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間地獄

“你說什麼?抓到了?!這太好了!”呂迪婭頓時眉開眼笑,激動得拿話筒的手都在顫抖。

“再狡猾的兔子也逃不過老鷹的爪子,”厄瑪冷笑了一聲,“我想什麼時候要她的命就什麼時候要她的命,再沒有比這更易如反掌的事了。”

“不不,在你幹這件事之前,我要讓她輸得一敗塗地,讓那頂精美的后冠名正言順地回到我的頭上,然後讓她在痛苦中慢慢地死去。”

“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把她送進奧斯維辛去活受罪,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萬一傳到姐夫耳朵裡,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

“我對他已經是忍無可忍了,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扒掉了他的內褲,我還以爲他沒長睾丸呢!可他嘴裡呼喊的還是那個下踐的猶太女人的名字,難道我的美貌還比不上她嗎?”

“你好好準備準備,我想不出兩個月,她說不定連怎麼挪動棋子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哈哈!”

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迴盪在空中。

婦女們在狼狗和德國士兵們手中的***的督促下,走進一幢很大的木板房裡。薩菲拉•奧本海默也在其中。

房子裡越來越擁擠,幾乎摩肩接踵,前胸貼後背。

牆上分別用波蘭語、德語和捷克語寫着“歡迎大家來奧斯維辛集中營工作”。

兩名笑容可掬的女看守用波蘭語大聲喊道:“女士們,請排好隊!別擠!你們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個衣櫥,還能領到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

“要記住自己衣櫥的號碼,以免出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婦女們紛紛脫掉衣服,塞進衣櫥裡,向浴室走去。

當最後一個人走進浴室,“咣噹”一聲,沉重的大鐵門關上了,這響亮的聲音迴盪在她們的耳邊。

這兩名女看守用一把大鐵鎖把大門鎖上,用密封條把門縫貼得嚴嚴實實。

大家紛紛擰開噴頭的開關,可是,她們想不到的是,等了好一會兒,連一滴水也沒流出來。突然,所有的燈全滅了,浴室裡頓時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驚叫聲、求救聲、哭喊聲響徹了整個浴室,她們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地涌向大門口,使勁拍打着大鐵門。可是無論怎麼拍打,這扇該死的鐵門還是緊緊地關着。

僅僅過了幾秒鐘,她們一個接着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薩菲拉•奧本海默也和別人一樣,一頭栽倒在地板上,嘴裡喃喃地說:“海倫娜,海倫娜……”

冰冷的車廂猛地搖晃了一下,火車開始減速了。

海倫娜藉着從車廂門上的大窟窿滲透進來的一縷微弱的光亮,注意到周圍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她身邊的這扇門,他們好像都盼望着這扇門趕緊打開,越快越好。

一面“卐”字旗在空中迎風招展。

幾米高的瞭望塔上架着機槍,兩名德國士兵瞪圓了眼睛掃視着站在鐵路兩旁的囚犯。

身穿藍白條囚服的囚犯們整齊地排成四列,筆直地站在鐵路的兩側,雙手下垂放在大腿兩側,他們不敢東張西望,不敢交頭接耳,連腿打個彎兒都不敢。

兩排揹着機槍的德國士兵站在囚犯們身後。黑背狼狗不停地“汪汪”地叫着。

一個個趾高氣揚的黨衛軍軍官手裡拿着皮鞭,在雪地裡來回踱着步。

阿爾伯特•奧本海默站在囚犯隊伍當中,一種矛盾的心理縈繞在他的腦海裡:“要是這列火車停下,車廂門一打開,能一眼就看見海倫娜的身影就好了。她離家出走已經快四個月了,直到現在還杳無音信,媽媽說,她整天忐忑不安,看哪個姑娘都像海倫娜,要是她真的安然無恙地出現在媽媽面前,媽媽一定會激動得老淚縱橫。不,不行,她最好還是別出現在這些人當中,她要是來到這個人間地獄,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整天受苦受累,吃那些該死的飼料!說不定哪天,這幫禽獸不如的畜牲食指一扣,她就命歸黃泉了。千萬別到這兒來,海倫娜,能逃多遠逃多遠,上帝保佑。”

突然,一陣清脆的機槍聲,打斷了阿爾伯特的思緒,他好奇地朝着槍聲的方向望去,就在他剛轉過臉的那一剎那,一隻皮鞭猛地落在他的額頭上,疼得他大叫一聲,擡起手捂住額頭。

“看什麼看?蠢貨!”一名德國軍官手裡揮舞着皮鞭,正言厲色地看着阿爾伯特,“那是在處決幾名企圖逃跑的囚犯。如果你也想嚐嚐被打成篩子的滋味兒,你就不妨試試。”說完,轉身溜溜達達地走開了。

阿爾伯特小聲對站在他旁邊的一臉稚氣的小夥子說:“我真恨不得擰斷這些狗雜種的脖子!”

這時,高音喇叭響了:“注意!注意!鐵路旁的猶太人們,我希望你們,在火車到來的時候,面帶着微笑去迎接你們的同胞,說不定在這些人當中,有你們的親友,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要讓他們感受到盛大節日的喜慶氣氛,感受到這個大家庭的溫馨。還有一點,我認爲有必要向你們重申一遍,如果還有人企圖乘機逃跑,後果你們都看到了,只好怨你們自己。”

隨着“嗚——”的一聲長鳴,火車開了過來。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火車停了下來。

車廂裡的人們都紛紛站了起來。

施蘭妮大嬸睜開惺鬆的雙眼,打了個哈欠,她注意到大家都做好了下車的準備,這才意識到這趟旅行的目的地終於到了,於是,她手撐着地板,艱難地站了起來。

喇叭裡傳來一聲號令:“去吧,去迎接你們的親人!”

