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當趙良棟率主力趕到騎兵旅駐地時,戰鬥已然結束。這次蒙古騎兵突然殺到,打了漢軍一個措手不及,駐地徵用的小村一片狼藉,人屍馬屍層疊堆積,牆角板壁上隨處可見深插數寸的箭鏃,儘管漢軍官兵全力撲救,但村落裡的半數房屋都已經被焚燬,此刻尤自青煙嫋嫋。

見到主將的大旗,騎兵旅長穆成東急忙集合一衆軍官迎了上來,“穆成東見過軍門!——卑職治軍不力,讓韃子得了先手,挫我大軍銳氣,實在是罪該萬死,請大人治罪!”

趙良棟哼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着這名騎兵上校,臉上淡淡的不置可否,見主將遲遲不肯開聲,穆成東單膝跪地,深深的叩下身子,心中膽戰心驚,卻也不敢出聲推諉,一時之間,營房內氣氛肅殺,大小軍官一齊低下腦袋,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默然良久,趙良棟方纔點了點頭道,“穆大人請起——諸位請起,”待衆人小心翼翼的站起,他緩了緩口氣道,“穆大人,士卒折損若干?!”

“回稟軍門,韃子狡詐兇狠,今日凌晨時分,韃子的尖兵偷偷潛入小李莊和馬家坡,用套索絞殺了咱們的遊騎和哨兵,然後大舉突入,一邊砍殺一邊縱火燒營,三營和四營猝不及防……”

“啪”的一聲,趙良棟提起馬鞭,狠狠地抽在椅子上,怒聲道,“混蛋!我問你死了多少人!!!”

穆成東身子一顫,再次跪倒在地,“回……回稟軍門,騎兵旅折損士卒三百二十六人,戰馬兩百而是二匹……”

“是哪股韃子兵?!他們有多少人?主將是誰?!”

“回軍門,這些韃子都是回回兵,真有多少軍力實在是看不出來,不過就卑職揣測,大概約莫兩、三千人左右,”穆成東想了想,繼續道,“雖然一上來被打懵了,但咱們的弟兄也沒讓他們佔了便宜,韃子連死帶傷,也丟了兩、三百號條人命!”

趙良棟認可了這個說法,剛纔也曾巡視了一遍戰場,公允的說,蒙古軍的這場戰鬥打得確實非常糟糕,在佔據了突然襲擊的優勢下,作爲發動進攻的一方,他們的傷亡居然和倉促防禦的一方持平,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見上司臉色緩和,穆成東抱拳道,“大人,韃子們雖然佔了先手,但咱們的弟兄打得很猛,回回兵一進村,三營和四營就一邊收攏驚馬,一邊組織人手反撲,不到一刻鐘,咱們就和他們打成了對攻,敵軍打得很亂,繞了幾個圈隊伍就散了,沒咱們的軍官頂用!”

“哦?!”趙良棟略略吃驚,搖頭輕笑道,“未必如此,本座是甘肅人,自幼就和回回來往,據我所知,回回兵還是能打仗的,這次沒打下你,一個是因爲敵軍以騷擾、遊擊爲主,無心戀戰,另外一個——騎兵打巷戰,焉有不吃虧的道理?!——呵呵,穆大人請起!”

“大人明鑑!”穆成東就勢站起,卻仍然半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道,“回回兵確實悍不畏死,不過咱們的士卒也打得很穩當,雖然敵軍突然來襲,但大夥都沒亂了方寸,這次三營長和四營長遇事不亂,身先士卒……”

“本座記下了,”趙良棟神色轉暖,輕輕拍了拍穆成東的肩膀,指甲輕彈,漫不經心的彈開幾點幹泥,轉頭四顧,對營房內一衆軍官說道,“這次本座奉命出兵,討伐葛爾丹賊寇,韃子們都是精銳鐵騎,咱們的主力卻是步軍,老實說這仗還真不好打,嘿嘿,……”他嘿嘿一笑,隨即正色道,“咱們要贏他們,怎麼贏?——讀書人說‘夫戰,勇氣也’,怎麼說?——打仗打得就是這個精神頭兒,槍炮一響,咱們爺們就頂上去,腦袋掉了卵大個疤,咱們王爺每次都是用步軍打騎兵,每次都贏,就是用的這個法子,要我說,韃子騎兵看上去很兇,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咱們比他們更兇,他們也就沒什麼辦法了!”

