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漢江口。
一個哨所守兵雙手塞進了袖子裡,用手臂和身體夾着一杆生鏽的鳥銃,在背風的土牆下瑟瑟發抖,寒風從脖頸裡灌進去,帶走身上的熱量,他罵罵咧咧的嘟囔着,但仍舊無用,只能站起來跺跺腳,好讓下肢不要凍僵了。
“孃的,你還真在這裡守着啊,夠盡職的。”
“嚇老子一跳,你從哪裡蹦出來的?”
守兵忽然聽到有人說話,嚇了一跳,連鳥銃都摔在了地上,一看是同一伍的兵,他才稍稍放下心來,撿起鳥銃,發現夾火繩的鳥嘴已經摔歪了,不由的罵了一聲,問:“你來幹什麼,這還不到換班的時候。”
“換班,換個狗屁的班!”那人罵道,指了指昏暗的天和外海的大浪,說道:“就這鬼天氣,誰來巡邏查崗,伍長今一早就去鎮子裡找娘們暖被窩去了,也就是你傻乎乎的真的來站崗,你看看海面,這樣的大浪頭,有什麼船敢在海綿上晃?”
“那倒也是,咱們回去吧,這天氣太冷了,怕是待久了連腳指頭都凍掉了。”守兵說道。
同伴笑了笑:“可不敢回去,若是伍長沒找到娘們回來了,說不定要打軍棍,不如咱們找個地方弄點吃的,你瞧,這是什麼。”
說着,他從背後拿出一個麻袋,守兵打開,發現裡面有滿滿一壺酒,剩下的都是醃肉大餅一類的,他頓時明白了,笑罵道:“我說你今日怎麼突兀出現,原來是又有掙錢的買賣了,是誰家的船?”
守兵所說的買賣自然是走私,他們所處的漢江口直面江華島,而在前年,那裡就被帝國佔據了,漢城的商人與覺華島走私不斷,那些商人個個背景深厚,所賺豐厚,自然也少不了他們這些哨所守兵的油水,銀錢倒是不多,但覺華島上沒有人喜歡的醃肉、幹餅可是這些倒黴兵的最愛,畢竟這些哨所守兵都是出身低賤的軍戶,平日裡也很少見到什麼油水。
同伴呵呵一笑,說道:“當然是京商團的船了,誰人還敢搶他們的買賣,船今天一早就過去了。”
京商團是朝鮮有名的商團,當年李朝建立,收取天下賦稅,在貴金屬匱乏的朝鮮,稻米就是賦稅的大頭,而海運自然是消耗最低的手段,可把朝鮮八道的稻米運送到漢城卻是危險的活計,漢江及漢江口礁石密佈,難以通航,李朝先祖驅趕漁民探明航路,死傷很多,漁民便反抗,故意操米船撞擊礁石,最終雙方妥協,漁民獲得漢江及附近的通航壟斷權,幾百年下來,就形成了赫赫有名的京商團。
二人尋了一個窩棚,起了火,把瓦罐架起來,將醃肉切了,扔進其中,再加入白菜蘿蔔,折了樹枝當筷子,也就吃用了起來,吃飽喝足,火塘也把窩棚烤的很熱,守兵躺在地上,拍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享受片刻的舒適,而他的同伴則外出撒尿。
“啊......。”守兵被同伴的聲音驚醒,他高聲問道:“怎麼了,摔倒了嗎?”
“出事了,出事了。”同伴在外大喊道。
守兵一個激靈,直接起身,在窩棚口感受到刺骨的寒風,實在是不願意出去,於是問道:“是不是伍長回來了,你已經在外面了,不如就頂一頂,省的我再出去了。”
“哎呀,不是,你快來看,外海有船。”
守兵怒道:“也不知道剛纔是哪個蠢貨說的,這個浪頭怎麼會有船呢?”
