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王府門外。
“本王陪你進宮……”
夏侯繆縈甫轉過身去,纖細的皓腕,已被男人一把扯住,硬生生的拽着她回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輕巧的力度,卻小心的沒有傷到她分毫。
擡眸,迎向男人灼灼視線,夏侯繆縈能夠清晰的看到,那倒映着她身影的濯黑眼瞳,此刻盛滿的莫不是對她的關切與擔憂,那樣濃烈,毫不掩飾,化也化不開。
安撫的一笑,夏侯繆縈開口道:
“父王的聖旨當中,已經明確的說了,只讓我一個人進宮,若你也出現,豈不是更激怒了父王?”
箍在她皓腕上的大掌,似有微微的一頓,但轉瞬,復又堅定如鐵:
“就算是這樣,本王也顧不得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
從赫連煊薄脣間吐出的沉沉嗓音,平靜若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字字句句裡埋藏的情深,卻滿溢如海,藏也藏不住的傾瀉。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憑他這句話,她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會後悔。
反手,輕輕握住男人微帶薄繭的大掌,溫暖而乾燥的掌心,輕而易舉的將她緊緊包裹住,叫人如此的安心。
“哪有那麼嚴重?”
脣瓣綻開抹柔軟笑靨,夏侯繆縈安撫着面前的男子:
“若父王真的想要對我怎麼樣,那麼此刻,就不是宣旨讓我進宮了,而應該直接派人將我五花大綁,再定奪是殺是剮纔對……”
這般的調笑,卻未能讓拽着她皓腕的赫連煊,有稍稍的鬆懈。
夏侯繆縈知道,他在擔心自己,微微一嘆,心底卻全是淬滿的甜蜜,春日暖流一般,流淌在骨血的每一個角落。
“再說,你就算不信父王,也該相信我的下毒本事才……一點兒證據都沒有,就算父王想定罪,也不能空穴來風吧?我會沒事的……”
赫連煊卻定定的望住她。清俊雙眸,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將她烙進他的瞳底一般。
“繆兒……你本不需要這麼做的……”
語聲稍頓,嗓音愈加低沉:
“若要你陷入這樣危險的境地,本王寧肯這個仇不報……”
夏侯繆縈微微一笑:
“該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了,現在纔來後悔,未免晚了些……”
嗓音漸輕,夏侯繆縈望向面前的男子,一字一句:
“況且,這就是我想要做的,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
赫連煊寒眸幽深,動也不動的凝視在她的身上:
“繆兒……”
世間千言萬語,在這一剎那,彷彿都比不上這兩個字,凝聚了太多說不出口、講不出聲的情愫。
絲絲纏繞住夏侯繆縈。
“好了,不要擔心了……”
柔和一笑,夏侯繆縈輕聲道:
“你身子剛剛好了些,趕快回去休息吧……”
赫連煊亦情知多說無益,只道:
“你自己小心……本王讓景垣跟在你身邊,有什麼事情,他會幫你的……”
夏侯繆縈點點頭。
初夏的日光,灼灼的從頭頂傾瀉下來,刺進人的眼底,有些微的刺痛。
直到什麼也看不見,夏侯繆縈方纔緩緩放下車簾。
奔馳的馬車,迅速的向着皇宮駛去。
一路顛簸。
乾元殿。
“父王,讓兒臣爲你請脈吧……”
恭謹的行了一禮,夏侯繆縈即要上前,像往常一樣,替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切脈。
這一次,秦侯卻一動也未動。
夏侯繆縈手勢一頓。
“洛妃瘋了……”
沙啞而粗糲的嗓音,驀地在偌大的宮殿裡響徹,像是沙礫狠狠磨着光滑的瓷器,極其刺耳。
夏侯繆縈神色未變,甚至連眼角眉梢的波動,都不曾有過半分。
“兒臣已經聽說了……”
恭謹的開口,語聲淡淡,如談論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事實。
“她怎麼會突然之間變成這樣?”
