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各自在曹家村的不同經歷,五個人當中,一萬三是唯一一個由始至終,認定兇簡就是在青山身上的人。
因着頭上掛彩,暫時留在車裡休息,奈何人有三急,怕不是前幾天在土裡埋的涼了肚子,突然一陣陣的翻江倒海,周圍也沒有像樣的衛生措施——只得扯了紙,一溜小跑地奔到林子裡野放。
酣暢是酣暢,但做文明人久了,心頭到底忐忑,提着褲子不住的東張西望,也是操碎了心——萬一來人怎麼辦?被不認識的鄉下人看見了也就算了,如果是炎紅砂忽然回來,這輩子都形象掃地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就在這膽戰心驚的當兒,忽然看到有人從曹家村的方向一路疾跑過來。
一萬三頭皮發麻,趕緊善後,剛拎着褲子站起來,那人已經奔到悍馬邊上,伸手拍了拍門,腦袋抵着窗戶往裡看,看架勢是想搭車,見到車裡沒人,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回,又很快向着去路跑去。
只這停頓的功夫,讓一萬三認出,那是青山。
什麼意思?一萬三的腦子飛快地轉起來。
按說今天應該是婚禮,青山怎麼一副惶惶出逃的落魄模樣?炎紅砂得手了?不至於啊,二火妹子智商有限,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力挽狂瀾鬼才信。
眼瞅着青山越跑越遠,一萬三忽然反應過來:不管怎麼樣,總不能讓青山跑了吧,兇簡可是在他身上呢。
一萬三拔腿就追,起先只在林子裡跟跟停停,不敢明目張膽,後來青山在岔路口招停了一輛拖拉機,三兩下翻進了後鬥——一萬三自忖是絕追不上四個輪子的,這個時候,也唯有深入敵後了。
他大呼小叫地從林子裡奔出來,也求搭車。
開拖拉機的大叔看見他,嚇的差點從座位上滑下來:“小兄弟,你怎麼了?毀容了啊?”
阿彌陀佛,這真要感謝炎紅砂把他的臉包的像個木乃伊似的。
一萬三很是淡定的,迎着拖拉機大叔和青山的目光,翻進了車斗。
拖拉機突突突開起來的時候,一萬三也用刻意低沉沙啞的嗓音向兩位講述了自己的來歷。
他是個騎行客,誓要騎遍中國的那種,和出版社簽了出版協議,深度騎行各省市,到處採風,閒暇也畫點插畫,誰知道就在前兩天,在這附近,騎下坡的時候,車閘失靈,整個人從坡上剷下去——臉着地的。
拖拉機大叔聽的渾身雞皮疙瘩亂竄:“臉剷下去的啊?那不得掉一層皮啊?”
一萬三摸着臉上包着的繃帶,說的煞有介事:“可不,我一瘸一拐的,推車去縣裡包的,後來整行李,掉了個u盤——我各地的採風資料都在裡頭呢,所以跑回來找。”
拖拉機大叔很同情:“找着了嗎?”
一萬三嘆氣:“沒。”
上了車的青山就是個悶葫蘆,拖拉機大叔更喜歡和一萬三聊天,這正中一萬三下懷——他開始大肆擺忽自己的騎行經歷,如何騎到康定折多山,如何隨身攜帶一面多國友人簽名的小旗,有個浙江的老闆如何贊助他一萬三千塊……
聽着尤爲新鮮,那拖拉機大叔一驚一乍的,連青山都忍不住發問了好幾次。
很好,一萬三在心裡給自己點贊,這種“專業經歷”擺出來,至少青山不會起疑心。
下一步,就是要黏住青山,然後尋隙跟炎紅砂他們聯繫——如果能聯繫上的話。
他開始跟青山套近乎,介紹自己跟出版社籤的出書協議。
“深度採風,擷取普通人的生活畫面,所以我一路都在採訪路遇的人,跟人家相處個半天一天的,計劃採訪一百個人,書名就叫《一百個人的一天》,這本書將由中國人民出版社出版……”
青山愣了一下,有點不樂意,搓着手說:“我這個人普通的,沒什麼好採訪的。”
拖拉機大叔熱情的不行:“是不是還能上書的?我,我。”
一萬三無情地潑了他一瓢冷水:“我都採訪過兩個開拖拉機的了,真不能再多了。”
拖拉機大叔很失望,中國人民出版社呢,要是能上書,全中國人民都能看到他的故事,機會就這樣錯失了。
一萬三繼續用熱臉蹭青山的冷屁股:“兄弟怎麼稱呼啊?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青山覺得他很煩。
“我真沒什麼好採訪的,我就是一個打工的……”
“打工好!我就缺這個題材!”
