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城外玉拂山莊相見……故人重逢……盼勿要失約……”
短短的數行字,在安若溪的喉嚨間,反覆翻滾與激盪,揉碎了,嚼爛了,化成一灘血水,流散在她的四肢百骸,溫暖而冰冷,彷彿迫不及待的想要衝破重重阻隔,暴露在日光之下。
“娘娘……您會去玉拂山莊赴約嗎?”
身畔雪娟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像不期然碰觸的一根針,刺得安若溪沒防備的一痛……會嗎?她會去赴約嗎?這本來是一個毫不猶豫的決定……但現實卻像牽絆在她腳上的鐵鏈,將她死死的禁錮在這冰冷如墳墓的斕曦殿,想掙脫,想逃離,卻仍舊困在原地,動彈不得……那個男人下令……只要她膽敢踏出這裡一步,他便殺一個人……她真的很想自己能夠像向他說的那樣……不再受他的威脅……但她做不到可以罔顧這許多無辜人的性命……尤其是因着她而死……那是她即便賠上自己的一條命,也償還不起的代價……況且……如今的她,好比籠中的飛鳥,牢裡的囚徒,被緊緊鎖在男人的桎梏裡,根本沒有脫逃的機會……即便她當真能夠做到對周遭衆人的生死,無動於衷……但她想要在重重疊疊的宮牆之間,神不知鬼不覺的離去……同樣是難上登天……拽在掌心的輕薄紙張,如墜了千斤巨石般沉重,安若溪下意識的收緊,任水蔥似的指尖,狠狠掐進那潮熱而滑膩的激勵,都不覺痛……抉擇,像是糾纏在她心底的兩條毒蛇,撕扯着她矛盾而不安的一顆心臟,進退維谷,茫茫然墮入無窮無盡的厚重霧氣之中,瞧不清前路如何,更不知該何去何從……“皇后娘娘駕到……”
太監尖銳而突兀的嗓音,在斕曦殿驀地響起,像是陡然間從天而降投落的一顆石子,將那本就暗流洶涌的一灘汐水,攪起大片大片驚濤駭浪。
望着站在自己面前,妝容精緻、美不勝收的女子,安若溪因她的突然出現,紛擾迭起的種種疑慮,反而平和起來。
“不知皇后娘娘駕臨斕曦殿有何貴幹?”
神色平平,安若溪淡聲開口道。
“短短時日未見……凝汐妹妹怎麼變得如此生疏呢?可是在怪姐姐沒有來看你嗎?按理說,妹妹你小產,姐姐我應該多加照顧……但妹妹你也知道……皇上纔剛剛登基,後宮之中,尚有許多事情亟待處理……姐姐我也是才得了閒……還是皇上有心,妹妹小月子剛過,這連日的寵幸,便接踵而來……可真是叫人豔羨……”
蘇苑莛晶瑩似玉的臉容上,輕巧的掛着嫵媚可人的笑意;一雙明若春水的眼眸,卻毫不掩飾的氤氳開嘲弄之光,如同屋外溶溶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陰陰的泛着幾分寒氣;柔媚的嗓音,徐徐從火樣的紅脣裡傾吐而出,每一字每一句,莫不藏着針,裹着毒,流瀉出嗜血的興奮與歡快。
“皇后娘娘……你不累嗎?”
目光淡淡的掃過面前那笑靨如花的女子,安若溪語聲無波無瀾,開口道:
“明明恨得要死……卻還要裝作親熱和諧……這樣虛僞……你不累嗎?我卻已經煩了……”
不僅煩,而且厭惡……她真的看夠了這樣虛僞的表演……前一秒還對着你姐妹情深,夫妻恩愛的人,一轉身,卻可以眼睛也不眨的推你入地獄……何其可怕?蘇苑莛美眸瀲灩,未見半分半毫的閃爍不安,嗓音輕媚,有如鶯聲出轉,悠悠然開口道:
“累也好,煩也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我們都愛着一個男人呢?你說是不是凝汐妹妹?”
沉靜如死水的心底,仍是爲着這一句話而重重一窒……安若溪都幾乎忘了,她與那個男人之間,不僅隔着欺騙、利用、背叛以及許許多多人的性命這些阻礙……原來還有無數即將出現的佳人美眷,而蘇苑莛卻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她真不知道應該可悲,還是可笑……蘇苑莛卻似能夠看穿她心中所想,嫣紅如掛在枝頭透熟的櫻桃般妖嬈的嘴角,緩緩扯開一抹綿軟的弧度,嗓音柔柔,開口道:
“只要在這後宮裡一天,你我就逃不過表面相親相愛,背後彼此搏殺的局面……這場戲總要繼續做下去……妹妹你若是現在就覺得累了,煩了……明年這個時候,一撥一撥年輕貌美的秀女充實後宮……你又該如何呢?”