“大人說得好!咱們是大漢王師,天命在我,區區韃子賊寇,焉能爲患?!”崔維雅附掌大讚,朝趙良棟拱了拱手道,“不過韃子狡詐,此次突然突襲未果而匆匆撤退,恐有後着!”

“依崔大人的意思,韃子會有什麼花招呢?!”

“回稟將軍,卑職以爲,韃子大軍恐怕已經到了涇縣了,之前倪大人的所謂新附軍尚有兩天方能參戰的情報,多半是敵軍的惑敵之計,”崔維雅神色凝重,皺眉道,“這次又以小股騎兵騷擾我軍城外營地,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趙良棟搖了搖頭道,“未必、未必,”他拍了拍椅子,沉吟道,“涇縣城經我軍多日修繕加固,如今已是堅固非常,就算我軍主力離開堅固城防,也還又近萬民團壯丁守護,韃子盡爲輕騎,這次日夜兼程前來突襲,估計輜重大炮無法攜帶,故本座以爲,他們不會去打城!”

“那……”崔維雅和周圍的參謀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將軍的意思是?!……”

趙良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甩了甩手中的馬鞭,帶頭走出了營房,這時受襲的駐地還未曾清理完畢,村街牆角依然伏滿着人畜屍體,遺落的武器、折損的刀槍隨處可見,斑斑血跡被凍成黑紫色的冰層,“崔大人,平日裡常聽你說,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你可知道,韃子兵和咱們有什麼不同?!”

“這個……還請將軍訓示……”

“本座是甘肅人,從軍之前經常和蒙古人、回回打交道,這些人打起仗來很兇,不怕死,而且個個騎術高明,確實很不好對付,”趙良棟笑道,“不過他們也不是沒辦法對付——就咱們的部隊而言,他們訓練不行,裝備很差勁,打仗對他們來說就好比是狩獵,所以他們打起來就是一股勁,時候越長就越沒有後勁,而且更要命的是他們的隊伍是子弟兵,父子叔伯兄弟大家夥兒一塊上陣,軍官大多是親屬長輩,難得有真正懂行的人……”

“這個……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樣的軍官難道不好麼?!”一名年輕參謀忍不住辯駁道。

“呵呵,血氣之勇那是有的,可打仗不光憑血氣的,不然,那還要咱們幹什麼?!”趙良棟搖了搖頭,“這樣的部隊能夠拼命,能打順風仗,但更容易被打散,幾十百吧人的戰鬥還能應付,若是成千上萬的話,稍一受挫,主將就難得控制隊伍了!所以他們的打法一向就是將大軍化整爲零,分成若干精幹的小部隊騷擾、疲憊敵軍,待敵軍奔波往援、困頓不堪的時候,在伺機出擊,一舉鼎定勝局——這一點就和咱們漢人的大漢截然相反,咱們漢軍是隊伍越齊整,那就實力越強,人數越多就越有優勢,但一分散開來:比如步、炮、騎分散作戰,那就根本無法發揮戰力,容易被他們各個擊破。”

崔維雅恍然大悟,欣然道,“所以這次他們突擊騎兵旅,目的不是爲了佔便宜,而是要調動我軍、疲憊我軍?!”

“是啊,你算算這筆帳——就以火槍兵爲例,一個弟兄攜槍、火藥、子彈、飲水、給養口糧,七七八八加起來足足二、三十斤,而小李莊裡涇縣縣城有十二里,咱們大軍負重急奔,一路跑下來人就累得夠嗆,而且到了地頭說不定還得打上幾個時辰,若是敵軍徘徊不去,咱們的兵士還得砍樹立營,與之對壘,你說說,這仗咱們虧不虧?!”

