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大軍已接近大齊與咯衛什的邊境,許是因爲與景西王交好時
常常互通有無,這裡的民房看上去要好得多,但自從交戰以來,附近的百姓不堪騷擾,大部分已經遷走,所以好多村落已經無人居住。
這天,大軍一日也沒有看到一個活人,臨近傍晚,正路過一個村落,村中一片死寂,也不見一點燈光,想必已經荒蕪了。
白鉞看了看天色,道:“今天就在村裡休息吧,明天下午我們就能到了。”大家聽了,紛紛舒了口氣。
吃了晚飯,白鉞讓大家隨意找地方休息,蕭啓不願進村,就在村口找了個平整地方躺下了。還沒有睡着,李有才就過來搖醒了他。“老哥,快起來,農戶家裡估計走得急,被褥都是現成的,我們把炕燒熱了,咱去炕上睡吧!”
蕭啓道:“這不太好吧?”李有才道:“有什麼不好,人又不在,走吧。累了這麼多天,也該舒舒服服睡一覺了!走吧,大家都等着你呢!”蕭啓只得和他進了村。
李有才帶着蕭啓走進一戶農家,果然,物種的陳設一應俱全,被褥除了落了一層土外,還都合用。趙寶兒丟掉手裡的樹枝,站起來笑道:“營長,炕燒好了,今天咱們仨擠一張牀吧。”
蕭啓點頭笑道:“那再好不過了。”說着,和兩人一起撣掉牀上的浮土,爬上了牀。
入夜,聽着趙寶兒和李有才的鼾聲,蕭啓難以入睡,但又不敢動,生怕吵醒了兩人。恍惚間可以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和窗扇打在窗框上的聲音。
蕭啓迷迷糊糊的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白濛濛的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慢慢的,白光淡去,蕭啓眼前浮現出一個農家老婦的身影,老婦身穿灰色棉襖,頭上包着一塊深藍色的頭巾,背對着自己,不知在做什麼。不知過了多久,老婦就是那樣背對着自己站着,直到眼前又變成白茫茫一片。
過了一會兒,眼前又漸漸清晰起來,還是那個老婦,花白的頭髮從頭巾裡散落下來,刀削斧鑿般的臉上,一抹慈祥的笑意若隱若現。老婦正在用刀切着一顆蘿蔔,一下,兩下,切成片,切成丁。蕭啓看着她的刀,卻聽不到一絲聲音。此時的老婦,絲毫沒有給人親切的感覺,反而覺得詭異無比。老婦切完蘿蔔,就掀開鍋蓋,把蘿蔔倒進翻滾的沸水裡,蕭啓的視線,就停留在鍋裡的沸水上,看着它慢慢翻滾,最終歸於一片迷茫。
似乎過了很久,蕭啓的眼前又出現了一棵樹,鐵桿虯枝,分明就是剛剛村口的那棵。視野漸漸拉近,樹下站着一位紅衣少女,少女的雙手握在胸前,不安的扭着,是在等待什麼人嗎?隨着眼前漸漸模糊,少女的身影也漸漸消失。
又過了一會兒,蕭啓眼前又出現了幾隻正在啄米的雞,雞的中間,有一雙腳在走來走去,不時有一把米灑下。還是那名少女,神色歡快,似乎在和旁邊的人說着什麼,但和剛纔一樣,蕭啓聽不到任何聲音。接着,蕭啓眼前一花,那女孩子的笑臉在他眼前不斷放大,終成一片迷濛。不久,蕭啓的眼前漸漸清晰,這次出現的,是一個山洞,那名少女,頭髮蓬亂的走了進去,快到洞口時,回頭望了望,滿臉淒涼。混沌如約而至。
下一個出現的,是一個打柴的青年,少年把打好的柴捆好,望了望頭頂飛過的鳥羣,憨厚的笑了。少年背起柴,向村口走去,遠遠望見等待的紅衣少女,張開嘴,似乎叫了聲什麼,就快步向前趕去。少女也蹦跳着呼應他,兩人越走越近,而蕭啓的眼前,又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一會兒,眼前的景物又發生了變化,飯桌前,少年和老婦相對而坐,老婦一邊慈祥的數落着什麼,一邊往少年碗裡夾菜,少年還是那樣憨厚地笑着,頻頻點頭。眼前又被白色取代。
這回,再次出現的是一口井,轆轤上懸着的卻不是桶,而是一個罈子,井離自己越來越近,蕭啓纔看清,壇口竟然有一顆人頭,那人的脖子一半在罈子裡,可那麼小的罈子,根本不可能放下一個人。那人的頭髮擋住了臉,所以看不清容貌,但蕭啓仍覺得恐怖無比。
周圍似乎起起了風,風吹起那人的頭髮,那張臉,分明是剛纔那個少年,少年向蕭啓一笑,接着,繩子斷了,罈子重重的沉了下去,而視線就在那口井上定格,蕭啓隱約看到,井邊插着一柄胡刀,還在輕輕地顫抖。
蕭啓猛的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身上已經被冷汗浸透,但依舊驚魂未定。擡起頭,對面的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淒冷的殘月,正靠在斑駁的井沿上,那井,分明就是夢中出現的那口。蕭啓深吸了口氣,勉力穩住狂跳的心,看向仍在熟睡的趙寶兒和李有才,苦笑了一下,也打算再睡一會兒。
趙寶兒睜開眼睛,轉向蕭啓輕聲道:“營長,做惡夢了?”
