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又前進了幾日,所經的景物越來越荒涼。百姓們所居住的,也都是搖搖欲墜的土坯房,更窮一些的,甚至睡到了路邊。
不遠處,一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布用木架支撐着,這就是貧民簡陋的棲身之所,外面的篝火上,支着一個黑色的瓦罐,似乎正在煮着什麼。一會兒一個小女孩兒從裡面出來,那個一個斷了把的木勺在裡面攪了攪。小女孩瘦弱的身上,穿着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袍,看起來是由大人的衣服改的,下面沒穿褲子,光着兩條腿。因爲營養不良,女孩的脖子很細,從上面甚至可以看到和頭相連的大筋。女孩擡起頭,擡看見蕭啓一行人,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忙跑了回去。
蕭啓行至帳篷門前,向瓦罐裡看了一眼,只見裡面翻騰的黑水中,隱約有一兩個米粒浮現,要看向帳篷裡,那個小女孩也正怯怯的看向自己,在她身後,躺着一個女人,因爲是背對着蕭啓,所以看不見臉,但頭髮已經花白了。
蕭啓輕輕一嘆,把臉轉向了一邊,這一切,自己無能爲力。
大軍又行了半日,翻過一個土坡,一個村莊隱約可見,白鉞搖搖頭道:“咱們還是從村外繞過去吧。”話音剛落,一個瘦小的男孩子打斜裡跑過來,抱住了白鉞的大腿,哭喊道:“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白鉞看了看小男孩兒,那男孩看起來三四歲的樣子,實際年齡估計更大一些。白鉞示意大家停下,下馬抱住孩子,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男孩許是哭了很久,臉上滿是黑色的痕跡,他抽泣這說:“我娘,我娘已經好幾天不動不說話了,村裡人要埋了她,求求你們,讓他們別埋我娘,要不,要不我就再也見不到娘了……”
白鉞聽了,心下已然明白,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道:“你家還有什麼人嗎?”
小男孩搖頭道:“沒有了,我們是外鄉人,在村裡沒有親人。”
白鉞點點頭,道:“你叫什麼,多大了?”
小男孩道:“我叫瑞成,今年六歲了。”
白鉞道:“你不是漢人?”說完,仔細打量這個男孩子,果然,男孩的眼睛是淺褐色,頭髮也略微卷曲。
男孩子道:“我娘是漢人,我不知道我爹是誰……”
白鉞搖搖頭,他的母親估計也是大齊和咯衛什衝突的受害者。於是抱起瑞成,道:“走,咱們去你們村看看吧。”
說完,轉頭對蕭啓道:“蕭啓和我一起去,其他人原地休息。隊長看好自己的隊員,不可以隨意走動。”
雖是秋天,村中竟不見一片樹葉,地上也沒有枯草,到處都是一片荒涼。瑞成不顧鎧甲堅硬,伏在白鉞肩上輕輕地哭着。蕭啓走在後面,望着荒涼的村落,心頭冰涼。
白鉞的臉色也不好看,問道:“你們這裡遭了災了?”
瑞成道:“打今年開春起,就沒有糧食吃了,村裡人就吃樹葉,吃草,有時還能打到一些動物,就這樣,還餓死不少人。我家是外鄉人,村裡人欺負我們,打了動物也不給我們吃,我搶不過村裡的其他孩子,只能到外面挖草吃,秋天了,沒有草了,娘就再也不理我了……嗚嗚……”白鉞不好再問什麼,只得輕輕拍着。
蕭啓回過頭,看到幾個村名也正站在門口看向自己,他們瘦骨嶙峋,眼神冷漠異常,想必如果身邊的人死了,他們也會無動於衷吧。白鉞問瑞成:“你娘現在在哪裡啊?”
瑞成哽咽道:“在村長家,村長說,等等天黑了就埋了我娘。”
白鉞點點頭,道:“帶我去。”瑞成點點頭,跳了下來,拉着白鉞的手,順着一條小路走去。
轉過一個彎,他們就看到一戶稍好一些的院子門口圍滿了人,想必就是村長家。幾人走到跟前,就聽到人羣一陣騷動,大家紛紛向前擠去,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那裡喊:“別急別急,大家都有份!”
瑞成聽了,破涕爲笑,喊道:“村長又給大家找到吃的了!有了吃的,娘就會理我了!”
說着,就要一頭扎到人羣裡。誰知馬上就被人推了出來,接着一個健壯的農婦衝了出來,吼道:“小野種,踩了老孃的腳了!”瑞成坐在地上,卻沒有哭,只是呆呆的盯着農婦的手。農婦的手裡提着一個紙包,紙包上已經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透了出來。農婦看了一眼瑞成,跺了跺腳,衝他吐了一口吐沫:“呸!晦氣!”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蕭啓摘下護面,走上前去,抱起瑞成。瑞成也緊緊摟住蕭啓的脖子,小小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着。這段時間,不斷有村民提着紙包從他們身邊走過,卻沒人看他們一眼。
一個村民一手抱着一個小女孩,另一手提着紙包向他們走了過來。那個小女孩看到瑞成,叫道:“爹,你看,是他!”
