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所到之處,有人尷尬,有人豔羨,也有人暗罵。說實話,阮夢歡是心存感激的,如果不是這個聲音,她要面臨更復雜的場景。
“何方鼠輩!連現身的膽子都沒有,竟然敢妄論我大夏皇朝最威武的軍隊!”何桐寄衝着天空,大喊了一聲。
“原來何小將軍還知道,虎衛營是大夏皇朝的軍隊!”
在茫茫冬日裡,說話之人並沒用多少力氣,閒閒的扔出一句話,就像是拂去玉棋盤上的一片落葉。
聲音入了阮夢歡的耳中,卻是這世上最溫暖最有力的存在,她忽然懷念起了當初一無所知時的自己,不知道欺騙,不知道仇恨,只是自顧自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原來是燕王殿下!”何桐寄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了輕蔑之色,草草敷衍抱拳,“看來流言非虛,殿下果然是非常在意襄卿郡主吶!”
人的衣着可以更變,但是氣度卻不能,那需要時光的洗禮和歲月的打磨。燕奉書輕裝簡行,身後跟着容蘅和一名侍衛,比之何桐寄一出行前呼後應半百人,他實在少了幾分皇子的做派,然而,他身上天之驕子的氣度,卻是將何桐寄貶入了塵埃。
燕奉書搖了搖摺扇,走近了幾步,帶着幾分哀悼之意,“紅顏薄命啊,上次何小姐還說要送我一樣禮物呢!真是可惜了!”
何桐寄脣角一勾,手攀上了劍柄,“殿下的喜好世人皆知,如今慢慢轉變也都是襄卿郡主的功勞。我家小妹,斷然不敢妄自居功!還請殿下不要再說些中傷小妹的話了!”
“我連令妹身上的刺青在哪兒都知道,何小將軍以爲區區‘禮物’又算得了什麼?”就像是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燕奉書自得幾分笑意,望着何桐寄。
何桐寄被徹底激怒,唰的一聲拔出了劍,吼道:“立馬拿下人犯!若有人敢阻攔,就踩着他的屍體過去!”
阮夢歡靜默的立在原地,她不知道是誰給了何桐寄這樣大的膽子,敢私自調動虎衛營的兵士。她不怒不鬧,也不閃躲,甚至還在微微笑着。
士兵手中的長矛齊齊對準了阮夢歡,他們邁着一致的步調,彷彿下一刻就要在她身上戳出幾十個洞來。
阮夢歡猶自閉上了眼睛,不躲不閃,靜靜的等待着。至始至終,她都是微微的笑着。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固執什麼,在堅持什麼。
何桐寄一聲令下,士兵的長矛又靠近了幾分。
“聖旨到!”
關鍵時候這三個字恍若雷電一般,觸及了每個人的心神。阮夢歡睜開眼睛,望着急急忙忙跨進門來的錢督主,脣角高高揚起,卻沒有絲毫的笑意,那只是一個表情,一個符號。
“虎衛營諸將聽令,何桐寄擅用職權,私自調動兵馬,朕命爾等立馬將人拿下!如有反抗,格殺勿論!”錢督主將聖旨唸了一遍,隨後一個眼神過去,身後十來個禁衛軍已經上千拿人。
沒有一丁點的遲疑,即便何桐寄仍然在叫囂怒吼,禁衛軍卻像沒聽到似的,用繩索將他綁了個嚴實。
“多謝錢督主救命之恩!”阮夢歡感激涕零的走過去拜謝,深深的鞠了一躬。
錢督主和善一笑,“郡主不必多禮!何府千金遇害一事,陛下已經交給錦衣衛處理!旁人若要插手,陛下定然是不依的。陛下特意下旨,自然是相信郡主是無辜的,想必郡主不會讓陛下失望!”
阮夢歡聲情並茂的表達了自己的感謝之情,表達了陛下的寬宏明智。
陸梓妍恨恨道:“陛下聖明,定然不會放過作惡之人!”
既然錢督主都表態了,甚至還帶來了甚至,那麼這事情自然就此作罷。即便陸梓妍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暫且離去。
“陸小姐請留步!”容蘅攔住她,謙恭有禮道:“還有一事需要陸小姐解釋!”
陸梓妍秀眉一凝,“關我何事?”
“把人帶上來!”容蘅讓一旁的侍衛去傳人,並對錢督主說:“何小姐遇害一事,我跟殿下已經調查的差不多了,還請公公做個見證!”
