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正中,按說這種冬日月中時節的天空應該是月朗星稀,但是這個多雪的冬日彷彿積攢了所有的怨氣,朔風瀟瀟,冰粒飄散,地面白色的積雪和青黑色的磚瓦顯得越發斑駁,晦暗難明的光色裡,興州這片老城憑多了幾分淒涼和衰敗。
因爲興州城內的馬、王、曹三家彼此之間的防備,夜晚的時候,除了城牆上各自分段防守,城內是沒有巡防的士兵守衛的,所以眼下這個時段,除了某段城牆上還有堅守的士卒在火光下來回走動之外,城內可說是一片漆黑,偶爾幾個點有些光亮閃動,也不過是僕從下人起夜忙碌雜務而已。
四下裡靜悄悄地,仿若不似人間。
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城南的街頭小巷間穿梭,偶爾蹲下身去,在牆角旮旯裡埋設着什麼,然後彼此比劃幾下,又躡手躡腳的繼續前行。
他們的身影並不多,散佈在整個黑暗的城區裡,更是宛如晚間偷食的老鼠一樣沒人能注意到。
隨着時間的逝去,他們的身影慢慢匯攏,三個一羣,五個一夥的向着馬家的庫房重地和城內馬場聚攏過去。
“腳底下輕點,手腳利落點!”低聲催促完身後的幾個人,閔文侯縮在陰影裡,一雙眼睛緊盯着不遠處的高牆豁口,那裡有一個身影匆匆的閃現出來,“金轂,快點過來,裡面怎麼樣?”
從豁口出來被叫做金轂的身影哈着腰跑了過來,貼近閔文侯的身旁蹲了下來,停頓了一會兒,纔有些氣喘吁吁地回覆道:“猴哥,天氣太冷,裡面的混蛋都縮在屋子裡,根本沒有出來的,我把裝了藥的罐子拴在門上了,他們的糧倉簡陋的很,只有一層薄木板,有兩三個小罐子砸在上面,只要火夠旺,幾息之間就能燒透它……”
聽了手下的彙報,閔文侯抽了抽鼻子,強忍住打噴嚏的感受,惡聲惡氣的說道:“做得好!不過,金轂,你小子身上撒了多少胡椒粉?薰死我了!”
“嘿嘿!”金轂低低地惡笑了幾聲,“猴哥,不撒不成的,那裡面沒人出來,卻有好多長毛青獒四處亂竄,我可不想被它們盯上。”
“個驢球球……”閔文侯咒罵了一句,轉頭招呼身後的人,“都開始準備,估摸還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十八,給馬場那邊發信號!”
被叫做十八的正是從希爾凡出發就鑽到斥候隊伍的崔十八郎,這個油滑的小子如今變得機警多了。他也不回話,空出兩隻手,刻意甩着袖子,又兩手連續不規則的拍打幾下,“噗噗”的聲音響起來,然後嘴裡學着野貓吃虧後嘶啞的“喵”了一聲,寂靜的夜裡,這樣像流浪野貓爭食搏鬥的聲音可以很遠。
稍停一會兒,一個稍微弱一些的同樣聲嘶力竭的野貓叫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嘿,看來烏買提那老小子也就緒了……”閔文侯低低地賊笑着,“十八,解開你的背囊,把罐子拿出來,孟鉕你臂力最好,盯準了庫房的木門,金轂、十八分別找準那邊的柴垛,準備開始了,注意,投完了趕緊跑,還有別的地方呢!”
“好咧!”幾個人不約而同地低喝,手下都不閒着,從十八的背囊裡面掏出拳頭大的火油陶罐,分左右散開,然後幾下火鐮晃動,火油罐子就被點燃了,也不用赦免口號,這些玩意兒就開始呼嘯着奔向它們的目的地……
瞬息間,幾道閃着火光的弧線拋灑過夜空,然後是噼裡啪啦的清脆響動,緊跟的是又幾道火光弧線閃過,猝然間,此起彼伏的犬吠聲響了起來,夜空忽然間開始亮了,幾聲粗重而急促的門板推開的吱呀聲響起,然後……倏忽爆燃起來了大團火焰照亮了幾乎半片倉庫外圍的空間,連續的慘叫聲想了起來,然後呼救聲、咒罵聲、霹靂乓啷雜亂的腳步聲響徹了起來……
另一邊的稍遠處,馬家的城內馬場那裡,比這邊更加熱鬧,遠遠地聽不清人聲,但是馬匹嘶鳴和焦躁奔跑的踢踏聲開始傳遍整個夜晚的靜空……
扔完手裡最後一隻罐子,閔文侯四下裡打量了一下,發現衆人都已經變成了空手,十八和金轂兩個還抽出了腰間斜插的短刀,那雪亮的刀身在火光映射下變成了一條瑰麗的亮線,比地面上螢白的雪色亮得多。
太顯眼了!
“混蛋,把刀子收起來!”閔文侯連忙呼喝,“快點,把身上收拾利落,撤!”