說這話的女子,臉似凝脂的嬌顏上,依舊凝着婉約溫轉的盈盈笑意,仿若在講述着世間最尋常不過的一件趣事般,迫不及待的盼着那一天的到來。
安若溪靜靜的望着眼前的蘇苑莛,這樣一個容貌豔麗,氣度優雅的女子,本該似九天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般美好,卻偏偏落了凡塵,沾染着太多俗世的醜惡,妒忌、怨毒、仇恨,將她潔如白蓮的臉容,蒙上了一層薄灰,透着叫人心悸的妖異。
安若溪不知道這一切的發生,究竟是因爲那個男人的改變,抑或僅僅是她的本性如此……都不再與她有任何的關係……腦海裡惟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不,她決不允許,有一天,自己也變成這幅模樣……爲了一個男人的癡怨爭奪,愛恨糾葛……完全的失卻自我……生或死,都繫於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這樣悲慘的境地……她絕對不允許自己陷入……“不……我和你不一樣……我有得選擇……”
眸光似樹,堅韌而屹立,安若溪嗓音平和,有如驚濤駭浪之後,歸於寧靜的漣漣湖水,入定了,便再也不會因着悽風慘雨而驚起半分半毫的激盪。
蘇苑莛笑了,笑聲嬌柔而嫵媚。
“凝汐妹妹所說的選擇……可是指離開這個皇宮……離開皇上嗎?”
“這不正是皇后娘娘您一直希望的嗎?”
安若溪亦是嘴角微微一笑。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遮遮掩掩的僞裝,索性攤開來講,反倒痛快。
不……沐凝汐……本宮更希望你死……
明若春水的美眸中,有嗜血的豔光,一掠而過,稍縱即逝,剎那間便已斂去,彷彿從未發生過,蘇苑莛化妝精緻的臉容上,籠着毫無破綻的諷笑,曼聲開口道:
“看來凝汐妹妹果真很瞭解本宮……只可惜……這皇宮裡禁衛森嚴……就算凝汐妹妹你不顧斕曦殿衆多奴才的性命,真的踏出了這裡……你也不可能有機會走到外面去的……”
“我當然知道……所以妹妹才需要姐姐你的幫忙……”
脣瓣間泛出同眼前女子如出一轍的盈盈笑意,安若溪漫不經心的開口道,篤定而自信。
“本宮真的很想知道……凝汐妹妹從何處來得這般想法……認爲本宮一定會幫你呢?”
蘇苑莛神情悠悠,高貴風雅,勝券在握,暢意自得。
“姐姐您這話只說對了一般……因爲這不僅僅是在幫妹妹我……更是在幫皇后娘娘你自己……不是嗎?”
眉目似遠山,遙遙而淡然,安若溪語聲清越,無喜無悲,無波無瀾,彷彿在傾談的只是一件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幫本宮自己?”
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般,蘇苑莛不由嬌聲笑了起來,只是這撩人心魄的如花笑靨,盪到黑珍珠一樣的瞳孔裡,卻瞬時化爲一片冰冷,仿似浸在千年雪窖裡,剛剛撈出來,沁寒幽涼,錐刺入骨。
“怎麼?難道凝汐妹妹你認爲自己的存在……會威脅到本宮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嗎?”
安若溪聽得出,儘管極力壓抑與隱忍,但從蘇苑莛檀口裡傾吐而出的字字句句,卻仍無法自控的滲出幾分怨毒與仇恨來……“會不會威脅到皇后娘娘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皇后娘娘自己應該最清楚……妹妹我走到今日的境地……背後不知有姐姐幾多功勞呢……很多事情,我不說,並不代表我不知道……若是苑莛姐姐捨不得妹妹離開……不願意助妹妹一臂之力……那妹妹也只好死了這條心……從此之後……一定留在這個皇宮裡,好好陪伴姐姐……後宮日子寂寥,最適合爭寵鬥狠,算盡機關……如此,也可印證一下……在淳于焉眼裡、心底……到底是誰比較重要……”
望着面前女子,因爲自己的一番話,容顏秀麗的面龐之上,瞬間聚散開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一雙白皙細嫩的玉手,更是不自覺的緊緊握起,依稀可見那薄透的手背上,有根根微細的青色血管凸起,似蜿蜒的一條條小蛇,詭異而觸目……安若溪不知道自己事到如今,還爭這一口意氣幹什麼……是不忿於她的所作所爲,抑或是在她幽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還對那個男人抱有丁點的情愫……不……怎樣都好,無論如何……她都必走無疑……“好……本宮幫你……”
紅脣似血,綻開烈焰般的媚笑,蘇苑莛嬌聲開口,嗓音輕曼而優雅。
這樣的結果,安若溪早已預料到,心中一片平靜,指尖,卻終不免輕顫,悲涼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