囚犯們紛紛走向車廂門走去,他們扳開車廂門的門閂,推開車廂門,攙扶着火車上的人們下車。

施蘭妮大嬸手扒着車廂門,從車上下來,轉來身,一邊把手伸給海倫娜,一邊對她說:“彆着急,孩子,慢一點兒,後面別擠!”

海倫娜轉過身子,彎下腰,抓住施蘭妮大嬸的手,從車上跳下來,她雙腳落到地上那厚厚的積雪的一剎那沒有站穩,施蘭妮大嬸一把摟住她的腰,這纔沒有滑倒。施蘭妮大嬸這纔去接赫爾曼大叔遞過來的包袱。

海倫娜早就渾身麻木了,只好在雪地裡踱踱雙腳。

這時,喇叭裡響起了那首歡快的英文歌曲《祝你聖誕快樂》:“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Good tidings we bring to you and your kin.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歌詞大意:祝你聖誕快樂,祝你聖誕快樂,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幸福。祝你聖誕快樂,祝你聖誕快樂,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幸福。給你和家人帶去好消息。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幸福……)”

這時,海倫娜看見一個清瘦的男人向她走了過來,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哥哥!”

阿爾伯特從人羣當中擠了過來,緊緊地摟住海倫娜,親吻她。

兄妹倆人互相打量着。海倫娜發現哥哥明顯消瘦多了,眼窩深陷了進去,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見。要說的話太多了,可一時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阿爾伯特先開口了:“你瘦多了,我的好妹妹。”

“你也瘦多了。”

“是啊,就算二百公斤的大胖子用不了多久也會瘦得皮包骨頭。”

“爸爸媽媽還好嗎?”

“分手的時候還可以。”

“分手?”

“下了火車以後,他們去浴室洗澡,打那以後我還沒見過他們。”

“叔叔呢?嫂子和雅各布呢?”海倫娜急切地問。

“叔叔在食堂當伙伕,塔尼婭在被服車間幹活兒呢,雅各布和我在一起。在這兒,要想活命,就得拼命幹活兒和夾着尾巴唯唯諾諾地做人,懂嗎?”

“這兒的伙食怎麼樣?”

“哼!簡直是他媽的飼料!”

海倫娜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阿爾伯特說:“叔叔的廚藝再好,也沒法把豬食做成美味佳餚。”

“你怎麼穿這麼少?你不冷嗎?”

“哼!德國人自己穿着棉衣,卻讓我們涼涼快快的。”

“注意!女士們,先生們!安靜!”喇叭裡的音樂停了。

人們立刻安靜下來,站在原地仔細聽着廣播。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你們來到奧斯維辛,這是一個幸福的大家庭,在這兒,你們可以衣食無憂。現在,你們分成兩組,只是暫時的,婦女和兒童站到這邊來,男人和十四歲以上的男孩站到那邊去,生病和腿腳不方便的,會有車送你們。現在,你們趕緊行動,越快越好。”

人們紛紛向廣播裡指定的地方走去。

德國士兵們一邊端着***維持秩序,一邊高扯着脖子喊道:“過去!過去!快點!”

阿爾伯特在海倫娜的臉頰上吻了兩下,對她說:“快去吧。”

施蘭妮大嬸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挽着海倫娜的手,向婦女們集合的地方走去。

海倫娜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哥哥一眼。

阿爾伯特望着海倫娜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一位年逾古稀的猶太牧師站在原地沒動。

剛纔用鞭子抽打阿爾伯特的那個德國軍官拎着鞭子走了過來,“老傢伙!愣在這兒幹什麼?過去!”

“德國佬!你瞭解我們猶太人嗎?”老人彎下身子,雙手捧起一團雪,一邊搓着一邊說,“我們的靈魂就像這雪一樣純潔,你看到了吧?等太陽一出來,就會融化成水,滋潤着大地。天一暖和,水就會蒸發到空氣中,隨着風飄得無影無蹤,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們,你懂嗎?!”說着,他猛地把手中的雪球砍到德國軍官的臉上。

德國軍官用手套擦掉臉上的雪,然後破口大罵:“你這該死的老傢伙,趁我還沒有發脾氣,快過去!聽見沒有?”

猶太牧師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且還橫眉豎目瞪着德國軍官。

德國軍官勃然大怒,仰起手中的鞭子,照着老人的頭部狠狠地抽了幾鞭子,老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德國軍官掏出手槍,對準老人連開兩槍。

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積雪。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這邊張望。

“看什麼看?蠢貨!站好了!”幾名德國軍官揮舞着鞭子衝他們吼着。

人們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孩子們嚇得一個個臉色蒼白,躲到自己父母的身後。

小站上鴉雀無聲,只能聽見冷風在呼嘯。

這時,喇叭又開始廣播了:“注意了!這是一座勞動集中營,只要你們跟我們合作,老老實實好好幹活兒,就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努力工作對你們自己有好處,你們可以得到食物、水和宿舍,以及各種日用品,還有別的報酬。記住,你們表現得越好,和我們相處得就會越融洽。稍候,你們將會被帶到淋浴場去洗個熱水澡,女人在淋浴之前,先把頭髮剪短。你們的衣服將會被消毒。現在,先給你們分配工作。”

厄瑪跟着幾名軍官走了過來,黨衛軍上校大聲詢問:“你們誰是木匠、鞋匠、裁縫?有木匠、鞋匠和裁縫嗎?”

