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節 秦大將軍(上)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自認高人一等,無論是什麼時代。

羅某人嘴角勾了勾,瞟了一眼對面那文官,瞬息轉開,眼睛緊盯着三十許人的曹珣,手中長刀橫擔在馬背上,紋風不動地問道:“曹將軍,你等誰爲主次?衛某耐心有限,可沒有閒情陪人敘話,如此阻住路途,打又不打,偏用言語招呼,是何道理?忒不爽利!你等若是無事,但請讓開通路,若是不讓,便來試試某家刀鋒是否鋒利……”

羅某人的話語坦然而又自信,絕非那種強自鎮定的裝腔作勢,相距不過十多米的曹珣自問絕不會看錯——對方顯然不是那種流寇之類的強人,而是真正無懼征戰的殺場血將,那種常年行走在生死邊界的獨有氣息撲面而來,竟是更勝家中父兄,

“這……”曹珣心中遲疑不定,暗罵一旁多事的文官——王文定,這廝就是個捧外戚大腿的阿諛之徒,好在作爲曹家人,他也是有決斷能力的,稍一猶疑,便醒悟過來,衝左右隨侍揮了揮手。

手勢未落,他的侍從便撥馬擠到了文官身側,擡手扯着文官王文定的馬繮便向後退去,後者自然不肯屈服,枉自叫囂着,“曹家豎子,某亦是皇差,安敢欺某?你等粗鄙之徒,放開本官的馬,唔……”

王文定的叫囂未能繼續下去,便被人捂住了嘴巴——顯然,至少列隊前來的衆兵士們並不想在這年節將臨的時候輕舉妄動,何況能在禁軍裡打混的人都是有些眼界的,單單看對面的架勢,就能判斷出一旦戰起,說不得會流很多血,而且是流己方的血。

眼看吃眼前虧的事,當然沒人願意做,事態緊張之下,怎容一介文官在耳旁囉噪?所以,王文定這個自我感覺高人一等的文官都沒用羅某人出手,便悲催了。

調整了一下情緒,曹珣才定住了神,頂着對面羅某人宛若實質的目光,再次衝着羅某人抱了抱拳,說道:“還請衛兄原諒則個,切勿聽信適才那廝所言,曹某纔是吾皇正差……嗯,適才衛兄所言,曹某亦明定在心,只是……是非對錯卻非曹某所能評定,君乃外人,傷吾宋之民,卻不能輕易了事!”

“你待如何?”反口問了一句,羅開先心中倒是對眼前這曹珣有了幾分興趣,隨着之前的東行之路,他的一舉一動所攜帶的威勢日益強盛,尤其是對陣殺戮之前,能在他面前鎮定自若的人可不多,哪怕是硬撐的那一種。

這高壯漢子真的是毫不客氣!家中老父臨陣之時怕也不過如此吧?

“咳……”曹珣的喉嚨蠕動了幾下,勉力回道:“曹某嘗聽滎陽丁老轉述,衛兄乃靈州遠途歸來之人,想必一路見聞多多,莫非處事他國,也是如此……不恭?還是至我宋國,特異行事?”

這話聽着像是指責,實際上已經是曹珣能夠說出的最硬氣的話,想如同以往處理內務懲戒賊寇那般強硬,他是不敢的。

原因無他,憑他眼力所察,對面這夥靈州人數目雖說不多,但個個盔明甲亮,氣勢如雄,絕非等閒,不說尋常士卒,怕是自己身後所屬禁軍精銳,也難能匹敵。

若是征戰不力,不說自家性命,怕是這臨近年關的東京汴梁便是一場兵禍,屆時莫說壓制靈州人,沒準曹家也會被牽連而成爲傾巢之卵。

羅某人沒有讀心術這類的能力,當然揣摩不透曹珣心中所想,這曹珣半軟不硬的話語只在他耳邊一過,隨即迴應道:“滎陽丁老?曹將軍所述該是滎陽伯老丁奎?”

“正是……滎陽伯丁老……”曹珣心裡腹誹羅某人對長者不恭,竟然直呼人名,面上卻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

“呵……”羅開先輕笑一聲,遂道:“曹將軍既然有聞於老丁,該是知曉靈州人過往之事,不知老丁可曾告知曹將軍?滎陽富戶欲襲某等駐地,結果損兵折將、不得不用錢糧贖回之事?”

“這……”曹珣其實在身份不高,老丁奎與宋庭衆人分說的時候,他這個守門官不過遠遠地聽了幾句,但說到具體的,他又怎能知曉?但看羅開先言之鑿鑿的樣子,他心知絕不會有假,也只能硬撐着迴應,“末將確曾有聞!”

