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長春宮。

甫推開殿門,夏侯繆縈就看到,一襲鐵鏽色繡纏枝菊花衣衫的洛妃娘娘,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姿態優雅,神情悠閒,白膩潤澤的皮膚,嫣然脣角掛着端莊的微笑,瞧來十分可親。只是,再化妝明豔的臉容,終究也難遮不住眉梢眼角的那些細細紋路。

畢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整日浸在爾虞我詐、算盡機關當中,怎能不老?

微微一笑,夏侯繆縈斂衽行了一禮:

“洛妃娘娘……”

也不需她開口,已是盈盈站了起來,垂手立在一旁:

“不知娘娘找繆兒來,有何貴幹?”

她臉上毫不掩飾的疏淡神情,似令那洛妃娘娘微微側目。

夏侯繆縈卻連僞裝都懶得,任由她別有深意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其他事也沒有,只想問問繆兒你,陛下的身子,怎麼樣了?”

優雅一笑,轉瞬,洛妃娘娘已跟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熟絡而親暱的開口問道。惟有眸底壓着的冷戾神情,泄露了一切真相。

“有關父王的一切,娘娘不是應該知道的比繆兒更清楚嗎?”

夏侯繆縈卻是反問道。

洛妃娘娘卻也不惱,鬆鬆笑着:

“本宮安排的那些庸醫,又怎能比得上繆兒你手段高明呢?”

語聲稍頓,女子白皙玉手,卻是隨意的端起一個豆綠底繪的粉彩成窯茶碗,淺啜了一口,方纔緩緩續道:

“況且,陛下對繆兒你一向青眼有加,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也都多信任你三分……只這一點,有時候,都叫本宮不由的羨慕……”

精緻眼眉,在對面的女子身上,閒閒掠過,仿若漫不經心。

夏侯繆縈卻是神情淡淡:

“父王是明眼人,誰值得相信,誰又是該遠離的奸佞,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洛妃娘娘瞥了她一眼。纖纖素手裡端着的豆綠底繪的粉彩成窯茶碗,狀若不經意的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磕出一道極銳利的聲響。

夏侯繆縈連眼眉都未擡。

便聽洛妃娘娘嗓音嫵媚,隱隱帶着肅殺之氣:

“陛下怎麼想,本宮無法左右……但有些人,也應該知曉自己的身份,什麼樣的話該說,什麼樣的事情,不該做,都要有分寸纔是……這樣,也可以活的久一些,否則只怕,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夏侯繆縈靜靜聽着,將她每一個威脅的字眼,都送入鼓膜,細細碾磨。

“比方說洛妃娘娘對阿煊做的?”

脣畔掛着抹冷笑,夏侯繆縈咄咄望向對面的女子。

洛妃娘娘卻是優雅一笑:

“本宮知道,煊兒被刺殺一事,令繆兒你深覺憤憤不平……但你也將刺客留下的證據,呈給陛下了,陛下又是怎麼說的呢?”

瞥了她一眼,洛妃娘娘明豔臉容上盪開的笑意,也愈深:

“連陛下都站在本宮一邊,繆兒你又何必再枉費心機呢?”

夏侯繆因迎着她得意的神情,只回了四個字:

“只怕未必……”

卻叫那洛妃娘娘笑靨一僵。她當然已經得到秦侯要重新考慮出兵南平國的消息。這也是她爲何會讓夏侯繆縈站在這裡的原因。

但轉瞬,這樣的情緒,已在洛氏的臉容上,消失不見,只餘一如既往的悠然:

“繆兒你也應該知道,陛下對那遠在南平國的幼子,有多麼重視……所以你認爲在這個時候,比起赫連炘的性命,其他人的生死,有什麼重要的嗎?無論你手中握有本宮怎樣的證據,只要陛下還想救炘兒,他就不會動本宮半分……這一點,本宮還是極之相信的……”

這樣的好整以暇,這樣的肆無忌憚,只因她知道自己說的是事實。

夏侯繆縈不由緊緊握了握雙手。任由那尖利的指甲,深深摳進肉裡,彷彿惟有這樣清晰的疼痛,才能叫她冷靜下來。

這樣細微的動作,又豈能逃脫的了對面女子的雙眼。

只見洛妃娘娘連如墨的瞳底,此刻都彷彿盛滿了數不清的笑意:

“其實,繆兒你也無需這樣耿耿於懷……成王敗寇,本就是歷來的真理,要怪,只能怪煊兒技不如人,怨不得其他……”

夏侯繆縈反倒心平氣和起來。

“娘娘這番話,未必說的有點太早了……還未到最後一刻,誰輸誰贏,尚不一定……所謂世事無常,眼下,娘娘你自是覺得穩操勝券,但誰又知道,下一瞬會發生什麼呢?娘娘,你覺得繆兒說的對嗎?”

洛妃娘娘正在浮着杯中茶末的手勢,因爲她這一番話,微微一頓,擎到脣邊的清香茶水,終究一口也沒有喝,便即被她重重的磕在了一旁的小几上,濺出滴滴冷了的茶液,一室清香。

“聽繆兒你口中的意思,是不打算就此收手了?”

問出這句話的洛妃娘娘,已然卸去了先前的僞裝,眸底只餘灼灼殺意,像是盛着一汪水,浸了厚重的棉衣,隨時都會滿溢而出。

夏侯繆縈涼涼一笑:

“聽洛妃娘娘這副口氣,倒像是,若本宮與王爺束手就擒,洛妃娘娘就會大人大量,放過我們似的……”

洛妃娘娘眼中卻是殺機陡現:

“至少本宮可以讓你們死的不那麼難看……”

夏侯繆縈笑意也更甚:

“那繆兒是不是還應該多謝洛妃娘娘你的仁慈?但可惜的是,嫁到西秦國這麼久,倒讓繆兒學到了一件事……就是像洛妃娘娘您這樣的人,不值得相信……”

一字一句,自有一番叫人移不開眼光的張揚和灑脫。

幽幽慨嘆一聲,卻聽洛妃娘娘驀然開口道:

“本宮開始有點理解,爍兒爲什麼會對你另眼相待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夏侯繆縈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洛妃娘娘卻是瞥了她一眼:

“雖然有很多的不滿,但既然爍兒喜歡你……本宮也可以向你承諾,只要十三公主你現在肯回頭,他日,爍兒身邊,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頓了頓,語聲一厲:

“否則,就不要怪本宮手下無情……下一次,就算爍兒再怎麼央求,本宮也不會心軟的……”

夏侯繆縈越聽,越覺得好笑:

“又是利誘,又是威脅……洛妃娘娘,可真是用心良苦,夏侯繆縈是否該感到受寵若驚呢?”

她臉上的嘲諷與不屑,絲毫不掩飾的戳進洛妃娘娘的眼底,這些年,還不曾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囂張過。

“夏侯繆縈,你不要仗着本宮給你幾分顏色,你就可以爲所欲爲……本宮話給你知,別說是你,就連赫連煊,本宮想要你們的性命,比捻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說這話的女子,妝容精緻的臉容上,此刻已卸去了一切僞裝,惟餘猙獰的扭曲,像是雪地裡開出的一朵醜陋蓓蕾,淬滿見血封喉的毒液。

夏侯繆縈冷冷一笑,不忘火上澆油:

“洛妃娘娘,你真應該照一下鏡子,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可是十分的精彩呢……不知父王有沒有見過?不過,那也沒有什麼差別,畢竟父王一早就應該知道洛妃娘娘你是怎樣的嘴臉,不是嗎?”

字字誅心,顯然,夏侯繆縈很清楚,什麼纔是面前這個女子的痛處,每一字每一句,莫不往上戳,針針見肉。

洛妃臉上已是漫開層層戾氣,那幾近咬牙切齒的模樣,襯得她一張美豔的臉容,像是被一柄尖銳的匕首,狠狠從中間劃了一刀般,留下一道巨大而突兀的疤痕,瞧來可怖而可憐。

“夏侯繆縈,你好大的膽子……”

