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三喉頭發乾,慢慢往後挪着步子。
或許是羅韌回覆的那句“快到了”給了他信心,心裡雖然覺得緊張,但遠未到魂飛魄散的地步。
羅韌說快到了,那一定就是快到了,他要做的,就是絞盡腦汁去拖時間——陰招、損招、不要臉的招,都上。
一萬三乾笑着,臉上的肉在繃帶下頭不受控的顫。
——“青山,不要衝動,萬事好商量,我們好商量。”
——“你今天不是結婚嗎?新娘子呢?那個……酒席擺完了?”
青山置若罔聞,直勾勾地盯着他,步步逼近,一萬三腳下忽然一絆,打了個踉蹌,低頭一看,是井軲轆垂在地上的繩頭。
再一擡頭,青山臉上戾氣暴起,蓄勢待發……
情急之下,一萬三怒吼:“給我站住!”
青山愣了一下,但下意識的,還真停頓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青山皺着眉頭,眯起眼睛看他。
一萬三雙目圓瞪,周身的氣勢還真挺懾人的,青山有些摸不清他的底:“你是誰?”
爲了拖時間,一萬三特意停頓了幾秒,直到青山的臉色不耐,眼神開始閃爍不定,他纔開口。
“我是你表哥曹土墩的朋友!你這樣對待我,還有沒有禮貌……”
意料之中的,青山知道他是瞎掰胡扯,再不跟他廢話,喉底一聲怒吼,向着他直撲過來。
一萬三掉頭就跑。
還沒跑出兩步,忽然覺得頂上有風聲,一萬三下意識縮低脖子,只這一瞬,青山從他頭頂直掠而過,兩手狠抓過他肩膀,然後直直落地,擋住他去路。
一萬三猝然止步,衣服撕破了,肩胛兩側火辣辣地疼,青山喉嚨裡嗬嗬的,獰笑着轉過臉來。
媽的!羅韌呢,明知道他不能打,更何況是對付青山這種身有兇簡的!
一萬三雙腿打篩,手上的電光也是顫個不停,一步步後退,忽然腿肚子一磕,撞到了井臺。
只這片刻分神的功夫,青山已經撲到跟前,一手扼住他肩膀,另一手鎖住他咽喉,向着井下去推,一萬三兩腳離地,後背重重撞上井軲轆,眼前青山的臉無限放大,剎那間心下一片冰涼。
完了,要死了。
早知道就不跟來了,連命都賠了。
去他大爺的,反正是死了,不能拿青山當墊背的,也得讓他掛點彩。
生死關頭,一萬三過去在道上混的那股子不要命的戾氣全被激出來了,抓、咬、亂騰亂踢、扯青山頭髮,身後的井軲轆架子咯吱咯吱響,再下一刻就要崩裂……
一萬三忽然抓到一截繩頭。
終於有武器了,老子勒死你!
他喉頭被鎖,眼前發黑,幾乎透不過起來,只憑手去摸,大致知道青山脖子在哪,不管不顧的就把繩索繞上去,然後拼命勒拽……
木頭的猝然裂響,支撐陡失,身後一空,向着井下就跌,才跌了一兩米,忽然又止住,喉頭的鉗制也鬆了。
怎麼回事?羅韌他們到了?
一萬三睜開眼睛,藉着跌落在井口外手電的微光,看到青山的臉就在跟前。
怎麼說呢,青山的兩手兩腳正撐住井壁,脖子上勒一截繩子,而繩頭正緊緊拽在一萬三手上——也虧得這截繩子,當此刻,他真像掛在青山脖子上的巨型吊墜,身子在方圓不大的井裡飄飄搖搖。
青山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怎麼了?他怕什麼?不就是口井嗎?
一萬三的身子又擰轉了一下,目光瞥到井底黑油般粼粼的水面。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忽然從腦子裡竄出來。
兇簡是怕水的!
媽了個巴子的,你也有怕的東西!
一萬三剎那間抖擻起來,一手拽住繩頭,另一手趁勢出去,一巴掌抽青山臉上,抽完了又拽頭髮、拽耳朵,狠命擡腿去踢青山。
橫豎青山現在兩手兩腳都撐着井,能打一處是一處!待會讓他出了井,又不知道是什麼光景了。
青山一直捱打,氣的雙目充血,如果只是他自己,大抵是能很快上去的——只是脖子上吊這麼重一人,又腹面受敵,速度多少有點阻滯。
眼見得井口在望,青山的眼神陰的像是要殺人……
不遠處,忽然傳來炎紅砂的叫聲:“一萬三?一萬三!”