“哈,好叫將軍得知,靈州人不畏事!年前我靈州衆過河中①之時,伽色尼土庫曼部曾十萬衆襲擊某等,也被某家將主率衆砍下數萬顆頭顱!”羅開先頂着衛四郎的名號,誇讚起自己,心中泛起一陣陣荒謬感。,壓制中這種荒謬感覺,他才繼續道:“如今低至宋境,算是迴歸舊土,衛某行事已算收斂,否則……曹將軍你如今看到的可不是幾個缺了手指腳趾的蠢貨,而是幾十數百顆懸掛起來的頭顱!”

事無不可對人言,羅開先說這話的時候,爲了便於對方聽到,絲毫沒有壓低嗓門,這般大聲呵氣的言語,產生的效果也是震撼性的。

對他身後親兵隊衆人來說,是輝煌往事,是男人的榮耀與榮光,這些傢伙便在羅開先話語之後,齊聲的呼喝起來,氣勢更爲雄壯,雖不過百十人,卻仿若千軍萬馬一般。

爲首的且格拉斯幾個,更是用長刀拍擊着盾牌,口中“呼哈”出聲,做出了一副預備衝戰的姿態,連同幾個身上纏着滲血的紗布,扮作苦者的傢伙也毫不例外。

反觀曹珣及其身後衆人,雖貴爲宋庭禁軍精銳,雖不至於亂了陣型,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默然,便是垂頭低目——都知道楊家二郎不過紈絝子,誰願爲他而廝殺征戰?何況還是與眼前這些兇悍的靈州人?

“這……”曹珣無言以對,心中切磨了半響,纔有說道:“衛兄所言,曹某難辨真假,不過,請恕曹某職責在身……兄既入宋境,該以宋律爲戒,如此傷人肢體,卻是不妥,曹某無裁判之權,只能請衛兄所部至開封府尹處,斷明是非之後,兄等自當無礙……”

“哈!?”羅開先差點沒樂出聲來,忍不住譏諷道:“開封府尹姓甚名誰?莫不是寺廟裡的泥胎木塑?衛某麾下五人殞命,距今已過六日,期間曾多次派人探問,諾大開封府從不曾有人應理!如今某家自尋公理,你宋國朝堂竟如此迴應!莫不是你宋國人肢體都是寶貴,我靈州之人命卻是草芥?”

曹珣擡眼看着不遠處還癱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楊二郎,心中咒罵這等惹禍的胚子怎不早死!哪怕他是什麼皇親國戚!只是,耳邊聽着羅某人的質疑之聲,卻無言相對,吱吱唔唔半響說不出話來。

羅某人的耐心將要喪失殆盡,緊盯着木然無語的曹珣,以近乎一字一頓的口氣,說道:“靈州人命在己手,不受旁人質疑!曹將軍,帶着你的部衆退開,否則,衛某不介意讓宋帝過一個血色新年!”

說着話,他的左手張開舉起,然後迅疾的攥成一個拳頭。

而隨着他的戰術手勢,親兵衆人中,持重盾的且格拉斯等人開始齊步向前,擅長馬術弓獵的更是箭上弦,弓似滿月,沉重的馬蹄聲響了起來,拉着紅漆大棺材的大車同樣開始隆隆地前移。

曹珣有心想下令拼殺,但轉回頭左右巡視才發現,手下部衆雖不是面色如土,卻是沒人有戰意,以往那些經常吹噓自家如何的同袍都在紛紛躲避着他的視線。

“衛兄何必如此?!”面對着對面的兵鋒前壓,身邊袍澤又給力的情況,氣急之下,曹珣忍不住大聲喝道:“我宋國有戰兵百萬,開封府更有禁軍十萬,廂軍二十萬,衛兄左近不過區區百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呵,百萬人?”羅開先不屑的一笑,平靜說道:“百萬人何所懼?這東方天下也不盡是宋國屬地,北有北遼、南有大理,東有倭島,西邊尚有定難軍與我靈州衆!世間萬事難逃公正二字,該叫世人看看你宋國官吏如何苛待人命,曹將軍以爲然否?”

如此話語,叫曹珣一介守門將如何應對?

哪怕他此刻是宋帝趙恆所命,也斷無承擔起來的魄力,叫世人都看看宋庭處事不公歧視外人的做法嗎?

恐怕消息一旦傳開,行走各國的宋商必定寸步難行,屆時別說他們身後支持的各個世家,恐怕自家長兄曹璨②就不會饒了自己。

靈州衆步步近前,禁軍衛遲滯不定,眼看將要一觸即發之際,遠遠地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四下裡觀望的人羣更是人頭攢動,一個尖細的高亮嗓音吆喝着:“左右迴避,皇城使秦大將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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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河中,指中亞錫爾河、阿姆河以及澤拉夫尚河等七河流域。

②曹璨,宋初開國將領曹彬長子,(950-1019),善騎射,知兵法韜略,履任供奉官、開封舊城都巡檢,彰國、保靜、武寧、忠武等路諸軍節度使,最高職位爲同平章事,天禧三年卒,追贈官職中書令,諡號武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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