錢督主眼睛一亮,表示洗耳恭聽。
阮夢歡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麼,莫非他們真的知道殺害何桐薇的是誰?又或者是他們動的手?
過了片刻,燕奉書的侍衛領着一個葛布書生走了進來。
書生諾諾的立在院子裡,尷尬的低着頭,生怕有人將他吃了似的。
“告訴大家,你是誰?”侍衛一腳踢在了書生的膝蓋窩,非常非常的不溫柔。
書生一個踉蹌往前栽,差點倒在地上,幸虧容蘅扶了一把。
“燕回,溫柔點!”燕奉書合上了摺扇,並不是發火,言語要比對女人說話還要溫柔。
阮夢歡不由多看了幾眼那名爲燕回的侍衛,傳說中,在燕王殿下的一衆男寵裡,這位侍衛是在他身邊時間最長,最得寵的,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歪了,阮夢歡長長吐了一口濁氣,讓自己清醒一些。
書生本是個口若懸河的,如今周圍滿是人,就連何桐薇的二世祖哥哥都被綁了起來,他嚇得腿都軟了。
“小……小生……是何小姐的遠房表親……”書生被嚇得口吃了,“小生……與表妹……早已私自定情……昨夜表妹要我帶她私奔……小……我害怕……她就威脅我……要殉情……後來的事情……我不知……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話到了最後,書生哭了起來,尤其是當他不經意間看到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的何桐薇時,哭的更加悽惻。
殉情麼?阮夢歡隱約覺得這書生出現的太過巧合……
“胡說八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老子現在就宰了你!”何桐寄被綁着,卻極力的掙脫着,狂吼狂叫着,“我家小妹冰清玉潔,哪裡容得下你這廢物胡亂栽贓!”
書生唯唯諾諾的從衣袖裡拿出了一條手絹,大聲哭了起來,“這是我跟表妹定情時的信物,我……都怪我,如果我能勇敢一點,表妹也不會自殺殉情了……我是個懦夫!我該死,我對不起表妹!”
“混蛋,我殺了你!”何桐寄目瞪欲裂,發了狂的吼叫着。
書生擦了把眼淚,忽然大笑起來,他又哭又笑,“都是你,是你何家害死了表妹!我跟表妹的婚期尚未出生就定下了,你們倒好,看着我樑家家門敗落就瞧不起我樑蘊!可憐表妹與我兩情相悅,竟被你們害死了!”
“混帳!你這三年來我何家供你吃穿讀書,你卻恩將仇報害死我妹妹!我要殺了你!”何桐寄大叫着,身上的繩索都幾乎要被他掙開。
在這時,燕奉書的侍衛手肘在何桐寄的背上猛地一擊,他就身子一軟朝着後頭倒了下去,唯有那雙眼睛瞪得老大,宛若銅鈴。
容蘅感嘆許久,道:“真是可惜,好好的有情人竟被摧殘成了這副模樣,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吶!何小姐倒是個堅貞女子,不得所愛便一心赴死。如此高大的節操,着實可欽可佩!”
燕奉書也配合的嘆了一聲,並沒有再說什麼,依舊是不緊不慢的搖着摺扇。
錢督主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兩聲,“何小姐着實非同一般吶!下官這就回去稟明陛下,請旨予以嘉獎!”
“大人所言甚是!”容蘅敷衍的奉承了一句。
裴流眉眼卻是越發的深沉,真的只有這麼簡單?他持保留意見。然而,眼下他的確沒什麼可說的。迫使何桐薇自盡的人已經自己前來招認了,這案子,好有什麼好查的?
陸梓妍粉拳緊緊攥着,幾乎要把衣裳鑽出幾個窟窿來。竟然歪在了這一步!何桐薇與樑蘊有婚約一事,陸梓妍是知道的,然而何桐薇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很明確,她厭惡並且反感別人提起此事!所以,樑蘊口中的兩情相悅不可能是真的!此刻,她恨死了樑蘊,吃裡扒外,恩將仇報!