抄了手,縮着脖子,守兵出了窩棚,向着外海看去,黑灰色的海面上卻是出現了片片帆影,一艘艘城堡一樣的船隻出現在了守兵的視野之中,那些擁有高大舷牆和船艉樓的炮艦上密佈着黑洞洞的炮口,讓人不寒而慄,眼瞧着一排艦船緩慢駛入視野,大大小小二十餘艘,守兵立刻不淡定了,撒丫子跑去了哨所,敲響了警鐘,點燃了烽火,然後跑向遠處的鎮子,尋找自己的上司去了。
漢城,景福宮。
如今的景福宮實在是過於簡陋了,雖然仍然擁有很大的佔地面積,但是光看建築的話,也就比地主家的院落稍微強一些,畢竟當年漢城的宮殿宅院都被拆解一空,而十幾年來,也沒有足夠的財力重建,一直也就這麼湊合着使用了。
景福宮的王位上坐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叫李柏,是朝鮮西國政權的國王,在中央王朝改朝換代的鼎革時期,他的父輩各自做出了選擇,他的父親選擇了蒸蒸日上的大清帝國,而他的叔叔李淏選擇了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但最終事實證明,全部錯了,而他的父親則在混亂的黨爭和滿清無盡的欺壓下離開了人世,李柏接替了王位,卻面臨着滿清覆滅的局面。
朝鮮的歷朝歷代,很少有敢向中央王朝挑戰的勇氣,更多的時候是妥協和忍讓,當帝國光復大陸的時候,李柏也做出了一樣的選擇,但是帝國並未接受中華第一孝子的稱臣納貢,因爲此時的朝鮮已經有了三個政權,李柏的只是其中一個。
“領議政。”李柏輕咳一聲,問道:“漢奸口出現天朝水師艦隊,你準備如何應對?”
金鋱沉聲回答:“臣暫且無方略,漢江口與覺華島情況尚且不清楚,臣以爲我朝之兵不可妄動,當以定製動,以免引發天朝誤會。”
金鋱是已故親清重臣金自點的兒子,也是李柏的岳父,年輕時的李柏有諸多反清之舉,正是有金鋱在清廷斡旋,才得以登上寶座,但金鋱也明白,眼前這位大王已經不是那個唯唯諾諾,時刻擔心被清廷處置的少年了,而當今形勢也非滿清主導的時候了,已到中年的李柏隨着帝國的建立而野心蓬勃。
而金鋱也是在拿不出什麼辦法來,漢江口出現天朝水師艦隊雖說是事實,但目前只知道的是那支艦隊僅僅是在外海巡遊,封鎖了漢江口,並且在海岸線附近,在晴朗的白天進行了大規模的炮火射擊,但卻沒有射擊目標,金鋱知道在帝國海軍中那種行動叫做演習,但是他更清楚,那是真真切切的武力震懾。
“原來您是這麼想的,諸位卿家,可有良策?”李柏看向其他人,問道。
“臣以爲,當派重臣爲使節,前往覺華島交涉,探明天朝之意,並主動清理朝中佞臣奸臣,尤其是在國難期間,與滿清韃虜勾結的叛賊,出具名單,擒拿全族,以備天朝問罪。”另外一個聲音響起,金鋱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人身份,便是明朝遺民陳文川。
皇太極征服朝鮮後,讓李柏其父其叔到盛京爲人質,一直到滿清入關,才由多爾袞放回,而李柏其父在清廷十年,不少前明文士被清人擄來,籍爲奴隸,這些人與李柏其父一起迴歸朝鮮,一直侍奉其左右,而陳文川還是李柏的師父,滿清尚在的時候,朝鮮兩代國王只敢讓這些明朝遺民做侍從,甚至不敢讓其居住在漢城,而是在城外單獨爲其設立了一個村子,名爲皇朝人村,但滿清覆滅帝國興起,朝鮮的這些漢人地位水漲船高,陳文川得以出仕,短短兩年裡就已經升任爲禮曹判書,正二品的官職,與前明的禮部尚書一樣。
李柏聽了這話,臉色潮紅,顯然有所意動,但見殿堂之內人聲如沸,已經有人站出來指責陳文川蠱惑人心,濫起黨爭,忙拍了拍桌子,問道:“領議政,你認爲呢?”
金鋱自然是不許的,陳文川要清理的奸臣叛賊,他金鋱就是頭一號,因爲滿清尚在的時候,其父金自點就是滿清委任的領議政,幫着滿清與帝國爲敵,出人出錢出糧,可謂罪大惡極,他怎麼會支持清算自己呢?
“微臣以爲不妥。”金鋱朗聲說道:“此舉如同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早早晚晚,我李朝三百年的江山要毀在上面,大王難道忘了去年的事嗎?”