“我是裁縫,長官。”施蘭妮大嬸回答。

“站出來!”

“我丈夫是鞋匠,長官。”

“你去把他叫出來。”

“是,長官。”施蘭妮大嬸回過頭看了海倫娜一眼之後,找赫爾曼大叔去了。

“還有誰是木匠、鞋匠、裁縫?”

有幾個人相繼回答,並從隊伍中站了出去。

海倫娜想起哥哥剛纔說過的話:“在這兒,要想活命,就得拼命幹活兒和夾着尾巴唯唯諾諾地做人,懂嗎?”於是,在上校走過來的時候,她大聲回答:“我是裁縫,長官!”

上校目不轉睛地盯着海倫娜,嘴角里露出了一絲笑容。

厄瑪站在旁邊,看了看海倫娜,又看了看自己的同事,她猶如兩把利劍一樣粗壯的眉毛豎了起來,那雙大眼睛散發出仇恨和鄙夷的目光,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海倫娜被上校看得心裡有些發毛,於是,她重複了一遍:“我是裁縫,長官。”

“哦?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是象棋手。”

“是的,不過我也是裁縫,長官,我父母是開裁縫鋪的,從小我就跟縫紉機、熨斗、布料打交道。”

上校那令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海倫娜清秀的臉頰。

海倫娜連忙說:“請放心,長官,我很熟練,我還能排除縫紉機、扦邊機的各種故障。”

“好,過去吧。”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人們排着長隊走進一扇大門,大門的上方懸掛着鐵鑄標誌組成一句德文:ARBEIT MACHT FREI(勞動帶給人自由)。

幾名囚犯一人拿着一把鐵鍬正在鏟甬道上的雪。

海倫娜一邊走着,一邊向周圍張望,只見這裡森嚴壁壘,四周到處都是鐵絲網和瞭望塔,遠處,一個大煙囪冒着滾滾黑煙,瀰漫在昏暗的天空中。在這陰森可怖的地方,凜冽的寒風呼嘯着,就像一羣狼在咆哮,令她毛骨悚然,她馬上到這裡就是不久前她在夢中來過的那個可怕的地方。一種不祥之兆衝擊着她的內心。

這時,從一個高音喇叭裡傳來旋律悠揚、祥和的英文歌曲《平安夜》和甜美的女聲獨唱:“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ur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e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on of God, love's pure light. Radiant beams from Thy holy face, with the dawn of redeeming grace. Jesus, Lord, at Thy birth. Jesus, Lord, at Thy birth.(歌詞大意: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着聖母也照着聖嬰,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平安夜,聖善夜!牧羊人,在曠野,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聽見天軍唱哈利路亞,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平安夜,聖善夜!神子愛,光皎潔,救贖宏恩的黎明來到,聖容發出來榮光普照,耶穌我主降生,耶穌我主降生!)”

迎面,幾名囚犯推着幾輛小推車走了過來。

這動聽的歌聲使海倫娜從恐懼中擺脫出來,沒有在意這些小推車。可是,當小推車從她身旁推過的時候,令她觸目驚心的是,小推車上落着一具具一絲不掛的屍體、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面孔!她嚇得把臉轉開,捂住鼻子和嘴。

施蘭妮大嬸連忙拍了拍她的後背。

其中一個推小車的用沙啞的聲音說:“別見怪,姑娘,這是常事。”說完,他推着小車,走開了。

優美、詳和的歌聲仍然在耳邊迴盪着。遠處,一片歌舞昇平,歡笑聲和酒杯相撞發出的清脆的聲音不絕於耳。

一束束頭髮接二連三地落在地板上。

海倫娜凝視着地板上的自己那頭飄逸的金色長髮。

“快點,站起來!”

海倫娜從座位上站起來。

“快走開!別磨磨蹭蹭的!”女看守一邊推了海倫娜一把,一邊大喊大叫着,“下一個!”

海倫娜擰開噴頭的開關,水流了出來,她伸手試了試水溫。

忽然,從浴室外面傳來了吵嚷的聲音:“媽的!少羅嗦!快剃!”

“我就是不剃!你們走開!走!”

緊接着,傳進來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發出的“啪啪”的聲音和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海倫娜伸手去擰開關,把水開到最大,好讓流水的聲音把外面不堪入耳的聲音蓋住。當她無意中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肚子時,發現自己的身體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四肢瘦得見棱見角,而肚子卻明顯比以前大了,活像一隻吃多了蚊子和蒼蠅的青蛙。她索性把眼睛一閉,任憑洗澡水衝在自己身上,任憑淚水流淌在自己的臉上。

小女孩們的嬉戲聲充斥着她的耳鼓……

一筐筐土豆、番茄和蘋果落在廚房的地板上。六名女青年呆若木雞地望着這十幾個竹筐。

“你們還愣在這兒幹什麼?”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推門走了進來,他頭戴着白帽子,胳膊上戴着白色套袖,藍白條囚服外面套着一條白色的圍裙,他正是西格蒙德•奧本海默。 шшш▪ TTκan▪ C〇

“這麼多土豆、番茄和蘋果,奧本海默先生,”其中一個女青年說,“霍夫曼上校只給咱們十分鐘的時間,就得讓那些當兵的都吃上香甜可口的土豆蘋果沙拉。”

“否則,就把我們全都拖到雪地裡,槍斃。”

“是的是的,我知道。”