在諸人的視線之下,樑蘊用極其緩慢的步子走到何桐薇的跟前,虔誠的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吻。接着,他奮力朝着前面的石碑撞了上去,一剎那的功夫,頭破血流,染紅了刻着經文的石碑。
“何家真是作孽!好生生的兩個人就這麼沒了!”方纔的小丫頭深沉的感嘆了一句。
“住嘴!”慶王妃低喝,“快去準備祭祀用品,再着人通知何家的其他人。”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揭諦娑婆。”樑蘊的血把石碑上的字勾勒了出來,阮夢歡立在原地,雙腿彷彿被灌了鉛,再也無法移動半點。
圓清閉目一直念着咒語,四周的和尚也一同唸了起來。聽着那聲音,阮夢歡只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裂開了。
事已至此,算是逆轉?阮夢歡靜下心來,努力讓自己的心緒不被他們打擾。
“孩子,你不舒服嗎?”慶王妃的雙眸裡是滿滿的擔憂,沒有任何的雜質。
阮夢歡搖了搖頭,“可能昨天着涼了。”她適時的咳了一聲。
慶王妃說:“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我們就先回去了!”
“站住!”陸梓妍大叫着,“這就想走?也不看看你們犯下的罪孽會不會饒過你們!”
“陸小姐,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你!但是事已至此,真相已經被揭開了啊,你何必非要跟我過不去!”阮夢歡頗有些無語,她當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這丫頭,難道只因爲當初千香樓發生的事情?
陸梓妍玉手一指,想着燕奉書的方位,決然泣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他就是爲了你纔會找這吃裡扒外的東西誣陷何姐姐的,你們會遭到報應的!她活着時,你們不讓她好過,現在去了,你們還要找人玷污她的清白,你們到底是不是人?”
“我能體諒何小姐此刻的心情,但是若再這樣沒完沒了的亂說話,恐怕會造成你擔當不起的後果!”阮夢歡提醒了一句,隨後與慶王妃一同離開。
陸梓妍撕心裂肺哭着的同時,嘴裡說着引人深思的話。看來她不把阮夢歡拖下水,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阮夢歡停住腳步,打算好好跟何小姐談一談。
“陸小姐,前些日子聽說太傅病了,不知現在可好些了?”燕奉書緩緩說着,眼眸中似有波濤劃過。
“我……”提及爺爺的病情,陸梓妍一下子呆住了。她可不會忘記,爺爺之所以活着全憑燕王推薦來的一名醫者用藥物吊着,且,其中一味藥,只有燕王那裡纔有!她可以爲何桐薇付出一切,可是卻不能自私的放棄爺爺的生命。她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哭泣,然而這一次卻是真真切切的在心底哭喊。
何桐薇的父親鎮守邊關,一時半刻也回不來;她的兄長又被燕奉書的侍衛弄暈了;等到何桐薇的母親趕來時,是一個時辰之後。
冬天的風,冬天的太陽,夾雜在一起,就像人的心緒一樣的混亂。阮夢歡看了一眼陸大將軍的續絃夫人,是何桐薇兄妹的後母。她一進入院子,就見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暈了過去,當即嚇壞了。
何夫人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後,親自前來向阮夢歡道歉,說了些“孩子不懂事”之類的話,讓她見諒。
當何夫人看見頭破血流的樑蘊時,嚇得雙腿一軟,若不是身後有人扶着,只怕早已經倒在地上了。
“何夫人可認識他?”容蘅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好似只是一句閒話。
“他……他跟薇小姐有婚約的樑公子,這幾年,一直住在何家!”何夫人避開那可怕的一幕,“我曾見過薇小姐親自爲她做過羹湯,所以格外留意了幾次。但是,夫君並不怎麼喜歡他。經常給他一些吃剩的飯……”
一對怨偶,前有婚約,後有相悅,卻因爲大將軍的不滿意,硬生生給拆散了!甚至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成了兩具屍體!
“可憐的孩子!”何夫人啜泣着,絹帕在她秀致靜美的臉頰上不住的擦拭。
“如此說來,樑蘊所言非虛咯?”裴流心情有些沉重,擺在他面前的是真相嗎?也許是,但那時被人動過手腳的真相,他要之何用?反抗嗎?他不過是一介捕快,何德何能!
陸梓妍不可置信的望着何夫人,“姨娘,爲什麼你……”
何夫人哀慟道:“此事乃是何家家事,總不好讓你一個外人知道,看了笑話!”
陸梓妍一怔,不由的後撤了一步,原來她只是個外人!那她還在這裡堅持什麼?有什麼理由讓她堅持嗎?沒有!
