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繆縈瞥了一眼她的力竭聲嘶,她並不懷疑她這一刻的悲傷,只是,總有些事情,隱藏在這一切表象的背後,叫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我不認爲,以嵐霜姐姐的聰明才智,會心甘情願的任由柳依依脅迫……”
沈嵐霜麗容上的灼烈恨意,在聽到夏侯繆縈說出這番話的剎那,瞬時褪去,只餘一片冷漠。
“所以,繆縈妹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夏侯繆縈並不打算裝作糊塗,坦誠吐出自己的懷疑:
“我的意思是……跳湖這件事,根本是嵐霜姐姐你自己願意的,柳依依不過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罷了……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的……我說得對嗎?嵐霜姐姐……”
沈嵐霜長久的望住她。像是要將她看穿一般。然後,女子似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緊繃的面容,仿若在這一刻,終於卸去了蒙在上面的厚重的面具的僞裝,顯露出真實的一角。
“你說的沒錯……柳依依的威脅,並不是我最終決定那麼做的最大原因……”
細瓷白釉杯裡的清茶,早已冷了,此時的沈嵐霜,卻彷彿懶得換了,只就着杯中的冷茶,淺淺啜飲着,一雙沉靜的眸子,瞧不出任何的情緒來。
“那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夏侯繆縈聽到自己開口問道。或許,答案她早就該知道。
“爲什麼?”
重複着這三個字,沈嵐霜緩緩的笑了:
“繆縈妹妹,我想我告訴過你……我當時被對你的妒忌,衝昏了頭腦,一心想要證明你在王爺心目中的地位,根本不足爲道……”
頓了頓,沈嵐霜凝在脣邊的些微笑意,似乎劃過某些意味不明:
“不過可惜的是,到頭來,我才發現,一敗塗地的人,是我自己……王爺對你的維護,當真叫人驚訝,我從沒有想過,似王爺那般的人,有一日,竟也會如此的對待一個女子……”
夏侯繆縈根本不想追究,說出這番話的女子,寡淡語氣中,隱藏的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她的心,早已被當時的種種情景所佔據,赫連煊的信任,他的維護,甚至他的承諾,都如此清晰的縈繞在她的腦海裡,像是烙印一般,永生不滅。
不自覺的撫上自己左腕上鐲子,通透的玉質,摩挲着她的肌膚,觸手生溫,一片潤澤。
沈嵐霜似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她腕上的玉鐲,然後垂了眼眸,掩住了瞳孔裡的湛湛浮光。
夏侯繆縈卻定了定神,望向她:
“但是,當你真的做了這一切的時候,你卻後悔了,是嗎?”
沈嵐霜空洞的一笑,並沒有否認:
“是……”
眼底浮出一絲痛楚,女子嗓音微啞:
“失去那個孩兒,讓我比想象中更加難受……我曾經以爲,他根本不應該存在,等到他真的被我捨棄的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纔是最錯的那個人……”
這一剎那,夏侯繆縈絲毫不懷疑,面前女子,眼角眉梢,所有的痛苦與後悔的真實性,那樣親手毀掉自己孩兒的內疚,或會伴隨她一生的吧?但當初她決絕的捨棄他的時候,卻不曾想過,他原是在她心中,有着這樣重要的地位……人真的要在失去,再也尋不回之後,才懂珍惜嗎?夏侯繆縈不知道。
她只願自己,永遠都不要淪落至這樣的境地。
斂去心中翻涌的情緒,夏侯繆縈順着這個話題,繼續往下道:
“但你卻因此遷怒了柳依依……”
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聽到她開口,沈嵐霜也已漸漸卸去心底的痛苦,面上恢復一片沉靜,她甚至笑了笑:
“是呀,做錯的事情,人總要給自己一個怨天尤人的藉口,不是嗎?要不然如何在那巨大的悔恨裡,活下去?”
這番話,她說的平淡,脣畔一抹冷嘲的弧度,卻不知嘲笑的是旁人,還是她自己。
夏侯繆縈一時有些沉默。
她很清楚,她不認同這樣的沈嵐霜,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她呢?捫心自問,如果她面臨的是她同樣的局面,她會怎麼做?
她不敢想象。
“所以,你是故意讓景大哥發現你和謝遠江的私情嗎?”
夏侯繆縈徐徐開口問道,前因後果,漸次理開:
“因爲你知道,這一切揭開之後,柳依依威脅你的事情,也勢必再也藏不住……這樣,你就可以替你的孩兒報仇了,對嗎?”
沈嵐霜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繆縈妹妹果然聰慧,什麼都瞞不過你……”
夏侯繆縈沒有接口。
沈嵐霜又是一笑,只是,綻在脣邊的那一抹輕淺笑靨,布到眼角眉梢,早已化爲一片淒涼:
“事實證明,我的目的,達到了……”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如此的悲哀。
“但你失去的孩兒,卻永遠不會因此,再活過來……”
她不是刻意要在她的傷口撒鹽,她只是,想要確認這樣一個事實,對沈嵐霜如是,對她自己也如是。
沈嵐霜的眸底,不能自抑的劃過陣陣厚重的苦澀,那痛楚,融進她的瞳仁最深處,烙印了,再也抹不去,但很快,她便將她藏住了,像是封閉起來,此生再也不會開啓一般。
做完這一切的女子,緊繃的容顏,似突兀的一鬆,一把溫潤的嗓音,亦變作如水輕淡,說的是:
“所幸,來日方長,我還會有別的孩兒,不是嗎?”