“十分鐘!上帝啊!番茄好說,等把所有土豆和蘋果削完皮,二十分鐘過去了。您知道,我昨天才過的十九歲生日!”話還沒說完,便淚如雨下。

姑娘們抱頭痛哭。

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望着眼前這些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一個個哭得泣不成聲,他心如刀絞,彷彿看到自己和她們一起,被德國鬼子推到外面,姑娘們的頭部被子彈打開了花,倒在冰冷的雪地上。他望着這些盛滿了該死的土豆和蘋果的竹筐,長嘆了一口氣。

忽然,他眼前一亮,對姑娘們說:“好了,別哭了。”

姑娘們全都沒聽見,哭得更傷心了。

“別哭了!”西格蒙德•奧本海默大吼一聲,“你們以爲眼淚能打動那些禽獸不如的傢伙的冷酷的心腸嗎?得靠我們猶太人的智慧。”

姑娘們擦了擦眼淚,用企盼的目光看着西格蒙德•奧本海默,就像企盼彌賽亞降臨人世間一樣。

“你們現在把土豆全都擡到水池邊,洗乾淨,把洗完的土豆放在案板上,我來切。”

“怎麼?不削皮了?”姑娘們用驚異的目光盯着這位廚師。

一隻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掀開大蒸鍋的蓋子,香味伴隨着白色的水蒸汽迎面撲來。黨衛軍少校閉上眼睛,貪婪地聞了聞。當他睜開眼睛,無意中發現屜上放着的土豆全都沒削皮時,臉上頓時出現了疑惑的神色,他轉過身,用手裡的鞭子頂住西格蒙德•奧本海默的下巴,用質疑的目光緊盯着他的眼睛的同時,用“和藹可親”的口吻問他:“請你向我解釋一下,廚師,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沒有削皮?”

姑娘們一個個嚇得把頭低下,繼續往盤子裡放切好的蘋果塊。

“報告鮑爾少校,土豆皮含有豐富的膳食纖維,有助於降血壓。”西格蒙德不慌不忙地回答。

“這個呢?”鮑爾少校用手指了盤子裡的蘋果塊,“蘋果爲什麼不削皮?”

“報告鮑爾少校,蘋果皮含有豐富的抗氧化成分,可以預防心血管疾病和冠心病。把這麼好的東西全都浪費掉,我可不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嗯!有點鬼聰明!”鮑爾少校慢慢地把鞭子從西格蒙德的下巴上放了下來,轉身往外走去。

姑娘們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鮑爾少校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用鞭子指着西格蒙德,惡狠狠地說:“你給我記住,要是有一名士兵在吃過你這些沒有削過皮的土豆或者蘋果之後拉肚子,小心你的腦袋!”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西格蒙德用手抹掉額頭上的冷汗,從圍裙的口袋裡掏出一瓶硝酸甘油,打開瓶蓋,從裡面掏出一片放進嘴裡,然後向水龍頭走去。

刺眼的探照燈的光芒照在雪地上,晃得海倫娜幾乎睜不開眼睛,只好躲在施蘭妮大嬸身後,讓她那肥胖的身軀儘量給自己遮擋這冰冷刺骨的寒風,就像今天乘坐火車的時候那樣。

新來的囚犯們一個個凍得倦縮着身子,嘴裡哈着氣,手裡拿着飯盒和勺子,排隊等着打飯,他們盼着趕快輪到自己。穿着這單薄的囚服站在這個寒氣逼人的地方,簡直是活受罪。

海倫娜隱隱約約看見站在大鍋後面,挨個給每名囚犯盛飯的那個小個子中年男人,越看越像叔叔,可又不太像,因爲這個人看上去比叔叔顯得蒼老得多。她真恨不得不顧一切地跑過去,看看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叔叔。

“快一點兒!吃完的到那邊去集合!”一名手持皮鞭的女軍官大聲吆喝着。

施蘭妮大嬸打完飯,轉身走開。

海倫娜站在放大鍋的那張破桌子前面,西格蒙德•奧本海默左手接過海倫娜手中的飯盒,右手拿着炒勺,低下頭從大鍋裡崴食物。

“天啊!真的是他!”

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擡起頭,正要把盛完食物的飯盒和一小塊麪包遞給海倫娜的一剎那,也不禁大吃一驚,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和其他囚犯一樣穿着單薄的藍白條囚服,凍得渾身顫慄的姑娘正是自己的侄女。

兩個人目瞪口呆地對視着。

“啪!”皮鞭敲擊在桌子上發出的一聲清脆的聲響嚇得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把手中的炒勺掉在了桌子上,女軍官揮舞着鞭子衝着西格蒙德和海倫娜吼道:“都愣在這兒幹什麼?快一點兒,別磨磨蹭蹭的,聽見沒有?!”說完,便轉過走開。

西格蒙德•奧本海默趁着女軍官走開,趕忙從桌子上揀起炒勺,伸進大鍋裡,又給海倫娜盛了一勺,示意她趕快走開。

海倫娜回到施蘭妮大嬸身邊,藉助探照燈的光芒,看見自己手裡拿的是一小塊麪包,飯盒裡面是一些爛菜葉子和湯湯水水。“看來哥哥說的一點兒不錯,用詞是有些不雅,可這些東西不是飼料又是什麼?”她的飢餓感一下子消失了,可是吃這些飼料總比吃鞭子強吧。想到這兒,她只好摒住呼吸,硬着頭皮往嘴裡塞這些難以下嚥的東西。

勺子與飯盒的撞擊發出的“叮叮噹噹”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十幾臺縫紉機發出“嗒嗒嗒嗒”的聲音,縫紉機上放着針線、剪刀、皮尺以及正在縫製的德國士兵的軍大衣。還有幾臺縫紉機放在桌子上閒置着。靠牆的貨架子上放着一落落料子。