說這話的赫連武宸,渾濁的雙目,死死盯在她的身上,像荒野裡旱季陰鷙的兀鷲,恨不能將他看到的一切事物,盡數撕碎。
夏侯繆縈不慌不忙,一把溫和的嗓音,寡淡的如天邊舒捲的白雲:
“兒臣自從上次進宮,被洛妃娘娘傳召過之後,這些日子以來,就一直再沒有見過娘娘……所以,兒臣也不知道,洛妃娘娘究竟受了怎樣的刺激,纔會發生這般的事情……”
目光清亮而坦然,夏侯繆縈毫無偏移的迎向男人的視線。
秦侯牢牢的盯住她。鷹隼般的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瞳孔,將那些不見天日的幽暗之處,都毫不留情的狠狠拽出來,暴露在日光之下,好叫她無所遁形。
“洛妃娘娘變成這樣,跟你沒有任何的關係嗎?”
粗啞嗓音,從赫連武乾涸的脣瓣間,費力的咬出,尚帶着壓也壓不住的重重喘息,像是一隻破敗的風囊,一丁點兒動靜,已是烈烈作響。
“父王懷疑是兒臣害得洛妃娘娘這樣嗎?”
夏侯繆縈替他將他沒有說出口的懷疑,一一盡訴,平平語聲,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兒臣卻聽說,自從洛妃娘娘陷入癲狂之後,胡言亂語,誤打誤撞的,倒道出了這些年來,她做過的許多昧着良心的錯事……”
語聲稍頓,夏侯繆縈瞥了對面神色未定的秦侯一眼:
“恕兒臣直言,一個人做的虧心事太多,即便沒有人害她,或早或晚,也總會受到報應的……比方說像洛妃娘娘現在這副樣子……”
赫連武宸望着她,渾濁的雙目,剎那間似閃過無數的暗涌,湛湛浮光,晦暗莫測。
夏侯繆縈也不着急,安靜的垂手立於一旁,等待着無論怎樣的結果。
赫連武宸卻突然長嘆一聲,無奈而蒼老的嗓音,遲緩的響徹在偌大的乾元殿裡:
“不知孤是否真的年紀大了,竟也開始相信,這些無稽的報應之語……”
語聲一頓,嗓音更低:
“或許真的是,誰都要爲自己做過的壞事,對不起的人,付出相應的代價……”
像是想到了什麼痛苦的過往,一瞬之間,赫連武宸整個眼底,都不由的佈滿這樣的悲傷之色,像是壓抑的沉沉夜海,迅速而猛烈的抵上來,佔滿瞳仁。
眉目一轉,男人突然沉沉射向對面的女子:
“你也是,繆兒……”
這突如其來的幾個字眼,毫無徵兆的撞進夏侯繆繆縈的耳中,瞬時化作無數尖銳的針尖一般,所過之處,莫不帶來灼灼的刺痛之感。
她不知道,從面前這個男人口中,吐出的這一番話,是無意,還是另一種隱秘的警告,甚至惡毒的讖語。
他說:“你也是,繆兒……”
她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很清楚,爲了那個男人,她不覺後悔,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她做的就對……即便她有千萬個理由,也不行。
而時間倒回到一個月之前,就連她自己,都沒有預料到,會有一日,她會容許自己走到這一步。
現實的感情,改變了我們原本的模樣。
就算是她,也逃避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接受吧。
斂去心底一切不合時宜的情緒,夏侯繆縈沉了沉,開口道:
“父王,你看起來不太好,讓兒臣幫你看看吧……”
這並非聳人聽聞,面前的秦侯,此刻真的是面容浮現一片青灰之色,衰敗而痛楚,一雙寡淡的瞳色,早已褪去了昔日的威嚴,惟有絲絲縷縷的閃爍不定,這一剎那,他像是不再是那個殺伐決斷、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蒼老而且虛浮。
赫連武宸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提議。不知是真的不需要,還是僅僅不信任她的防備。
夏侯繆縈垂手立在一旁,對這樣的結果,她並不意外,也不覺的有什麼傷害。
像是就這樣沉默了許久,久到時間仿若靜止了一般,對面的男子,卻雙眉越皺越緊,眼底偶爾掠過的道道精光,像是在竭力掙扎隱忍着什麼。
“炘兒……”
沙啞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彷彿用盡赫連武宸的全部力氣。
夏侯繆縈心中不由一動。
“父王想好了要派什麼人出兵,去救七王弟嗎?”