只是,沒等他喊完,邊上金轂、十八、孟鉕三個根本沒人回話,收起刀子和背囊撒丫子就開溜,他也只好心底咒罵着深一腳淺一腳的尾隨在後。
他們跑了倒是乾淨利落,身後馬家人的倉庫可就倒了大黴了。糧倉這種地方底部是用磚石砌成的,上半部爲了散發潮氣和粉塵,則多是半邊木質的透孔結構,頂部又是青瓦蓋頂,這底下入口大門被火油淋了燒透之後,整個倉房就變成了大號的爐竈,而上面的透孔則成了變相的煙囪,大力的孟鉕壞心眼的朝着上半部的木牆扔了兩個火罐,這下燃燒的速度就愈發快了。
看守倉庫的人很倒黴,門口被安置了絆發白磷引燃的火罐,這玩意兒不同於拋擲的小罐子,它是爆燃類型的,悶在罐子裡的油氣被爆燃的白磷引燃,引起的後果只有一個,陶片和油滴四處濺射,帶着火星的油花濺到人身上,只有被沙土掩蓋隔絕空氣才能熄滅,偏偏這時代的人根本不懂這個,地面上全是積雪,守夜人身上穿的又多是帶毛的皮袍,結果連串的巧合湊在一起,悲劇就這樣產生了……
渾身沾滿燃燒的火油四處奔跑或者就地打滾的倒黴鬼,拼命想法子滅火卻又被火焰粘到身上的被牽連者,只知道四處亂竄尋找肇事者的所謂機靈鬼,驚慌失措呆立在那裡大聲呼救的沒頭腦……再加上被火焰嚇到拼命亂吠的青獒,怎一個亂字了得。
另外的一邊比倉房這邊更加甚之,馬場裡的馬匹和駱駝之類已經徹底炸營,被拋射的火彈驚嚇住了的四腿牲口踢碎了柵欄,開始在興州城的街道內四處亂竄。
等到從睡夢中驚醒的馬家人從房間內趕出來,他們的倉房火焰已經升到了最高,足足照亮了半個城,另一邊的馬場也因爲牲畜的暴動而無法滅火,眼看着就有火燒連營的趨勢……
馬祖榮披着毛皮大氅從睡房裡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亮如白晝的夜空,如果不是侍衛們攙扶,他幾乎癱倒在地——起火的方向正是糧倉的方向,而那個糧倉是馬家的公倉,裡面存儲了所有存糧的大半,沒了糧食,再驍勇的戰士也只能變成軟腳蝦。
最明白事情緩急的他總算還很清醒,近乎聲嘶力竭的呼喊起來,“玄機,招人去救火!救不了,就把周圍的房子推到了!快!”
“二弟,祖銘,快!防禦好主宅,四周查探,防止有人偷襲!”
“土狼,你還愣着作甚?帶着人四下查看,火是由那裡起來的!去看看王家和曹家有什麼動靜!”
“……”
怎麼辦?喝令有些呆愣的人們忙碌起來,他站在庭院的地面上,深深地問自己。
毫無疑問,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熟悉城內情況的王家和曹家,另一個可能就是靈州那位摸不清底細的新來的狠人。
只是,把王曹兩家算一方,靈州算另一方,這兩方敵人哪一個都不是眼下的馬家能夠惹得起的。
最關鍵的是,沒了吃食怎麼熬過這個冬天?別說向南偷襲靈州的那個狠人,沒有吃的東西,白日籌謀的調動戰士出擊馬上變成了不可能,興州以南的小部族都被對方保護起來了,所以根本不要指望從小部族那裡搶食物。
那麼還有什麼法子?
從北方或者東方的小族那裡搶奪?從趙宋那邊交易?
前者是不可能的,因爲這方土地還是党項人統治的地方,馬家只是其中一個不大不小的中等部族,如果不想滅族,那就需要老實點,至於後者?費用倒是不用擔心,但是那太遙遠了,東去最近的榷場也需要至少一個月的往返時間,如果倉庫裡面的糧食全部燒燬,剩餘的吃食頂多能讓馬家所有人支撐半月時間,所以……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現在不是冬天,還可以去草場上打獵,或者西去討伐歸義軍或者回鶻人,無論怎樣,抓野兔子也能保證族人不被餓死。
但是,最最最關鍵的是,現在是雪落不斷的冬天。
馬祖榮陰沉着一張臉,孤零零地站在四下裡都是忙亂人羣的空場上,他在心底裡詛咒着該死的縱火賊子,詛咒着這該死的冬天。
他猜不準到底是誰主導了這樣的事情,但是隱約的直覺告訴他就是前日下午行動詭異的靈州人乾的,但是他更知道,如果真的是靈州人做的,那隻能證明靈州人有着他想象不到的強大,是他惹不起的那種。
不能不說馬祖榮不愧是被稱作馬家頭狼的傢伙,短短的時間內,他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呆愣愣的想了半天,刀條臉的馬祖榮猛地擡起頭來,衝着左右隨侍的人吼道:“只有王家和曹家最清楚我們糧倉的位置,他們想把我們擠出興州城!召集人,去搶了王家和曹家的糧倉,不然所有人都會被餓死!快去!”
眼睛有些泛紅的一衆馬家人都聽到了這個話語,除了還在忙碌救火的,紛亂的人羣開始涌向了興州城北。
這個原本雪落寂靜的夜晚,徹底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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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好像不吼幾嗓子,就很難看到有人反饋。也不知道這樣的情節是否有人喜歡,感覺好像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不喜歡這樣,希望看到書友們的觀感,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