李柏哪裡能忘記,實際上帝國初立的時候,西國東朝和南國三方都想要從帝國那裡爭得李朝的正統地位,當時李柏並不覺得自己的資格會低於其他兩方,畢竟南面的政權所擁立的那位僞王並非李氏嫡流,甚至可能就不是李朝王室,而東朝也差不多,要知道,帝國並未承認滿清爲帝國的一個朝代,只是認爲那是一場規模巨大,綿延許久的地方性叛亂罷了,既然滿清爲叛亂,那己方也只是支持叛亂,而東朝一方曾支持僞明還都南京,在對帝國犯下的罪責方面,己方與東朝還出於起跑線上,而這一點,他也派遣使者向帝國求證過,從理藩院那裡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正因爲如此,李柏兩年來屢屢對帝國示好,尤其要比東朝做的要激進很多,爲了證明誠意,李柏與金鋱一起,把西國境內的一切滿清餘孽清理乾淨,先是逃到朝鮮的八旗兵,繼而是與滿清有聯姻或者親近關係的李朝貴族,而這些貴族直接被株連九族,以至於有五六萬人陸續送到瀋陽、京城去問罪,當然,其中大部分已經被送到雲中、燕北兩個綏靖區,編進了奴隸旗佐,爲帝國開疆拓土去了。
但如此示好得到了什麼呢,李柏很清楚什麼都沒有得到,他沒有獲得帝國的免罪,更沒有獲得正統的地位,而現在,帝國艦隊打上門來,他要再清算一批人嗎,可若還得不到認可怎麼辦,清算來清算去,最後自己的位置能不能保住呢?
“可若是什麼都不做,若天朝怪罪下來,領議政大人該如何交代呢?”陳文川昂首直面金鋱,問道。
金鋱卻對他視而不見,仔細觀察着李柏的表情變化,心裡想起了這段時日收到的一些情報,他買通的一些內侍提供的消息,最近一段時間,李柏與陳文川之間交流密切,似乎有所圖謀,金鋱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於是說道:“方纔微臣所言之不可妄動,是指軍事方面,卻也未曾說全然不動呀。”
“那如何動?”李柏問道。
金鋱抱拳,正色說道:“天朝對我東國有大恩,盛唐與前明都曾幫助我國抗拒倭寇,而我東國素來也是中華孝子,如今天朝艦隊前來,尚未有問罪之事,如何能視敵對呢,竊以爲,我東國該派遣使者前往,迎接聖朝天兵,送上豬肉牛羊款待,以勞天兵,亦可藉此機會,探明天朝艦隊意圖........。”
“不要臉!”陳文川心中說道。
不待李柏問詢,金鋱繼續說道:“大王,我朝曾降順滿清,有罪於天朝,此番前去一爲勞軍,二爲請罪,使節之選尤爲重要,非重臣不表明大王之誠意,微臣以爲,唯有微臣最爲合適,微臣乃羣臣之首,又是朝鮮國戚,求見天朝將領,最表忠心,請大王俯允!”
“好好好,既然領議政有此忠心,寡人自然允許,領議政公忠體國,實在是我朝之福啊。”李柏讚許道。
金鋱看向陳文川,陳文川也附和道:“是啊,金大人真是羣臣楷模。”
“媽的,這是一個圈套!我中招了。”金鋱的腦袋裡閃過一個極爲危險的念頭:只要自己離開中樞,朝中就無人團結所謂‘滿清餘孽’了,李柏和陳文川可能會孤注一擲,把自己這一派人變成邀功保命的籌碼,但自己也不能不去覺華島,如果自己不去,怕是陳文川就要去,那個時候,定然會對自己不利!
金鋱的腦袋轉悠的飛快,很快想出瞭解決的妙招,說道:“大王,如今天朝艦隊在外,若微臣前往覺華島,恐有奸臣作祟,朝議結束後,微臣會命人加強漢城戒備,全城戒嚴,以做到有備無患,有禁衛大將坐鎮京畿,當保無事!”
李柏立刻面如死灰,看向陳文川,陳文川倒是沒有表現出不同,只是微微搖頭,二人眼神一交流,就知道原本的計劃有變,因爲所謂禁衛大將就是金鋱的長子金世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