一開始的時候,阮夢歡覺得陸梓妍方纔的話還有幾分道理。然而等到何夫人出現時,似乎一切都有了變化。發覺何夫人微微隆起的小腹時,她忽然明白,這一系列的事情,好似一張白紙,如今已被不同的人添枝加葉,描摹成了一幅畫。
那麼是誰要求的誰,又是誰配合了誰?阮夢歡默然立着,心思沉重。
何夫人帶來的一衆家僕擡着何桐薇走出了寶華寺,回去安置喪事;裴流與錢督主帶了何桐寄回府衙問罪;圓清大師因爲陸梓妍昏迷,不得不帶着她卻找寺院中懂醫術的人那裡;而方纔鬧事的人,也都一鬨而散。如今還在院子裡的,就只有阮夢歡,燕奉書,容蘅和慶王妃以及慶王妃帶來的婢女。
慶王妃並不怎麼希望阮夢歡與燕奉書接觸,然而看着她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便搖了搖頭,領着不相干的人離開了。
容蘅本是要看好戲的,卻被燕奉書的侍衛拉着出了院子。
似乎風有些大了,因爲它的聲音越發的刺耳了。阮夢歡囁嚅許久,說了聲“謝謝”!
燕奉書瞥了她一眼,“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人救你!無須言謝!”
“可終究還是你幫了我!我說一聲‘謝謝’並不爲過!”在一些事情上,阮夢歡總是格外的固執,格外的彆扭,連她自己都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燕奉書收起摺扇,摩挲着玉質的扇柄,他沉沉道:“我之前受過一次傷,忘記了一些事情。”
“現在好了嗎?傷口還疼嗎?”阮夢歡着急的問。
燕奉書莞爾一笑,“好了!不疼了!告訴我青陽城發生的事情吧,我現在只記得一些破碎的畫面。”
阮夢歡試探着,小心翼翼的按壓着心中的慌亂,問:“你現在還記得些什麼?你是怎麼認出我的?在皇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明明沒有……”
“一直以來,我都不願去相信,一個人的記憶會被旁人操控!”燕奉書無奈的笑了笑後,卻是極其嚴肅的口吻,問道:“直到遇上你,一切似乎都變了。告訴我,那時候,你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阮夢歡快速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原來如此!這就是他爲什麼會丟下自己不管、爲什麼會不認識自己!心底有一樣東西在燦爛的綻放着,她的雙頰被映紅了。
阮夢歡咬着下脣,知道自己剛纔的慌張實在不合時宜。她背過身去,只爲不再看見他眼中的笑意,“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青陽城外以賣畫爲生的書生。那時的我……”
想了想,眉頭一皺,問:“是誰告訴你的?慶王嫡女跟雙雙是同一個人這件事!”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燕奉書的脣邊笑意清淺,他猶記得昨夜何桐薇告訴他這件事時的情景。
阮夢歡看出了他不想說,也不再勉強,“後來……上次宮宴你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熒仙草!”
他不說話,她無所謂的一笑,接着說道:“既然目標和動機都這麼明確了,過程知不知道也沒多大的區別!”
僅僅是這樣?燕奉書記得雙雙這個人,也記得當初他們相識的經過,然而就是不記得他們之間是不是存在過某種類似於情感的東西。如果不是,爲什麼每次見到她,自己就會像變了一個人?
“你只需要告訴我,那些我想知道的!其餘的不用你多說!”燕奉書的神情裡是漠然的拒絕,他厭惡那些不可控制的事物,尤其是發現世上有種東西會影響到自己的情緒時,多年來的本能,讓他產生了抗拒。
阮夢歡簡簡單單的“哦”了一聲,思緒回到了當初山上的那間茅草屋,她依舊帶着微微的笑容,乾巴巴的說:“你讓我跟你走,又說你身邊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所以你我就一拍兩散了!”
“一拍兩散?”燕奉書努力的回憶着她說的話,可是一丁點都想不起來。他從來沒對哪個女人動過心,更遑論讓一個女人跟他走!她是不是在說謊?又或者過濾了一些其他重要的信息?
阮夢歡轉過身,見他不爲所動,似有懷疑的模樣,直截了當的說:“如果過去的事情給你造成困擾了,大可不必!事情沒有那麼複雜!你完全可以選擇繼續遺忘!反正,這世上再也沒有雙雙這號人了!而她跟燕公子的過去,註定也將不存在!”
“過去的一切對你而言都不重要?”燕奉書質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非要尋求一個答案不可。
阮夢歡以一種慣常的笑容,說:“是啊!一點都不重要!現在多好啊,我是王爺嫡女,一國郡主了,再也不用拋頭露面,做那些自己都不喜歡的事情!還有呀,我現在衣食無憂,還有人伺候着,不知道多瀟灑,多快活!”