夏侯繆縈望着她平靜面容上,淺的幾乎不存在的一絲笑意,心中不知爲何,漫過絲絲的苦澀。
“嵐霜姐姐倒是看得開……”
淡淡開口,說這話的夏侯繆縈,殊無半分的諷刺。事實上,她並不認爲,沈嵐霜這樣的想法,就是錯的。是呀,人總要拋卻不好的過往,拼命的向前看,才能活下去,哪怕只是自欺。
沈嵐霜不由望了她一眼,她能夠察覺到,面前的女子,一字一言,莫不出於真心,她沒有假裝喜歡她,也不曾因爲她所做的這一切事情,而恨惡她……意識到這一點,沈嵐霜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彷彿直到此刻,她才真的開始漸漸認識面前這個女子。
只是,連她也看不清,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卻忽而感到,或者面前的她,真的值得那個男人,費盡心機的做着那許多事吧?
這個念頭浮起,沈嵐霜心底不由浮起一絲微微的妒忌,但轉瞬,卻突然反應過來,如今的她,好不容易纔行到這一步,怎可悲慘的再走回頭路?爲着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的男人,那樣的生活,她不想再要,況且,她已經有了謝遠江不是嗎?
想到那個男人,沈嵐霜突然一片釋然。
這一刻,夏侯繆縈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嵐霜姐姐,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據實相告……”
語聲頓了頓,夏侯繆縈一字一句,開口道:
“柳依依的發瘋,是不是你動的手腳?”
這一番話,她問的直接而坦白,無半分拐彎抹角。
沈嵐霜瞥了她一眼,說的卻是:
“繆縈妹妹未免太瞧得起嵐霜了……我沒有這個本事……”
一頓,似猶豫了須臾,續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當初我將柳依依扯出來,只是希望她在王爺面前,再無翻身之日,對我而言,讓她承受被最愛的男人,如敝履一般拋棄,比殺了她,會更令她痛苦,所以我不會再多此一舉的將她毒瘋了,或者怎麼樣……”
雖是沈嵐霜的解釋,夏侯繆縈卻敏感的捕捉到那一閃即逝的三個字:“毒瘋了”,心中不由微微一動,旋即一沉。
“你知道些什麼?”
夏侯繆縈開口問道。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嵐霜也毫不掩飾的否認。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不能說?”
夏侯繆縈定定的望住她。
“那又有什麼不同?”
沈嵐霜反問道,一雙明眸,無偏無倚的迎着她的視線。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如此的無趣起來。她說得對,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
沈嵐霜望着她,心中不知爲何一動,然後,開口道:
“況且……有些事情,不知道,也沒有什麼損失……越是清楚,就越是痛苦,還不如糊塗些,日子也容易好過些……”
她這番話說的淡淡,仿若漫不經心一般。夏侯繆縈卻是心底一凜,如一襲決堤的海水,驀然抵來一般,沖刷出絲絲的茫然與悶重。
真的是這樣嗎?因爲可能的真相,會帶來無盡的醜陋和痛楚,所以寧肯自欺欺人的活着?
她真的想要那些虛假的表象嗎?
夏侯繆縈不知道。
想得太多,只會讓自己更迷惘,最近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她不想再追究下去。
將一切未盡的彷徨,都深深埋入心底,夏侯繆縈望向面前的女子,開口道: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聽到她這樣問,沈嵐霜這一次,是真的笑了笑:
“如果繆縈妹妹你不打算再追究我陷害你的事情,我會與謝大哥遠走高飛,去他的家鄉,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踏入永安城半步……”
說着這番話的女子,清麗臉容上,一片平和,似千帆過盡的雲淡風輕,隱隱的憧憬,如細碎的流光,流轉於眼眸之中,映的那一雙漆黑的瞳仁,晶亮如星。
夏侯繆縈突然相信了她說的一切。可還是不由的問道:
“你甘心嗎?”
沈嵐霜瞥了瞥她,一笑:
“世間多少煩惱,都是因着‘不甘心’三個字……這樣的錯誤,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夏侯繆縈望向她。女子迎住她的視線。
許久,夏侯繆縈開口道:
“你走的時候,你不會希望,我也不會去送你……所以,一路順風……”
話已說盡,無謂多留,夏侯繆縈轉身,向着門口走去。
背後卻傳來沈嵐霜溫潤嗓音:
“經此一別,你我或者永遠都不會再見……事實上,你說得對,這正是我的希望,後會無期……”
語聲一頓,女子似乎笑了笑,一字一句,續道:
“所以,繆縈妹妹,保重……”
夏侯繆縈停了停,終究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走出了怡蘭軒。
屋外,日光融融,一片春日的好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