染着血紅鳳花汁的指尖,驀地指向下首的夏侯繆縈,因爲太過激動,竟讓那一向冷凝自持的洛妃娘娘,氣的渾身顫抖。

夏侯繆縈絲毫不懷疑,她極可能,在下一剎那,就跳下那高高的座位,將她抽筋剝骨了。

所以,她只是冷冷的望着她。眼裡一片嘲諷與憐憫。

“夏侯繆縈,你不要以爲,本宮真的不敢動你……本宮今日就在這裡,將你殺了,陛下也不會說什麼……”

被灼灼仇恨浸滿的洛妃娘娘,完全失了往日的風度,一把柔媚嬌軟的嗓音,早已變作如刀鋒般銳利,像是鈍器狠狠颳着鐵鍋一般刺耳。

“當然……”

夏侯繆縈卻是附和的一笑:

“像繆兒這麼個小人物,當然不足掛齒……但殺了繆兒這件事,由洛妃娘娘你親自動手的話,陛下或許真的念着娘娘的母家,不會對娘娘怎麼樣,但只怕,陛下會更加好好考慮一下,是否將兵權交到六王弟手裡這件事了……”

目中一閃,夏侯繆縈的一席話,似令被憤恨衝昏頭腦的洛妃娘娘,清醒了許多,卻兀自猶有不甘:

“夏侯繆縈,你真的認爲,憑你一己之力,可以扭轉乾坤嗎?”

微微一笑,夏侯繆縈開口道:

“繆兒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繆兒只知道,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相應的代價……”

將眼底的一閃即逝的那一抹凌厲,狠狠壓到瞳仁深處,夏侯繆縈淡淡的望住對面的女子,眉目清朗,坦然如水。

卻叫洛妃娘娘沒來由的心中一沉。

“如果娘娘沒有其他的吩咐,繆兒就先行告退了……”

沒什麼情緒的行了一禮,夏侯繆縈也不待她同意,徑直向着殿門口走去。

行到一半,突見一個打扮素淡的小丫鬟,踩着小碎步,興匆匆的跑了進來:

“娘娘,平陽郡進貢的冰麝桂花頭油送來了……”

只是,她來的顯然不是時候,因爲與此同時,洛妃娘娘厲聲相喝的嗓音響了起來:

“站住……”

話是衝着無視她的夏侯繆縈所說的,卻叫剛剛闖進來的小丫鬟,驀地嚇了一跳,手中的一小瓶名貴的冰麝桂花頭油,就這樣生生的摔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極清脆的動靜。

夏侯繆縈望着那描繪着水墨荷花的精緻瓷瓶,在光滑的理石地板上打了個轉,也只是傾瀉了少許,並未摔碎,瞧來可真是難得。

小丫鬟早已嚇得跪倒在地,驚慌失措,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夏侯繆縈輕輕俯身,將摔落在地的一小瓶頭油,拾了起來,清冽的桂花香氣,瞬時溢滿整個寢殿……呵,這冰麝桂花頭油,說穿了,就相當於現代的天然染髮劑,可以令早生的華髮瞧來如少女般烏黑,倒是珍貴的緊……夏侯繆縈擡眸,望了一眼,洛妃娘娘那一頭如雲的長髮,微微一笑。

“收好了……這冰麝桂花頭油,可是十分的稀有的,若灑了,洛妃娘娘要責怪了……”

將在她掌心裡,躺的溫熱的瓷瓶,輕輕遞給跪在地下的小丫鬟,夏侯繆縈淡淡開口,清麗臉容上,有如晦的決絕,剎時閃過。

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的小丫鬟,誠惶誠恐的從她手中接過小瓶,想要道謝,但一眼瞥見不遠處,她家娘娘席捲着灼灼恨意的雙瞳,心底卻是不由的一顫,忙不迭的垂下頭去,如看到了什麼不該見到的東西一般。

夏侯繆縈卻彷彿恍然未覺背後殺人般的目光,只脣畔噙起抹虛無的笑,頭也未回,一步一步走出了長春宮。

許久,站在原地的洛妃娘娘,素手芊芊裡,握着小丫鬟小心翼翼的呈上的冰麝桂花頭油,終究還是忍住了一擲而出的衝動。

偌大的長春宮裡,彷彿都溢滿了這種似有若無的清香。幽冽而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