她分明是要把自己的處境形容的瀟灑快活的,可是爲什麼他看到更多的卻是笑容中的苦澀?燕奉書用力扇了幾下扇子,讓冷風過來吹醒此刻迷惘中的自己。
“既然如此,祝你以後的每一天都跟現在一樣快活!”燕奉書無法再看她自得其樂的模樣,心口某處像是被利器摩擦着,他丟盔卸甲,倉惶逃離。
望着燕奉書離去的背影,阮夢歡吃吃的笑了,她從來都是看不懂他的。是賣畫爲生被人嘲弄的窮書生,亦或者是轎中與女子嬉戲的富貴公子,亦或者是大辱面前委曲求全的卑微皇子……
也罷也罷,很多時候,想太多會毀了一個人!阮夢歡拾起桌上的杯盞,把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大小姐,出事了!”婉青着急忙慌的跑進來,跪在了阮夢歡的跟前,“王妃娘娘出事了,王妃娘娘出事了……”
“說清楚點!”阮夢歡一驚,這婉青是白側妃的人,她說的可靠嗎?
婉青氣喘吁吁道:“王妃娘娘本來是帶着奴婢去摘星樓取聖水的,誰知……摘星樓的臺階太過陡峭,王妃一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下來了!”
阮夢歡沒有時間辨別她說這番話中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她的懷疑只會耽誤時間。她急忙說:“帶我過去!”
婉青氣兒都沒有喘勻,便帶着阮夢歡往摘星樓走去。
路上,阮夢歡不無懷疑的試探一句:“側妃的病可好些了?”
“有王爺陪着,好了不少。”婉青憂慮道:“但是……國師一日未歸,娘娘的病就得拖一日。奴婢實在擔心吶!”
好一個忠心事主的婢女!阮夢歡有意無意道:“你這麼忠心,想必不只側妃,即便是王爺也很喜歡你吧!得了主子們的心,到時候側妃定會給你指一門好姻緣的!”
阮夢歡說完後,仔細留意着婉青的變化,婉青腳步一頓,卻也只是一瞬間。
“奴婢是跟着側妃娘娘的陪嫁,一切都有側妃娘娘說了算!”婉青誠惶誠恐的說道。
阮夢歡愉悅的說:“是了,上次見到王爺時,他還誇你,是側妃院子裡最得力的人呢!王爺很看重你呢!還跟我說你很像他一個故人!”
婉青眉眼之中是壓制不住的喜悅,她含羞帶怯說:“大小姐過獎了!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罷了!”
“這話你該對王爺說,因爲是他誇的你!”阮夢歡附加了一句。
摘星樓是寶華寺最高的建築,下寬上窄,最上面的那層是舊時打仗時的瞭望臺。後來被駐軍撤走了,高臺卻留下了。
臺階的設計很不合理,太立了些。阮夢歡生來便害怕站在高處,此時心中擔憂慶王妃的狀況,也顧不得這些,跟着婉青後頭就往上爬。
大約爬了百來個臺階,忽聽到上面有人在說話。阮夢歡一聽聲音,確實是慶王妃在上面。
瞭望臺上
“國師大人,您見到人了嗎?”慶王妃心緒不寧,隔着一層薄薄的簾幕,詢問裡面的人。
簾幕裡的便是大夏皇朝的國師尹嫦陌,白色的簾幕勾勒着他黑色的衣裳,猶如黑白棋子一般通透。他的聲音很是好聽,就像空谷裡泛起的鐘聲,滄桑之中又有幾分清雅,“見了,就是她!”
“那……”慶王妃有些急不可耐的,問:“真的能行嗎?”
尹嫦陌頓了頓,粗糲面具後的薄脣發出一聲輕微的哼,“王妃若是信不過在下,大可去找其他人!”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慶王妃搖頭,說:“最初就已經決定的事情,半路怎可放棄!這不是我會做的事情!”
“王妃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尹嫦陌涼薄的笑聲,在冬日的陽光中有幾分生疏,“此事有損陰德,事成之後,定要潛心我佛以求救贖,否則,子孫後代定會不寧!更有甚至,都將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慶王妃身形一震,眸中是複雜的情緒,她定了定神,說:“事成之後,我會用盡我的一切爲寶華寺的所有佛爺重塑金身!”