一萬三大喜過望,四肢百骸像是充了成噸的氣力——有史以來,就沒覺得炎紅砂這麼討人喜歡過!
他扯着脖子吼:“這呢!”
大部隊來了,也就安心了,不行,得做一件特英勇的事,讓羅韌他們看看,他一個不能打的人,是怎麼力克兇簡的!吞幾口水罷了,他可是在海邊長大的!
一萬三大吼一聲,一腳踢在青山撐住井壁的一隻手上,趁着他吃痛一鬆,猱身而上,兩腿絞住青山的身子,硬生生往下墜,又去咬他的另一隻手。
果不其然,重心陡失,抱着青山,直直墜下井面。
身子撞擊水面,騰起水花的剎那,一萬三多少有點失望:羅韌他們來的太慢了,此時此刻,井口多少應該探進一張臉,見證他這英勇的時刻的——如果是拍電影,此處當有慢鏡頭。
羅韌的確對得起一萬三,一路飆過來,還闖了好幾個燈,反正車子登在鄭伯下頭,也不怕扣分。
到了鎮子口,炎紅砂和木代他們先一步奔下車打聽一萬三的去向,羅韌確認亞鳳被捆的牢靠之後,把她跩進後車廂鎖好。
下車的時候,炎紅砂已經一溜煙往通向後山的小道上跑了,尖叫着讓他跟緊:“這裡!這裡!”
羅韌迅速跟上,緊趕一陣之後,看到道旁廢棄的院子裡,透着一線微弱的光。
那是丟在地上的手電。
炎紅砂第一個過去,撐住井口,險些沒站住,羅韌先還以爲她是滑了一下,近前才知道不是。
井下在震。
像是有什麼,在下頭狠狠的衝撞着井壁,撞的地面都有微震。
羅韌迅速撿起手電下照,下頭的水花翻着白浪,水浪中隱約有人,但是看不清楚。
他問炎紅砂:“一萬三在下面?”
炎紅砂也說不清楚:“我像是聽到他的聲音,就是這個方向……”
那就是了,看來是被扯到井裡去了,羅韌臉色一冷:“讓開。”
炎紅砂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眼前一花,羅韌已經把手電塞給木代,蹬住井臺直躍下去了。
又是巨大的水花聲,木代趕緊舉着手電往下照,黑燈瞎火的,看不清,先還有水花翻騰井壁巨震,慢慢的都平靜下來,井面上那一汪水蕩着,泛着白色的泡沫。
這平靜,讓人覺得可怕。
木代後背發涼,想着:不會的,不會有事的,羅韌是會水的。
她屏住氣,打着手電,儘量往下探着身子,曹嚴華和炎紅砂也擠過來,井口不大,三個人這樣一擠,幾乎是密不透風,連說話都有了迴音了。
曹嚴華戰戰兢兢:“我小羅哥呢?我三三兄呢?”
像是應和他的話,水下忽然嘩啦一聲,浮出一個浮腫的,木乃伊一樣的人頭來。
曹嚴華尖叫:“鬼啊!”
叫也就算了,兩手下意識拼命外推,木代胳膊被他一搡,手電沒拿住,咣噹掉了下去。
羅韌下水之後,也是一片混沌,只靠肢體接觸,知道水下有兩個人,而肌肉強健四肢有力的那個,必然是青山。
雖然看不見,不妨礙他攻擊,拗、解、鎖、拉,或許是起作用了,或許是兇簡的餘力確實到了盡頭,某一刻,那股力忽然撤去,羅韌迅速托住一萬三,先幫他浮出水面。
還沒看清他傷勢如何,上頭忽然砸下什麼東西,羅韌下意識偏頭,咣噹一聲,那東西正砸一萬三腦門上——虧得這手電也只是日用袖珍型的,體積再大一大,怕是要開瓢了。
依稀記得,手電是塞木代手裡的,丫頭怎麼連個手電都拿不住?羅韌真想磨牙,轉念一想,自己女朋友,算了,砸就砸吧。
他抹一把頭臉上的水,對着上頭吼:“放繩,拉一萬三上去。照明棒!”