囚犯們坐在縫紉機旁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連頭也不敢擡。

兩名男監工手裡拿着鞭子,在過道里來回踱着步。

厄瑪跟着另外兩名女軍官押解着海倫娜、施蘭妮大嬸以及其他幾名新來的囚犯走到這幢木板房門前。

“上尉,這兒就是被服車間。”其中一名女軍官邊說邊推開房門。

新來的囚犯們排着隊走了進去,站在牆邊上等着德國軍官給他們安排工作。

女軍官們走了進來。

一名年輕女囚犯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這些新來的囚犯,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海倫娜的臉上,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裡的活兒,目瞪口呆地盯着海倫娜,原來她就是海倫娜在柏林結識的朋友艾琳•斯特恩伯格。

“嗖”的一下,一名男監工用手裡的鞭子拍了一下艾琳的肩膀,並大聲訓斥她:“幹你的!看什麼看?拖拖拉拉的!”

艾琳趕忙低下頭,繼續幹活兒。

厄瑪走了過來,她冷笑了一聲,問那名監工:“你是在給她撣土嗎?”說着,把手伸向監工。

監工只好把手裡的鞭子遞給她。

厄瑪接過鞭子,照着艾琳的頭部狠狠地抽了幾鞭子,疼得她嗷嗷大叫,鮮血順着額頭流了下來。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移到這邊。

艾琳嚇得渾身顫慄,用雙臂護住自己頭部。

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厄瑪冷不防又照着那名監工的臉上、身上使勁抽了兩鞭子,疼得他痛苦地捂住臉。

厄瑪把鞭子扔在地上,惡狠狠地對監工說:“你現在知道應該怎麼管你的人了吧?揀起來!你這個愚蠢的猶太佬!”

監工惱羞成怒,眼睛裡迸發出憤怒的火焰,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彎下腰從地上揀起鞭子,照着厄瑪抽去,厄瑪萬萬沒有想到,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裡,一個猶太人居然敢用鞭子抽她,她本能地躲了一下,鞭子梢掃到了她的眼眶,監工像發了瘋的獅子一樣揚起鞭子還要抽她,嚇得她四處亂竄,終於她騰出功夫,熟練地從腰間拔出手槍,照着監工身上連開兩槍。

監工應聲倒地。

餘怒未消的厄瑪氣急敗壞地走過來,用穿着厚重的皮靴的腳照着監工的屍體狠狠地踹了兩腳,嘴裡罵道:“媽的,敢打我?哼!見鬼去吧!”隨即招呼那兩名女軍官,“把屍體拖出去!”

“是,上尉!”兩名女軍官走過來,一人拽住一條胳膊,把屍體拖了出去。

厄瑪把手槍塞進槍套裡,拿起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串十字架,用嘴脣親吻了一下。

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驚呆了,一個個嚇得面面相覷。海倫娜忍不住吐了出來。

整個屋子裡鴉雀無聲,只有厄瑪面無表情、趾高氣揚地來回踱步,那雙厚重的皮靴與地板撞擊發出的“咣、咣”的聲響。

囚犯們連大氣兒都不敢出,這凝重的氣氛簡直讓人窒息。

厄瑪大吼一聲:“都愣在那兒幹什麼?幹你們的!”

老囚犯們一個個低下頭,繼續工作。

“誰要敢偷懶兒,小心自己的腦袋!”厄瑪說完,轉身出去。

海倫娜向那名捱了鞭子的女囚犯走了過去。

艾琳聽見旁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她擡起頭來,手捂着流血不止的額頭。

海倫娜來到艾琳身邊,對她說:“請把手拿開,我給你包紮一下。”

艾琳把手拿開的一剎那,海倫娜一下子驚呆了,“怎麼是你?!”

“海倫娜。”一個十分熟悉的、溫柔的聲音傳進了海倫娜的耳朵裡,她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這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看上去明顯消瘦了許多。“塔尼婭!真的是你!”

塔尼婭走了過來,她的目光忽然盯在海倫娜隆起的腹部上,幾秒鐘之後,她的目光回到了海倫娜的臉上。

塔尼婭那溫婉的眼神使海倫娜感到有些緊張和尷尬,只好把目光轉到地板上。

塔尼婭嫣然一笑,對海倫娜說:“別愣着了,先把她包紮吧,趁那幫畜牲還沒回來。”說着,從旁邊的縫紉機上拿起一塊白色的下腳料,用力撕下一長條白布,往艾琳的頭上纏。

海倫娜偷窺了一眼塔尼婭的臉,她的眼神看上去仍然是那麼溫婉,那麼若無其事。

留聲機上的唱片在轉動,播放的那首旋律詳和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for the sake of auld lang syne. If you ever change your mind, but I living, living me behind, oh bring it to me, bring me your sweet loving, bring it home to me, bring it home to me.(歌詞大意: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友誼萬歲!友誼萬歲!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伴隨着優美的歌聲和樂曲聲的,是一個年僅四、五歲的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幾名年輕的黨衛軍女軍官們的狂笑聲。小女孩被一條大鐵鏈子結結實實地綁在一個木製的黑色十字架上,她渾身一絲不掛,她的衣服被胡亂地堆在地板上,傷痕累累的身上插着十幾把刀子,鮮血滴在地板上。

“你的技術太差了,雷娜特,你的腳都過界了還沒投中,看我的吧。”厄瑪說完,從桌子拿起一把刀子,站在距離小女孩大約十米遠、預先用粉筆劃好的一條線後面,把刀子擲向小女孩。