“我還有事,我要趕路,沒有時間接受採訪……”
“沒關係,不用特別留出時間,那樣反而刻意,你忙你的,我從旁記錄就行,紀錄片你知道嗎,就是那種風格……”
“你看你要不找一下別人……”
“相請不如偶遇,我覺得你就是一很好的題材……”
青山到底還是具備基本社交禮儀,說不出什麼趕人的重話,就是覺得這木乃伊太不知趣,討人嫌,於是虎着一張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尋思着找個便宜的地方,甩了了事。
而一旁的拖拉機大叔,嫉妒的眼珠子都紅了。
青山內心裡,大概是山呼倒黴的,無論怎麼或明或暗的示意,一萬三永遠笑臉相迎的假裝聽不懂,客客氣氣地跟着他轉車跑路,像一塊甩之不脫的牛皮糖。
如果不是一路上人多眼雜,真想一拳撂翻了了事——這些寫書的文化人,怎麼這麼煩人呢。
到了縣城,青山轉了輛去另一個縣轄鎮的公交車,這個鎮在另一個方向,相對更遠,一萬三自然是如影隨形——車上,他挨個試着撥打羅韌他們的電話,不通,不通,不通。
大概是還沒從曹家村出來。
又或許更糟糕,連紅砂都已經被放倒了。
要不要憑一己之力放倒青山?自己的血管用嗎?在南田縣的時候,血用來對付被兇簡影響的人似乎奏效,但是真正身附兇簡的人應該是更加棘手……
焦灼萬分,還得擺出一副討人嫌的採訪架勢,傍晚時分到站,和青山兩人進了鎮子口的飯店,青山向店主打聽住宿的地方,一萬三則蹭到門口,又挨個撥打幾人的電話。
羅韌的電話居然通了。
一萬三激動的險些淚飛頓作傾盆雨。
催促羅韌:“趕緊來,拼智商我行,萬一要動手,你也知道的,那是我短板……”
羅韌沒有廢話:“行,待會你把位置短信給我,我查一下。”
一萬三說:“你必須趕緊,我在他手上吃過虧的,一翻臉下的都是毒手……”
一瞥眼,忽然看到青山向着這頭過來,心裡咯噔一聲,聲音立刻提了八度。
“我這採訪呢!是的,我這書必須有英文版,什麼?日本人也要?不行,不籤給日本人,我抗日……”
那一頭,羅韌輕笑着掛了電話。
一萬三放下電話,裝着沒事人樣給羅韌發消息,青山過來,說:“我晚上有事,要翻山路,不能配合你採訪了。”
晚上,山路。
上一次,這樣的情境組合險些要了他的命,一萬三頭皮一麻,面上還是泰然自若:“那行,行,今天採訪謝謝你了,這頓飯我請,吃飯,我們吃飯。”
一萬三絞盡腦汁拖延時間。
點菜開始點的少,一個一個慢慢加菜,又拉着青山胡喝海吹,期間不忘發信催促羅韌:“快!快啊。”
他實在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硬黏着青山了,再跟該惹人起疑了,而且黑燈瞎火的山路,他也不敢跟。
而羅韌的信息回的讓他想罵娘:“在趕了,你儘量拖一下。”
這可怎麼拖啊,一萬三愁壞了。
又一次推杯過盞時,瞥到青山敞開的內兜裡,露出的錢包一角。
忽然想起曹嚴華經常唱的那出拾金不昧,一萬三一顆心砰砰跳,藉着再一次碰杯的機會,他裝着腳下不穩,撐着桌子跌撲了過去,正撞在青山身上,青山扶他時,他動作很快的,去抽那個錢包。
計劃的很好:青山離開之後,半路發現錢包沒帶,可能回來再找,這樣又能拖一點時間。或者青山走了之後,他藉着送還錢包,再追上個一程半程。
可惜到底不是曹嚴華,不具備迅速抽藏的技術:抽是抽出來了,沒拿住,直接掉落地上去了。
青山俯身去撿,手撐着桌子,撿了好大一會。
起身時,一萬三尷尬地笑:“不好意思啊。”
青山看了他一眼,說:“沒關係。”
酒足飯飽,再沒有留人的理由,一萬三眼睜睜看着青山沿小路離開,急的跳腳,趕緊又打羅韌電話。
羅韌回答:快到了,你哪怕撒潑打滾呢,再想個法子,拖一陣。
快到了……
一萬三心一橫,既然是快到了,那我……再跟!