尹嫦陌雙手合十,口中念道:“我佛慈悲,定會讓王妃達成所願!”
慶王妃重重叩首,“一切有勞國師大人!”
高臺上視線寬廣,風也不小。旗子被吹得獵獵作響。
慶王妃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與寒風之中,望着腳底下的一切,視線忽而落在了皇宮方向的某處,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神情之中有三分的滿足與愜意。
“娘,你在做什麼呢?”阮夢歡一上來就見慶王妃站在瞭望臺的邊緣,以爲她想不開要往下跳,二話不說跑過去抱住了慶王妃。
慶王妃臉上怔了怔,“你怎會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
阮夢歡一愣,如實說:“我剛來就看到您站在邊上,嚇死我了!”
慶王妃鬆了口氣,卻一眼就看到跟在阮夢歡身後的婉青,她不悅的道:“你怎麼跟她在一起?”
阮夢歡想着來這裡的目的,忙問:“婉青說你從臺階上摔倒了,有沒有傷到哪裡?”
慶王妃神色一慌,方纔不過是爲了打發婉青,想不到她倒是多心。
“不過是步子沒踩穩,腳踝崴了,國師大人看過後,已經沒事了!”慶王妃心裡亂糟糟的,尤其是在面對阮夢歡的關心時。
此間的怪異,阮夢歡自然察覺到了,卻裝作沒事人一般,“太好了,您沒事,我就放心了!”
“帶我來這裡不就是爲了找國師看病嘛,國師現在有空嗎?”阮夢歡趴在慶王妃的耳朵前,低聲問詢。
慶王妃見她說話之間透着幾分可愛,笑說:“看過了!我已經替你拿到藥方了!”
阮夢歡更加覺得其中有問題,慶王妃孤身一人在這麼高的地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就不怕遇到危險?心中思考着,面上卻是天真兒女的做派。
“原來姐姐在這裡,讓妹妹好生擔心!”白側妃嬌柔的聲音有些無力,她像是沒骨頭了似得,身子全依託在慶王身上。
他們是從簾幕裡走出來的,瞭望臺並不大,卻又兩條路!甚至不用想也能得知,他們走得那條路比爬臺階可要簡單方便多了!
“有勞掛心,本妃還活着!”慶王妃清冷的道:“王爺好興致,側妃病成這幅模樣,還帶她出來吹風!”
慶王不輕不重道:“你一定要這麼含槍帶棒的說話?”
慶王妃譏諷一笑,幽幽道:“王爺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兩人似乎又要吵起來,白側妃阻止了慶王,臉色蒼白,卻掛着笑容,“姐姐,王爺就這性子,你還真跟他鬧彆扭呀?是我在房子裡待煩了,才央求王爺帶我出來散步的。姐姐你身邊的人呢?怎麼這些人這麼不留心,萬一姐姐傷到哪裡可怎麼好!”她越說越着急,到最後,咳嗽了幾聲。
慶王妃冷笑:“我要做什麼,需要提前跟你報備?哼!本妃沒有做過虧心事,即便你沒日沒夜的咒,也依然好的很!”
白側妃一着急,眼淚花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悉數落在了慶王的手背上。
慶王一怒,卻咬牙不衝她發火,道:“咱們走!再也不想看見她!”
白側妃又是啊呀一聲,“王爺怎能說這樣的話,王妃可是您的結髮妻子吶!即便……她一個人心情苦悶來高處眺遠,您該多關心關心纔是!”
……
阮夢歡聽着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世上的有些人,明明奪去了你的一切,卻偏偏又要在旁人面前做出一副我多麼關心你,我全是爲了你的模樣,可真是令人作嘔!偏偏這世上的男人,就吃這套!偏偏慶王妃這樣的女人,最厭惡這套,不過是白側妃激了一句,她已經坐不住了,下一刻就要大罵四方。
“王爺,國師回來一事,你可知道?”阮夢歡岔開話題,繼續道:“側妃前幾日病的那樣嚴重,小心病上加病纔是!”
慶王欣慰的多看了幾眼阮夢歡,白側妃卻是顫抖着欲哭模樣,她倔強的說:“是,大小姐說的極是!人常說,什麼樣的罐子裝什麼樣的水,我生來鄙陋,享得王爺寵愛,是該爲此付出代價!但是我不後悔,即便明日就死了,也不後悔!只求今日王爺能在我身邊!”