刀子不偏不倚地插在小女孩的咽喉,她的哭聲止住了,頭耷拉了下來。

頓時,掌聲、喝彩聲、口哨聲、歡笑聲響徹了整個房子。

厄瑪從桌子上拿起一杯斟滿了香檳的酒杯,洋洋自得地喝了起來。

圓形的唱片仍然在轉動,優美的樂曲仍然迴盪在整個屋子裡。

收工的鈴聲終於響了起來,累得腰痠背疼的囚犯們紛紛從縫紉機後面的板凳上慢慢地站起身來,大家稍微活動一下筋骨,然後向門口走去。

艾琳沒有向門口走去,而是朝着靠牆的上下鋪牀邊走去。

海倫娜好奇地跟在艾琳身後,想看看她在找什麼。

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牀邊,艾琳從旁邊搬過來一個板凳,站在上面,從上鋪的儘裡邊掀開一落料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一牀一半白色一半紅色的小被子,然後從板凳上跳了下來。

“是薩繆爾!”海倫娜驚喜地叫了出來。

“小點兒聲兒!要是被德國人發現了,就麻煩了!”

海倫娜用詫異的目光看着艾琳。

黑濛濛的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爲數不多的幾顆星星,幸虧有路燈照亮,儘管很昏暗,再加上遠處的探照燈,還能勉強看得見路。

海倫娜蜷縮着身子,跟着艾琳踩着厚厚的積雪,向營房走去。

“還疼嗎?”海倫娜關切地問。

“疼得厲害,媽的!這個臭娘們兒比男人勁兒還大。”

“你瘦了。”

“是啊,每天比牲口乾的活兒還多,伙食比豬飼料還糟,吃的比貓還少,安息日也得照常工作,還有比這更有效的減肥方法嗎?我現在渾身沒勁兒,風再大點兒,就會把我刮跑。”

這時,海倫娜注意到遠處有一團火在燃燒,照亮了漆黑的夜空。“那邊着火了嗎?”

“不是,德國人天天在那邊點火,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燒什麼,而且誰也不準靠近。有人說那是焚屍爐。”

“什麼?!”海倫娜大吃一驚。

“你別多心,這只是猜測,德國人不會殺我們的,因爲他們需要有人給他們做軍服、帽子、襪子、靴子什麼的。”

“真沒有想到,在這兒會碰到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兩個星期以前,我被送到了這個從來沒來過,甚至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

“怎麼回事?”

“回營房我再告訴你,太冷了!”

兩個人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來到了營房的門口。

“海倫娜!”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在傳進了海倫娜的耳朵,她回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站在路燈下面,定睛一看,是叔叔在等她。

“我在鴿子窩裡等你。”艾琳說完,踱了踱鞋底上的雪,推開門,走了進去。

“鴿子窩?”海倫娜一愣。

“海倫娜!”叔叔在向她招手。

海倫娜走到叔叔跟前。

“總算見到你了,可是真不願意在這麼個鬼地方。”叔叔輕聲地說,“我知道你懷孕了。”

“不,沒有,” 海倫娜的臉“唰”的一下通紅,她支支吾吾地說,“叔叔,我只是……”

“好啦,即使你學會了撒謊,可你的肚子騙不了我,你懷上了那個男人的孩子,而且看上去已經四個月了。”

“叔叔,我……”

“放心,我的寶貝,我不是來責備你的,我給你煮了兩個雞蛋,趁熱吃吧。”說着,從囚服的口袋裡掏出兩個雞蛋。

“這……”海倫娜猶豫着。

“你現在最需要營養,我以後每天都會想辦法從廚房給你弄點兒吃的。”西格蒙德•奧本海默說完,左手抓起海倫娜的右手,把右手中的兩個雞蛋塞進她的手裡。

海倫娜凍得僵硬的手頓時感到了一絲溫暖。

“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吃,千萬別讓別人看見,懂了嗎?”

“爸爸媽媽還好嗎?”海倫娜急切地問。

叔叔遲疑着,沒有回答。

“他們要是看到我這副樣子,一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會……會用錘子砸碎我的腦袋。”

“你爸爸媽媽不會再生你的氣了,你不用擔心。”叔叔說完,轉身就走。

海倫娜趕忙追上去,對叔叔說:“見到我爸爸,您替我說幾句好話,好嗎?”

“放心吧,孩子。”叔叔說完,加快了腳步走開了。

海倫娜失神地望着叔叔瘦小的背影,可是不料,他很快就轉彎了,用木板搭建的營房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思忖着叔叔說話時的語調,好像聲音有些不自然,一種不祥之兆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凜冽的寒風仍然在海倫娜的耳邊沒完沒了地呼嘯着,遠處的火焰仍然在熊熊地燃燒着。

在一幢面積很大的木板營房裡,瀰漫着像腐爛的屍體那樣刺鼻的黴味,有人用口琴悠閒自得地演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 在分上、中、下三層的連在一起的木製的,與其說是牀鋪,不如說是鴿子窩裡躺着幾百名男性囚犯,傾聽這首恬靜的曲子,還有人用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打着節拍,隨着這樂曲情不自禁地哼唱着。

四名青年圍在一起打撲克。

“夠了!別吹了!”今天下午站在阿爾伯特•奧本海默旁邊一起迎接新囚犯乘坐的那列火車的到來的那個小夥子大吼一聲,他一個健步走到吹口琴的中年人面前,一把將口琴從他嘴裡搶過來,扔在地上。

“你,你幹什麼,託依維?”

