越留不住靈魂。
所以當初我給他錢,讓他走,讓他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以我明白無論我多麼優秀,我對他的愛,他若不需要,就毫無珍貴可言。
你長得像你的爸爸,而脾氣像我:異常固執,容易執着,人很聰明但情商不足以應付生活。
這十八年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生活得比我幸福,所以我寵愛你,甚至溺愛你,有時達到旁人無法理解的地步,我從不解釋不論原因。
然而我終究無法替你活着,無法把我曾經受過的教訓植入你的身體讓你免受其害。
所以,不奉勸也不替你決定。
只留給你一句話。
愛情是自己的東西,而你真正能擁有的,也不過就是自己而已。
無論如何還是要繼續面對明天的太陽,我想再次看到你挑着眉毛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
不要害怕覺得自己被拋棄被遺忘,我永遠愛你,比任何人都真摯。
至少這種愛是永恆的,即便你還不懂得珍惜,即便它的價值只是提醒你,你不是一無所有。”
窗外已經升起了曙光,林亦霖不自覺地揉了揉自己痠痛的眼睛,嘗試着撥出了第無數次號碼。
竟然通了。
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劇烈,每個神經都在祈禱電話趕快被接起。
時間變得很漫長。
當門被推開了剎那,林亦霖在絕望中聽到了肖言還帶有睡意的應答聲。
而陳路,就站在門口淡淡的看着他。
“喂?陳路嗎?說話。”肖言疑惑的問道。
林亦霖發不出聲音,只是和那雙熟悉的藍眼睛不由自主地對視。
“你走吧。”陳路忽然側過頭。
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林亦霖呆呆的看着他,手卻按下了掛斷鍵。
“你自由了,我再不會爲難你強迫你,你想去哪裡,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都隨你開心。”陳路一字一字說着,他語氣平靜,眼角卻不易察覺的泛紅。
高大的保鏢拿着林亦霖隨身物品和旅行箱走過來,放在了陳路身後。
“我是說真的。”陳路微笑。
林亦霖終於回神,不敢相信的走過去拿住自己的東西。
兩人近在咫尺。
陳路退下無名指上的銀戒,輕輕放在桌子上,和林亦霖說道:“再見。”
林亦霖再忍不住自己走出去的衝動,他深深的看了陳路一眼,邁開了腳步。
保鏢們自動讓開了路。
沒有看他的背影,陳路只是什麼都覺得淡了似的,優雅的揮了揮手:“沒有要你們做的事情了,都回去吧。”
很快,公寓就變得空空蕩蕩。
陳路站在原地失神了會兒,點了支菸,安靜的按下了音響的開關,坐在沙發上滿目平和。
跟諷刺似的,竟然還是當年那首《我願意》。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
無聲又無息,觸摸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寞裡
“我爸爸是法國人帥哥,沒見過老外啊,傻冒。”
“陳路吧?你好,我叫林亦霖,今天起我們就住在一起啦,還要多麻煩你呢。”
“還挺愛幹活,把我桌子也收拾收拾吧。”陳路站在那兒得寸進尺。
“行,馬上。”
“大熱天的,你穿這個不難受啊?”
“我看通知書上說讓我們穿,要不幹嗎寄到家裡去呢。”
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裡,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地告訴你
“你沒事吧?”
“沒事。”
“那個…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幫了我…們。”
“切。”
“等會兒。”
“給你,看你那個樣子,還會打架呢,真意外。”
“以前衚衕裡的小孩總欺負我,反抗反抗就打習慣了,哈哈。”
“都流血了,還笑。”
“笨死了,歪了。
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
我願意爲你,忘記我姓名
“我…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能抱着你睡嗎?就一回,只是抱抱,以後我再也不煩你了。”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你那麼聰明,明白的,是不是?”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
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你怎麼還在這兒?”
“嗯。”
“老好人…”
“謝謝你。”
“…吃飯了沒?”
“吃了碗泡麪。”林亦霖無意識的應道。
“你那叫吃了‘袋’泡麪,我就不明白,爲了省三塊錢每次都洗飯盒不麻煩嗎?”
“在外面刷一個飯盒是賺不到三塊錢的。”
“給,把它吃了。”
“是我媽讓人從哈根達斯定做的,再不吃該化掉了,我可不喜歡這種東西。”
“一個大男人怎麼和女人似的?”
“聖誕快樂。”
“你…”
“你還要和李喬看電影吧,不要遲到了…也祝你聖誕快樂…快走吧,不要讓她等着。”
“…那你呢,和我們一起看吧,我還能買張票。”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哦,對了,我吃了你的聖誕禮物,就…就送你這個吧。”
“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媽媽給我到廟裡求的。”
“是不是聖誕節都要送些商場裡的東西,這個是有點土氣…”
“沒有,我很喜歡。”
願意爲你,我願意爲你
我願意爲你,被放逐天際
“這纔是你的目的吧,起來,你去睡沙發。”
“雙人牀呢,好朋友有什麼不能分享。”
“你…我媽怎麼就不覺得你不對勁。”
“我說紫薇是我女朋友~”
“騙子。”
“過來~”
“陳路你不要太過分。”
“那我告訴你媽我其實是他女婿好了,要不要?現在二選一。”
…
“陳路,你不要再這樣了,我受不了,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像我家很小很破,飯菜也不好吃,你現在受得了只是覺得新鮮,和你家的大餐別墅完全不同…至於我,也一樣。”
“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嗎?”
“好奇心,同情心…”
“不,是嚮往。”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堅定更自立的人,林亦霖,爲什麼你總覺得自己是個弱者呢,在我眼裡,你比誰都厲害,簡直都要無所不能。”
“我想象你一樣認真地生活,我想擁有你,從裡到外徹徹底底的林亦霖。”
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
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爲你
“還有雞湯這麼好,是不是很擔心我啊?”
“…纔沒有,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疼啊,要叫醫生嗎?”
“還說不是擔心我,逗你玩的。”
“有心思騙人還不如在這裡休息,真是的,腿放到牀上坐好,一會兒飯就送來了,先喝湯吧,晚上還要打點滴。”
“我胳膊疼。”
“苦的,不好喝。”
“不會吧,肖老師說這家的湯最好喝啊。”
“真的,不信你喝。”
“挺好喝的,是不是你吃藥以後喝什麼都苦?”
“不是,你再嚐嚐,真的是苦的...自己都不吃飯,還來照顧我。”
“你騙我。”
煙在指尖就快要燃盡了,陳路忽然回神,他剛纔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許多很久以前的瑣事,像是看了老照片的感覺,溫度還在,情節卻已然褪色。
把沒有吸得香菸放在菸灰缸裡,他還記得有人不許他抽菸,每晚要喝膩膩的牛奶,積極生活,不可以騙人撒謊打假惹事,做事情要一心一意的堅持。
陳路忍不住笑了一下……一心一意的堅持。
他沒有抱怨,反而突然很想唱歌,便跟着音樂輕哼了起來:“我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爲你…”
被熬得沙啞的嗓音去掉了旋律中僅有的溫馨,陳路忽然因爲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曲調而泛起了難以抑制的觸動。
一滴眼淚,就那麼安靜的,在他的驚訝與無奈中流了下來。
自從懂事起,他便再沒哭過,因而這一次也是把淚水倉促的擦掉,眯着深藍色的眼睛看向窗外。
晨間柔熙的陽光已經不知何時,鋪滿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雖然那個男孩沒走多久,但他的氣息,他的聲音,他的一顰一笑都像是消失了很久似的。
陳路無意識的輕聲朝着窗外問候了一句。
親愛的,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