斂了斂嗓音,夏侯繆縈徐徐開口問道。她並沒有刻意裝作擔心或者在乎,語氣平淡的就像是在說過往的任何事情一般。
赫連武宸卻因爲她的問題,昏黑的眼瞳,剎那之間閃過無數的痛楚之色,藏也藏不住。
“炘兒,孤的炘兒……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可有怪父王,小小年紀,就將他送到異國他鄉爲質,他可怪父王,到現在還任由他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未能救他……”
這一剎那,夏侯繆縈也不由的跟着心中一傷。
“相信七王弟會明白父王他的一片苦心的……無論父王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是爲着他好……”
許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赫連武宸漸次抹去了瞳孔裡泄露的種種感情,沉吟了須臾,像是下了最終的決定一般,緩緩開口道:
“洛妃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孤不知爍兒還能否承擔的起出兵南平國的重任……”
夏侯繆縈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說這番話的男人,漫不經心的瞥了她一眼。雖然砰砰的心跳聲,因爲他驀地吐出的這些言辭,而微微一僵,旋即,卻是不由的跳的更快。
夏侯繆縈不想掩飾,也掩飾不了,一字一句,認真道:
“父王可有什麼打算?“
赫連武宸眉目一閃。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雙眸幽遠,不知落向何方:
“孤老了……儘管不願意承認,但這些日子以來,孤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虛弱,只怕撐不了多少日子了……”
這一席話,他說的極爲平淡,那是一種對生命的最終結局,接受了,瞭然了,卻猶抱未完的夙願,特有的一種情緒。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心底一酸。
“父王,你不要這樣說……”
赫連武宸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安慰他。
“孤的身子,孤自己知道……誰都有那一天,不過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語聲一頓,眼底在這一剎那,突然溢滿大片的悲傷,掩也掩不住:
“孤如今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夠在活着的時候,能夠再見炘兒一面,能夠聽他再喚我一句,父王……”
嗓音漸低,暗啞如風中翻卷的枯黃落葉,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無情的甩落泥地,化爲一片灰燼。
眼前這高高在上的男子,在這一瞬間,終究也不過是一個遲暮的老人罷了。是一個思念幼子,卻始終不得見的父親。
激盪的情緒,像是絕了堤的潮水一般,毫無預兆的漫延在夏侯繆縈的體內,在她一切的理智之前,脫口而出:
“父王,你若信得過阿煊,就讓他出兵南平國吧,讓他將七王弟帶回來,與父王你團聚……”
這並不全然是她的自私,而是這一刻,她最真實的想法。
赫連武宸緩緩擡眸,注視着她。渾濁的雙眸,陡然之間,精光如刀,直直的剮在她身上,竟像是要將她剜心剖骨一般,望到她靈魂的最深處。
夏侯繆縈無畏他的審視,迎向他懾人的目光。
“繆兒,你過來……”
秦侯突然沉沉開口。
夏侯繆縈本能的猶豫了須臾,往前踏了一步。
男人枯瘦如柴的大掌,卻驀地抓住她的手,蒼勁的力度,瞬時漫開一陣鈍痛:
“繆兒,父王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要你,保住炘兒的性命……這就是煊兒得到兵權的唯一條件……”
冰冷的大掌,死死拽在夏侯繆縈手上,像是用盡了男人所有的力氣,也寄託了他所有的希冀和願望。爲了心愛的幼子,最卑微,卻也是最高大的期待。
擡眸,夏侯繆縈迎向面前男人灼烈的視線。
“父王,你放心,兒臣答應你,一定將七王弟平平安安的帶回來,與你團聚……”
赫連武宸緊緊的盯着她,像是在確認她的承諾,到底有幾分真心,又有幾分能夠實現一般。
最終,攥在她手上的大掌,終究還是無力的鬆了開來。
“去吧……”
喃喃的兩個字,赫連武宸緩緩闔上眼眸,蒼老面容上,只餘一片說不盡的疲憊。
夏侯繆縈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退了下去。
走出昏暗的宮殿,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夏侯繆縈不由的微微眯了眯眼,正午的灼烈日光,刺目如針。
眼前卻在這個時候,驀地閃過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