“難道你們,都是一些馴服的牛馬、溫順的綿羊?!給你們套上犁,你們就去耕地;給你們套上鞍子,騎在你們身上,讓你們往哪兒跑你們就往哪兒跑?照你們身上抽上幾鞭子,你們也不吭氣!只要給你們草料吃,你們就心滿意足了。把你們送進屠宰場,用屠刀砍斷你們的脖子,榨乾你們的血你們也無所謂?說實在的,牲口還能得到足夠的飼料呢,而你們呢?天天餓肚子!你們真的把奧斯維辛都當成了度假村?即使給他們當奴隸,你們也心甘情願?大冷的天,你們幾百個人擠在這幢連個爐子都沒有的到處灌風的破房子裡,還覺得很舒服,很愜意,是嗎?”託依維越說情緒越激動,使勁把捂住他的嘴的一隻大手撥開,把過來勸慰他的大叔險些推了一個跟頭。“別碰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小點聲兒,年輕人!”大叔站在託依維面前,冷靜地對他說,“你這麼大嗓門兒,讓他們聽見,他們就會把你絞死!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寧可這樣,西米恩大叔!我寧可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讓德國人的子彈把我打成篩子,也不願意窩窩囊囊地死在這裡,更不願意讓他們用沾滿了猶太人鮮血的手捏我的下巴,罵我是膽小鬼!我是個男人!”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託依維?”阿爾伯特•奧本海默問。

很多囚犯都趴在牀板上聚精會神地盯着這個年輕人,打撲克的那四個青年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了過來。

“逃出去,就在今天夜裡。”託依維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行嗎?”

“他們會順着你在雪地上留下腳印追上你,把你打死!”

“這太冒險了!”

“是啊!太冒險了!”

人們有的開始議論紛紛,有的乾脆翻過身,蓋好被子裡睡覺了。

“哼!今天是他們的平安夜,不出一個小時,他們就會喝得酩酊大醉,打着飽嗝兒,深更半夜,刮這麼大的風,天塌下來他們也不會從溫暖的被窩裡鑽出來。”

“這是拿你的身家性命做賭注,你知道嗎,熱血男兒?!”西米恩大叔目不轉睛地盯着託依維。

“當然!可是我還知道,我剛出生的時候,包皮被切除了,可睾丸還在!”

“可是你身無分文,就算你逃出去,你能去哪兒?”

“先過了沼澤地,渡過維斯瓦河,去找我們的隊伍。”

“隊伍?我聽說他們全都放下了武器。”

“還有游擊隊,我想一定有。我一定要找到他們,把這裡的一切都告訴他們,然後把他們帶來,擰斷這些狗雜種的脖子!”託依維說着,把目光轉向正趴在牀鋪的第二層,傾聽他義憤填膺、慷慨陳詞的阿爾伯特•奧本海默的臉上。

“你知道有多少崗哨,多少個瞭望塔嗎?”西米恩大叔說,“機槍會把你打成篩子!”

“哼!有這個也能跟他們拼。”託依維說着,從靴子筒裡掏出了一把匕首,“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奪幾條槍。誰也別想阻止我。”

“嗯,好樣的,年輕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過來拍了拍託依維的肩膀,“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冒險。”說着,把手伸了出來。

打撲克的四名青年互相遞了個眼色,紛紛站起身,走了過來。

“我也去!”

“還有我!”

“你呢,阿爾伯特?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託依維兩眼緊盯着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皺緊了眉頭,搖了搖頭。

“你怎麼了,阿爾伯特?難道你就這樣心甘情願給他們當牛作馬?”

阿爾伯特看了一眼正躺在他身邊熟睡的雅各布,嘆了口氣。

“你倒是說話呀!”

“你是孤家寡人,而我……”

“你以爲你待在這裡,就能保全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嗎?”

“我兒子太小了,帶上他是個累贅,要是把他留下,誰來照看他?我可不能冒這個險,彌賽亞會來拯救我們的。”

“彌賽亞?哼!我們一直相信上帝與我們同在,可是直到現在,上帝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我們猶太人所遭受的苦難置若罔聞,你說,這是爲什麼?!”

整個屋子陷入一片沉寂,除了呼嚕聲,聽不見別的聲音。

“但如果我們憑藉自己的力量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也許仁慈的主會站在我們一邊,給我們帶來好運氣。”年輕的託依維的眼睛裡釋放出憤怒的眼神。

阿爾伯特猶豫了片刻之後,點了點頭。

海倫娜踱了踱腳,把粘在鞋底上的雪儘量踱乾淨之後,推開營房的門,走了進去。

當她關上房門,環視這間大屋子時,她發現在分上、中、下三層的連在一起的木製的牀鋪上到處都是女囚犯,“怪不得艾琳說,要在鴿子窩裡等我。可不是嗎,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的,用鴿子窩來形容他們給我安排的這個睡覺的地方,看起來是多麼恰如其分啊。我明白了,從今天起,我就跟擠在這間破房子裡的人沒什麼兩樣,穿一樣的囚服,睡一樣的木板,還給我編上號了。這就是說,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頭戴着金光燦燦的后冠的棋後,不再是受棋迷們尊崇的猶太之花,我跟她們擁有同樣的稱謂,那就是囚犯,而我犯下的唯一的罪孽僅僅是我的猶太血統。我的編號是多少來着?”她低下頭,揪住自己的囚服,藉助昏暗的燈光,看見胸口處從右到左寫着四個數字:8864。“哼,這倒好記!八八六十四個方格。”

“我們在這兒呢,海倫娜。”海倫娜順着聲音走了過去,塔尼婭、艾琳母子和施蘭妮大嬸正躺在那裡等她。

“快躺下吧,我們把被子都給你捂熱了。”塔尼婭說着,伸出雙手幫海倫娜解開鞋帶。

海倫娜脫掉鞋,剛要上去,突然,不知道是個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她的腳脖子,然後竄得無影無蹤,把她嚇得大叫了一聲。

“別見怪,是隻老鼠。”

“怎麼?這兒還有老鼠?”