那村民忙去捂女孩的嘴,紙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散了開來。白鉞和蕭啓清楚的看到,紙包裡包的,是一隻人手,手的中指上,還繫着一根紅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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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啓下意識的按住瑞成的頭,不讓他看到這一幕,心下了然,這些村民,實在分食屍體充飢啊。史書上記載過易子而食,可今天所看到的,卻更加殘忍。
那村民看兩人沒有說話,忙蹲下撿起那隻手,顧不得包好,就抱着孩子扭頭跑了。
瑞成的頭被蕭啓按住不能動彈,但他已經不再哭泣,而是伏在蕭啓耳邊輕聲說:“大哥哥,以前,娘也來分過肉。他們現在在分我娘,對不對?下一個就該我了……”
蕭啓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看向白鉞。白鉞的臉色也很難看,嘆了口氣,道:“帶上孩子回去吧。”
蕭啓知道,白鉞想收留這個孩子,就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出了村。
此次回來,蕭啓把瑞成放到了自己馬上,放慢速度,走帶隊伍一側。天色漸暗,大軍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前方的一個老樹下,一直兩尺長的動物不知在啃噬着什麼。忽然,一支箭從隊伍裡射了出去,那動物頓時倒在了地上,蕭啓擡起頭,箭是趙寶兒射的,此時,他還保持着彎弓射箭的姿勢,胸口劇烈的起伏着。
等大家趕上前,纔看到那是動物是一隻豺狼,而他啃食的,是一具女屍,實體的內臟已經被掏空了,趙寶兒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蕭啓上去拍了拍趙寶兒的肩,心想,如果讓他知道了剛纔村子裡發生的事,恐怕他會更悲痛吧。
趙寶兒看了看蕭啓,道:“營長,我們要不要葬了她?”蕭啓想了一下,答道:“算了吧,恐怕即使葬了,也會被野獸挖出來……”趙寶兒一愣,隨即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走了不遠,衆人聽到狼的嚎叫,回頭一看,還是那棵老樹下,又聚集了幾頭狼,正在瘋狂地啃噬着一人一狼兩具屍體。趙寶兒的手死死的握住自己的弓,卻終究沒有放箭出去。
又前進了五十里,白鉞才命令大家休息。吃完飯,蕭啓哄瑞成睡下,自己卻毫無睡意,就爬起來走到已經快要熄滅的篝火邊,加了點樹枝。
望着漸漸燃起的火焰,蕭啓的神情有些恍惚。這時,他聽到身後有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白鉞和兩位教頭都沒有睡。
蕭啓忙站起來,卻被鐵判官按住了。白鉞道:“怎麼,累了一天了,還睡不着嗎?”
蕭啓點點頭,輕聲道:“今天的事……”
鐵判官笑道:“老子還當什麼呢,不就是吃人嘛,想當年打仗的時候,老子還吃過呢!把敵人的屍體拉回來,烤着吃!”
蕭啓一聽,嚇得臉色慘白,驚異的看向鐵判官。活閻王道:“你信他,那次是我們的叛徒,他逃到敵營,把我們的部署全都泄露了出去,害得我們損失了好多兄弟,後來援軍到了,我們打了勝仗,當然要烤了他報仇了。”
蕭啓點點頭,神色緩和了不少。誰想鐵判官跳起來吼道:“叛徒個屁!咱們在嵐城吃的也是叛徒?在臨仙鎮吃的也是叛徒?哪有那麼多叛徒!”
活閻王尷尬的笑笑,對鐵判官道:“你看你,再嚇壞我們。”
鐵判官不以爲然道:“怎麼,出來當兵只這點膽兒?”
說着,走上前去摟住蕭啓,讓他坐下,道:“在嵐城那次,我和閻王還有黑白無常被圍困了一個月。糧食都被吃完了,閻王他們也都受了傷,可援軍遲遲不到,當時,嵐城一旦被攻破,後面我軍剛剛佔據的五座城池就都保不住了,所以我們得撐住啊。老子呢就趁着黑,把城外敵人的屍體擡回來,切成塊兒,烤着給大家吃了。”
蕭啓顫抖着問:“你們……都吃了?”
鐵判官道:“當然,餓你五天試試!”
蕭啓又看向白鉞,白鉞點點頭,道:“我也經歷過,臨仙鎮那次,我也在。”蕭啓聽了,垂下了眼皮,身體在微微顫抖。
白鉞握住蕭啓的手,道:“軍隊尚且如此,更何況百姓呢。那時候,自己性命不保,城池將失,作爲軍人,保住性命才能保住城池,保住軍人的榮譽,那時,可是什麼都可以吃下去的。”
蕭啓聽了,微微點了點頭,但臉色依然蒼白。白鉞摸了摸他的頭,補充道:“你心裡也別責怪那些村民。道德呀,王法呀,都是人們在衣食無憂時玩兒的把戲。一旦食不果腹,人與野獸無異。大齊剛剛建國。邊疆未定,征戰連年,所謂安民,全是笑話。我們是老了,以後,還得靠你們啊!”
見蕭啓點點頭,白鉞也笑了,道:“你在想想吧,想明白就好了。”
鐵判官道:“我說老白,怎麼一樣的話到了你嘴裡就那麼受聽呢?老子一說就嚇壞人家了。”
活閻王笑道:“誰像你啊,你個瘋子!”
鐵判官頓時怒道:“敢說老子瘋?你纔是瘋子呢!”
白鉞聽了,忙制止道:“好了好了,當着晚輩呢!”
鐵判官道:“你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意思?我老弟是你的晚輩?敢佔老子便宜?活膩歪了你!”
白鉞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笑道:“好了好了,我賠不是還不行嗎?真是……瘋子。”
鐵判官聽了,還欲再罵,被活閻王拉住了。活閻王一邊拉着暴跳如雷的鐵判官,一邊對蕭啓道:“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有趕路呢。”
白鉞道:“明天那個孩子交給我吧,後面軍隊裡有幾輛馬車,讓孩子坐車裡吧。”
蕭啓也擔心孩子在外面吹風受涼,便點點頭,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