他朝店家借了個手電,戰戰兢兢的,順着小道,一路打過去。
手電有亮,一定會被青山發覺的,一萬三想着該再編個什麼藉口:就說自己是出來看星星?
走了一陣子,遲疑地停下腳步,手電在四周逡巡了一遍。
這裡是後山,不遠處有個廢棄的院落,屋頂塌了,大喇喇照過去,可以看到院落裡的石磨,還有井軲轆。
邊上是灌木叢,前頭和後頭的路都黑魆魆。
按說青山走的不緊不慢,一定會發現他跟在後頭的,怎麼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萬三打着手電,又納悶的照了一遍。
這一趟,電光打到院落裡時,忽然就照到石磨旁的一個人,那是青山,沉默的,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勾勾的,一直盯着他看。
一萬三嚇的手電險些脫手。
定了定神之後,握緊手電,手心都出了一層虛汗,心跳的厲害,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的。
但表面上,還得打着哈哈,裝着是偶遇。
說:“飯店老闆跟我說,可以從後頭爬山,看星星。這麼巧,你也還在呢……”
青山不回答,頓了頓低下頭,盯着一萬三的腳,說了句:“你沒換鞋子。”
一萬三愣了一下。
青山說:“剛剛撿錢包的時候,我看到你的鞋子。你臉上包了繃帶,也重新換了衣服,但你沒換鞋子。城裡人的鞋子,跟我們穿的不一樣,我記得你的鞋子。”
一股涼氣從一萬三的背上騰起。
不錯,炎紅砂把他從地下挖出之後,因爲身上的衣服都被泥水給浸溼了,他在羅韌車裡找了備用的衣服換上,但是,鞋子,依然穿的是原來那雙。
神棍早早就上了炕,盤腿而坐。
前些日子,每天跟尹二馬擠,在炕上總覺得挪不開身子,現在,忽然多出那麼一大半,怪冷清的。
身前點了根白蠟燭,蠟燭前頭還立了面小鏡子,他小心翼翼的,拿針尖在手心戳了個口,硬擠出一點點血,在鏡面上畫了個正圓。
蠟燭移近,對着鏡面叫:“老尹?二馬?尹老弟?”
這法子,是跟一個好朋友學的,那姑娘當年施展的時候,技藝不精,還被上了身,虧得神棍使勁渾身解數,才幫她恢復了正常。
尹二馬死前,必定是有話要交代——遺願未成,無法撒手西去,想來會出來溜溜的。
“尹老弟?二馬?大家都這麼熟了,有什麼話你說一聲啊?”
……
堪堪鬧到一支蠟燭燃盡,炕上還蘊了一大灘燭油——屁點異狀都沒有。
神棍沒好氣,拉了燈繩,一頭栽倒在炕上。
黑暗中,他瞪着眼睛看屋子頂棚,慢慢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屋頂和大梁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
真是稀罕,這裡的屋子還有大梁,現在大城市的屋子都不這麼造了,“樑上君子”這種話,也只能意會了。
尹二馬臨死的時候,咕噥了好多話,他只聽清一個字:“娘。”
不大可能是惦記死去的娘吧?
娘……
這個娘有很多組合,姑娘,親孃,後孃,大娘……
大娘?
神棍忽然一個激靈,從炕上坐起來。
尹二馬是鄉下人,發音裡帶方言和鄉音,很有點l和n不分,他說的“娘”,會不會是“樑”,大梁?
神棍的心砰砰跳起來,他重新拉着了燈,搬了張凳子擱在炕上,顫顫巍巍站上去,攀住了大梁。
大梁上,落了厚厚一層灰,神棍的手在樑面上摸來摸去,忽然摸到一塊凹槽,無意中往下一摁,咯噔一聲輕響,彈起一塊蓋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