“各種膚色應有盡有。來,慢一點兒!當心!”

塔尼婭和艾琳把海倫娜拽了上去,躺在她們倆中間。海倫娜躺下以後,感覺後背特別不舒服。

“怎麼,看來很不習慣,海倫娜,”塔尼婭苦笑了一聲,說,“我還把褥子給了你,要不然,你就只能躺在沙袋上了,大家都一樣。你必須趕快適應這裡的環境,沒辦法。”

“呃,我剛纔一直沒好意思問,塔尼婭,”施蘭妮大嬸問,“這兒的工錢怎麼算?”

“工錢?”塔尼婭笑了起來。

“怎麼?”施蘭妮大嬸一臉疑惑。

“在奧斯維辛,能讓你活到晚上睡覺,就是給你的報酬,不用鞭子抽你,就是對你的褒獎。睡吧,明天還得賣苦力呢。”塔尼婭說完,轉過身,閉上了眼睛。

“哦!上帝!”施蘭妮大嬸也閉上了眼睛,幾秒鐘之後便鼾聲雷動。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艾琳?”海倫娜問。

“咱們分手後不久,我僱了個私家偵探去找薩繆爾的親生父親,哼!幾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錢。”

“結果呢?”

“我不得不佩服那個私家偵探的本事,找到了,在一家小酒館見的面,真沒有想到,那個人在波蘭的時候用的是化名,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是個德國間諜!

“德國間諜?你怎麼知道的?”

“哼!我真是蠢到家了!我簡直瞎了眼!我告訴他,我們的孩子降生了,他大笑了起來,說我給他帶來了驚喜,還說願意用最隆重的婚禮和最漂亮的鑽戒來補償我,讓我給他一點時間。幾句甜言蜜語、幾杯威士忌把我灌得暈頭轉向。我說什麼也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天,天還沒亮,幾名蓋世太保闖進了我的房子,就是你跟我一起住過的那間地下室,他們把我和薩繆爾送進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那地方在柏林郊區,在那兒給他們當奴隸。”

“難道是他出賣了你?”

“恐怕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哼!這樣不但可以保全自己,把自己跟猶太女人有染的罪名中解脫出來,還可以到上司那裡去邀功請賞,這種行爲,媽的!我真不知道用什麼字眼兒來形容最貼切!”

“操蛋。”

艾琳用詫異的目光看了一眼海倫娜,苦笑了一聲,說:“一點兒不錯,操蛋。後來,又把我們送到了這個鬼地方,整天像一頭耕牛一樣沒日沒夜地幹活兒,吃的卻是些該死的豬食。幸虧塔尼婭手把手教我,我爲了我兒子能活下來,我拼命地學手藝,沒有別的選擇。在奧斯維辛,要想活命,就得有一技之長,他們不需要那些沒有勞動能力的人,不想養活那些老弱病殘。”

“那,薩繆爾怎麼辦?”

“呵!感謝上帝對我的恩惠,把我變成了一頭奶牛,每天半夜把他餵飽,白天把他藏在車間裡,用料子什麼的把他蓋住,總之,絕對不能讓這幫畜牲知道他的存在。小傢伙吃飽了就不哭不鬧睡覺覺,對吧,媽媽的小心肝兒!”艾琳說着,轉過臉,在孩子額頭輕輕地親吻了幾下。

“那樣會把他憋死的!”

“我每次都給他留着點縫兒。”

“那麼,斷奶以後怎麼辦?”

“上帝讓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誰知道?快睡覺吧。”艾琳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這間破房子裡靜悄悄的,除了聽見呼嚕聲,什麼也聽不見。

海倫娜思潮翻滾,今天她一路上親眼所見的一幕幕令人髮指的場景接二連三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裡:早上在華沙火車站那對慘死的母子、被燒燬的村莊、在小站的女廁所的茅坑裡被打死的那兩個小孩、在克拉科夫火車站的站臺上被處決的那四名青年、在大門口被打死的那個猶太牧師、站在雪地裡吃的那些爛菜葉子、在被服車間裡發生的血腥的場面,還有剛纔叔叔說話時用的那種古怪的腔調。

她又回想起剛纔艾琳說的話:“我說什麼也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天,天還沒亮,幾名蓋世太保闖進了我的房子,就是你跟我一起住過的那間地下室……”

“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要了,這不是跟那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一路貨色嗎?這還是人嗎?簡直禽獸不如!想想我們倆,是多麼的幼稚!爲了挽回虛無縹緲的愛情,我們不惜冒着生命危險,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個最仇視猶太人的國度,就像飛蛾撲火一樣,可結果呢?兩粒種子撒在聖潔的土地裡,一粒已經開花結果,另一粒也在生根發芽。這根本不是什麼愛情的結晶,而是言不由衷的欺騙。我說什麼也得把那個騙子在我肚子裡撒下的孽種清除乾淨,要是個男孩,他長大了一定會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個騙子;要是個女孩,繼承了我,一個愚蠢、無知的女人的基因,那就太可悲了。奇怪,我怎麼直到今天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甚至連自己懷孕的事都渾然不知!”

想到這兒,她的眼眶裡浸滿了悔恨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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