蕭啓點點頭,道:“嗯,亂糟糟的。”
趙寶兒道:“我也睡不踏實。”
蕭啓笑道:“再眯一會兒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趙寶兒也笑了,道:“也是,這幾天這麼累還偏偏睡不好。再躺會兒吧,明天精精神神的,別讓人看不起咱們千夫營。”
話音剛落,外面就響起一聲尖叫,兩人忙跳下牀,蕭啓去推李有才,李有才翻了個身,不滿道:“不是還沒到時間嗎……”
趙寶兒道:“聲音好像是從後院傳來的。我先去看看。”
蕭啓道:“等等,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把有才叫起來咱們一起去。”
趙寶兒點點頭,知道他也不放心李有才一個人留在這裡,於是也搖了搖李有才道:“有才,起來,有情況。”
李有才聽了,一骨碌爬了起來,嘴裡還嘀咕着:“這麼晚才叫我……”
轉到後院,只見洪天寶正蜷縮在在竈前,不停地顫抖着。蕭啓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洪天寶馬上又尖叫道:“啊!不要殺我啊!”掙扎着要向外跑。
蕭啓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低吼道:“別怕,是我。”聽到蕭啓的聲音,洪天寶漸漸冷靜下來。蕭啓看了看左右,拉着洪天寶回到屋裡。
坐在炕上,洪天寶喘息了好久才恢復平靜。趙寶兒見他臉色不那麼可怕了,就小心翼翼的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洪天寶用力嚥了幾口口水,道:“剛纔,我餓得睡不着,就出來走走,結果在後面的屋子裡發現了幾個山藥,就打算生火烤烤吃了。爐子上還坐着一口鍋,我想把鍋移開,誰知聽到裡面叮噹作響,我好奇,打開一看……裡面……裡面……裡面竟是一個頭骨……”
蕭啓一愣,問道:“就在後院?”洪天寶顫抖着點點頭。蕭啓站起來道:“我去看看。”
趙寶兒也站了起來:“有才,你陪着他,我和隊長一起去看看。”
李有才聽洪天寶這樣說,心中自然十分害怕,也樂得不去,忙點了點頭。
兩人轉到後院,蕭啓看到洪天寶口中的爐竈,不由站住了,趙寶兒看了看蕭啓,見他臉色慘白,關心道:“營長,你還好吧,要不別過去了?”
蕭啓無力的搖搖頭,道:“沒關係,走吧。”
走到竈前,蕭啓深吸一口氣,搶先打開了鍋蓋,裡面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裡面除了一個完整的頭骨以外,還有一塊深色頭巾和一團亂蓬蓬的頭髮,過的內壁,長滿了白毛,沒有長毛的地方,似乎是一塊塊已經發黑的腐肉。看到這幅景象,趙寶兒不受控制的嘔吐起來,蕭啓呆呆的望着那塊頭骨,完全忽略了趙寶兒的存在,等趙寶兒緩過氣來,見蕭啓仍在發呆,就喊道:“營長,營長?你還好吧?”
蕭啓嘆了口氣,合上鍋蓋,把鍋放好,笑道:“沒事,寶兒哥,我給你講講我的夢吧。”
趙寶兒不願久留,道:“咱回去講吧。”
蕭啓搖搖頭道:“我怕嚇到他倆,咱們邊走邊說吧。”趙寶兒點點頭,道:“你講吧。”
蕭啓把自己的夢境詳詳細細的講給趙寶兒聽,講完,補充道:“我懷疑,夢中最後看到的畫面,就是那人身死的地點,而死去的人,很有可能曾經就住在這間屋子裡。”
趙寶兒點點頭,道:“那老婦死在竈前,那麼,那少女就是死在山洞裡,而那少年的屍體,一定在那口井裡?”
蕭啓頷首道:“有可能,而且最後,我看到了一把胡刀,我想,這裡的村民不是逃走了,而是被咯衛什的人屠殺了。”
趙寶兒道:“天也快亮了,我們回去打聲招呼,去找白將軍吧。”
天亮以後,按照白鉞的命令,士兵們陸陸續續在村中發現了村民的屍體,這些屍體大多肢體不全,死狀悽慘。就連身經百戰的白鉞也連連搖頭。
蕭啓也從井下撈出了那少年的屍體,屍體的骨頭都酥軟了,看來是被抹了什麼藥,才硬生生的塞到罈子裡的。而夢中的那個山洞卻一直沒有找到。
白鉞讓大家在村口挖了個坑,把找到的村民的屍體埋了進去,並命令所有千夫營的士兵起誓爲他們報仇雪恨。
大軍啓程時,太陽已升的老高,但大家都沒有抱怨,而是在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蕭啓渾渾噩噩的騎在馬上,心亂如麻。
戰場上,兩軍廝殺,村莊裡,百姓自相殘殺,難道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嗎?恐怕,邊境未定,所謂的國泰民安都是笑話。那些戰爭的受害者,與自己本毫無關聯,但自己終究不忍看自己的同胞任人屠戮。
想必,許多將領也是出於此心才奮力作戰的吧?而自己,倘若有了足夠的力量,恐怕也和他們一樣。
又前進了一段路,蕭啓忽然心中一動,擡起頭看了看四周,猛地拉住了繮繩,眼神直直的望向一個方向。在他身前的白鉞似乎也感覺到她的異樣,調轉馬頭,順着蕭啓的視線看去。
不一會兒,又轉過頭問道:“是那個山洞嗎?”蕭啓臉色慘白的點點頭。白鉞長嘆一聲,下令道:“去山洞裡看看。”
山洞裡,橫七豎八的躺了二十餘具屍骨,從地上散落的衣物來看,都是年輕的女子,她們恐怕是被擄到此處,肆意**後才被殺的。白鉞搖了搖頭,道:“擡出去把她們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