“……”

“是吧?!而且這也未必是個頭,咱們援軍趕到了,他們又急忙逃走,然後回軍轉向,去騷擾涇縣或其他營盤,那咱們說不定還得再跑一趟——這一來一去又是十幾裡地!”

“那……”崔維雅想了想,“卑職以爲,應傳令三軍,加固營壘,囤積糧秣,深溝高壘以拒之,咱們中軍主力駐於縣城,謹慎出擊!”

“扯淡!!”趙良棟不哂一笑,“救兵如救火,遲了一刻說不定幾千人馬就完了,韃子大軍足足有一萬幾千人,若他真的要全力猛攻,吃掉我軍一部,那又將如何?”他轉過頭去,瞟了穆成東一眼,“若今天我們不增援騎兵旅,眼睜睜的看着兄弟手足被韃子殲滅,那大軍還有士氣麼?這仗還怎麼打?!”

崔維雅滿頭大汗,戰戰兢兢的道,“那……將軍以爲,我軍將如何應付?!”

“沒別的辦法,只有以攻對攻,”趙良棟收起笑容,轉頭看着穆成東,神色肅然,“穆上校,你的部隊還有多少人馬?!”

穆成東驀的打了個機靈,急忙單膝着地,拱手道,“回稟軍門,職部連官帶兵,尚有士卒一千六百五十四名、戰馬兩千零二十二匹!”

“好,本座現在就給你補齊建制,”他招了招手,身後的親兵一齊躬身聽命,“老子的這一營親衛騎兵就全交給你了,我令你部即刻出徵,朝代州進發,沿途掃蕩蒙古軍各處補給輜重!”

穆成東嚇了一跳,擡起頭來怔怔的看着趙良棟,結結巴巴的道,“……大人,這韃子騎兵足足有一萬多人,而且還有幾萬漢奸兵,這……這……咳……咳……”

“呵呵,穆上校不必驚惶,本座不是要你和韃子兵交戰,你們這一路偏師就是‘攪局的’,若韃子人多勢衆,你們就逃,若遇到大隊漢奸軍,你們就繞道,總之有便宜就佔,有硬茬就走,我會給你多配嚮導——若是韃子兵真要專心圍剿你們,大不了退回涇縣就是!”趙良棟撫了撫短鬚,輕笑道。

穆成東放下心來,低頭應命。

“韃子兵作戰,一向是一人多馬,戰兵之後就是放牧的羔羊牛馬,彼雖劫掠成性,但糧草耗費亦是極爲龐大,你部的任務,就是找出他們的補充糧秣的牧羣——殺、燒、搶,儘量牽制他們的主力!”

“聽軍門的意思,似乎是想把戰事拖下去?!……”崔維雅終於反應過來,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錯,韃子這次耍了這麼一個花招,就是想速戰速決,阻我大軍于山西之外,爲葛爾丹圍攻太原爭取時間,”趙良棟嚴肅的道,“所以老子就一定要把他們拖在這裡,進、進不得,退、退不了,他四面遊擊,我就精騎擾他後方,他大軍來攻,我就堅城巨炮以待,致令其進退失據,無所適從!”

“那……萬一敵軍遁逃至晉中,我軍又將如何?!”

趙良棟奇怪的看着崔維雅,啞然失笑,“如什麼何?他跑了難道老子還會客氣,當然是兵進代州、保德,將晉西北納入懷中,”他搖了搖頭,拍了拍崔維雅的肩膀,“崔軍丞,看來你還是個書生哪,韃子兵向來自持勇武,豈能不戰而逃?!若逃了又如何向葛爾丹交代?!——如果穆上校出兵有果的話,我料漢奸軍必然彼此觀望,遲疑不進,不敢與我軍正面交鋒,而韃子東路軍也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退兵代州府城,鞏固城防,待我軍來攻,另一個就是彙集主力精銳,與我軍決戰涇縣!!!”

他甩了甩馬鞭,微笑道,“老子要的就是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