慶王一臉感動,摟着白側妃,兩個人四目相觸,彷彿內裡是化不開的濃情蜜意。
阮夢歡惡寒,一眼望去,慶王妃好似什麼都沒看見,又或者說早已見怪不怪的模樣。而她也留意到了婉青眼中不易察覺的豔羨。
阮夢歡有些煞風景的說:“娘,這裡風大,咱們回去吧!”
慶王妃的嘴角是若有似無的嘲諷,“也好,省的看見不該看的,得了眼疾!”
母女兩個攜着要下瞭望臺,把臺上並不大的空間留給你儂我儂的那兩人。
“錦兒,走這邊!”慶王懷裡抱着白側妃,突然叫着慶王妃的名字,他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不合時宜,便再也沒多少一句,裝作沒有說過一樣。
慶王妃一滯,只當做是聽錯了。便由阮夢歡扶着,繼續走那不敢往下看的臺階。
花了半晌的功夫,兩人才從摘星樓下來。
“你跟燕王殿下認識?”慶王妃走在前頭,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
阮夢歡遲疑片刻,“是!有過幾面之緣!”
慶王妃駐足,意味深重的說:“我不管過去阮夢歡跟燕王有怎樣的關係,我只希望你記住,現在的你是襄卿郡主!你的婚事不可能由你自己說了算!而我能干預的也只是一小部分!相信以你的聰慧,知道什麼纔是最適合你自己的!”
阮夢歡深深的凝視着慶王妃的背影,她第一次懷疑,當初的母女相認,是不是個意外?是不是自己早已做了旁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我知道了!”她訥訥道:“我努力不去做會讓你不舒服的事情!”
慶王妃喜怒不明,道:“努力?不,我需要的是全力以赴!你所擁有的一切,既是你應得的,也是我首肯之後你纔有的!不要讓我失望!”
自從相認以來,兩人第一次談及“母女相認”背後的意義。阮夢歡望着已經走了幾米遠的慶王妃,恍惚間,看不清眼前的她跟被白側妃三言兩語激怒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人?
腳下的這條路是用半米寬的石頭堆砌而成,石頭的縫隙裡有泉水淙淙流過。水中有枯黃的葉子隨着水流飄零,葉子偶爾也會被細碎的鵝卵石絆住腳步,然而終歸還是跟着水流離開了。
阮夢歡靜默的坐着,阿馥到她身後都沒能察覺。
阿馥心情很不錯,她拍了拍阮夢歡的後肩,卻沒能嚇到阮夢歡。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不冷嗎?”阿馥盯着阮夢歡發紅的指頭,不解的問。
阮夢歡搖了搖頭,“你去哪兒了?”
阿馥興致勃勃的說:“遇上了一個朋友,你要見見嗎?”
阮夢歡繼續搖頭,“忽然覺得好累,大概是因爲昨晚沒有休息好吧!”
阿馥從頭上拔下一枚簪子,拿到阮夢歡的跟前,神秘兮兮的說:“這是我們族裡的神器,只要說出你的迷惑,它就會帶着你走正確的方向!嘻嘻,我以前迷路的時候,經常用到它。”
那是一根銀質簪子,一條長長的動物繞着簪身趴着,動物的身上是起伏不平的疙瘩,動物的眼珠子發着金色的光芒,讓人不寒而慄。
阮夢歡不再與簪子對視,雖然明知那是假的。她起身道:“走吧,咱們回去吧!”
阿馥一着急,攔住她的路,“你到底什麼時候肯教我你的易容術啊?都這麼久了,我給你當奴婢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連一點教我的意思都沒有?”
“方法我已經告訴你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練習!”的確如此,阮夢歡的那番本領倒不能說易容,頂多就是喬裝罷了。
“你騙我!”阿馥劇烈的喘息,不住的重複着“你騙我”!
“我沒……”喉頭的“有”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只見金銀的光芒朝着她的眼睛直逼而來,阮夢歡一驚,迅速的後退,轉身就跑。
阿馥在後頭緊追不捨,“你別跑,你給我站住!”
近來阮夢歡的身體屢遭折磨,又是落水,又是發病,又是什麼邪氣入體,眼看着阿馥就要追上來了,她不得不着急。
阮夢歡回憶着平日與阿馥的相處,卻終究也沒能想到她究竟有什麼弱點。
前方下坡路急,阮夢歡一不小心摔了下去。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來繼續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