木代聽懂了,趕緊扯下炎紅砂身上的戰術包,一面吩咐曹嚴華和炎紅砂放繩,另一面掰了兩根水下照明棒,直直扔了下去。
羅韌快速把繩頭繞過一萬三肩頸腰打結,拽了拽繩身通知上頭開拉,然後撒手,一個深呼吸,又沉入水下。
照明棒的冷焰火在水下安靜地燒着,光色冰冷而又昏暗,青山面色發白,瞪着眼睛,四肢張開,無知無覺地懸浮在水裡。
羅韌屏住氣,踩着水上浮到青山身邊,伸手按到他心口上。
沒有起伏了,兇簡離身了嗎?
羅韌不敢冒險,思忖了一下,從身後拔出匕首,刀刃從掌心劃過,藉着燃燒棒的冷光,看到掌心的血,本該正常在水裡暈開的,但此時,卻像被拉成了直線的血珠子,向着一個方向直直而去,近前時,卻又挨個被擊散。
兇簡應該就在那個方向了。
羅韌再無猶疑,托住青山,一個大力浮出水面,兩腳蹬住井壁,儘量不讓青山沾水:“下繩。”
繩頭抖抖索索的,又垂了下來,羅韌如法炮製,又把青山送了上去,擡頭時,看到井口是木代和曹嚴華在拉,吩咐他們:“包裡水袋扔下來,還有,每個人的血。”
不需要太多解釋,都聽得懂。
水袋先下來,羅韌打開開口,深吸一口氣,拽住了水袋又沉下去,水下擡頭看,水面之上有粼粼水光,再然後,有血滴下來。
在水下看滴下來的血,真是奇怪的體驗,那麼一小滴,黑暗中近似於褐色,砸在水面上,濺起微小的血滴,然後剎那間被拉成血線,向着一個方向。
第二道,第三道,映襯着冷光,筆直,向着恆定的方向,但總在末端被打成血霧,直到第五道出現,剎那間繞成一隻迤邐的輪廓模糊的鳳凰。
就是這個時候了,羅韌牙關緊咬,手裡的水袋兜頭罩過去,水下封口,然後浮出水面大口呼氣。
仰頭看,居然看到月亮,彎彎的一牙,而月亮之下,木代一直伏在井沿上,焦急的往下看,見到他時,眼睛一亮。
真像兩顆星星。
羅韌在井下向着她微笑。
而井上,炎紅砂和曹嚴華分管着一萬三和青山,手忙腳亂。
——“我三三兄怎麼樣了?”
——“沒死沒死,胳膊好像撞斷了,青山呢?”
——“不知道,好像沒氣,還沒氣。”
——“壓胸!壓胸!嘴對嘴,吹吹吹!”
羅韌吁了口氣,撐着井壁往上,才上了兩步,木代把繩子垂下來,羅韌半藉着她的拉力,很快上來。
一萬三呻*吟着,已經半醒轉了,那一頭,曹嚴華還在一手墊着青山胸口,另一手拼命握拳去敲,嘴裡吆喝着:“醒!醒!醒過來!”
都是不會急救的,羅韌苦笑,正想過去援手,青山喉嚨裡呃的一聲,傾了身子往邊上吐水。
這邊,炎紅砂焦急的問一萬三:“怎麼樣?怎麼樣?胳膊好像骨折了,不過不要緊,你還有哪裡不舒服的?有沒有?”
包頭臉的繃帶已經散了,一萬三眼睛和臉都腫的高高,舉了舉骨折的那條胳膊,沒什麼感覺,又舉起沒受傷的那條,撫向額頭。
額頭上,腫起好大一個包。
說:“就是這兒,好像疼的特別厲害……”
炎紅砂想也不想:“那是剛剛……”
羅韌突然打斷她:“在底下撞的。”
莫不是手電筒砸的?曹嚴華心虛,趕緊點頭:“是是,撞的,三三兄,你頭真硬。”
木代嗓子裡咳嗽了一聲:“嗯,撞的。”
炎紅砂會意:“撞的。”
撞的?
一萬三想起來了,青山剛入水的時候,簡直跟崩了氣的球似的,帶着他橫衝直撞,險些把他的骨頭撞散架了。
想想就來氣,本來是想英勇一把的,沒想到英勇的場面沒輸送出去,到水底下還被撞了個半死。
一瞥眼看到青山正趴在身邊控水,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也不想,一腳踹過去:“我叫你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