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三月初五,恰是柳適緣的二十八歲生辰。那一日,春紅柳綠,百花繽紛,春光明媚,處處景色怡人。
我親自制作一桌柳適緣最喜歡吃的菜,讓無色幫手,將適緣從久臥的病牀扶出來,坐在新月彎彎,夜色漸濃的花園石桌旁,三人一起,爲柳適緣慶生。
無色按我的要求,扶適緣在主位坐下。我和他分坐適緣兩旁。三人說說笑笑,經過幾輪把盞,都有些醉意。適緣突然提議,要對詩來做行酒令,增添氛圍。我當然點頭同意。約好要對四時迴文詩,且必須是描寫春色時景,連句相對,若有人達不上來,罰酒一杯。
無色笑笑,也同意了。
“我先來。”柳適緣的臉上,數日以來第一次出現笑容。
“花朵幾枝柔伴砌。”“柳絲千縷細搖風。”無色立刻接上。
“霞明半嶺西斜日。”柳適緣不甘示弱。
“月上孤村一樹鬆。”我看看兩人間的明顯對立,終於開口:“好了好了,你們二人幾乎打平。那麼就讓小妹先說一句吧。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好,那我對黃曉添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鬆。”柳適緣比無色快了一步。無色張張口,臉上笑意盈盈。
“我認輸,青舒柳,雪覆鬆,此兩句甚好。我自認比不上這兩句意境,還是直接喝了這一杯吧。”三人之間的和諧氛圍,似乎只是這寥寥的幾句話,便找了回來。每個在座之人臉上,都帶上一抹淡淡的哀愁,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姿似乎從蒼白的回憶中跳出,漸漸清晰。又彷彿真的就坐在我們三人身邊。唱起來自遠古的悠遠篇章,嗚嗚的蕭咽,清澈如涓涓溪流,緩緩流過每一個人的心頭。
是啊。自從這可愛而又美麗的人兒離去之後,我們幾人還是第一次這樣坐在這裡,看着皎潔的月光下,那些即使是在夜色中,也毫不掩其丰采的千紅奼紫,百花爭豔,溶溶月色,淡淡柳絮風。
我突然開口。說話前,仔細看看坐在我身邊這兩個都曾經許諾過給我永久幸福的男子,猶豫着,最終還是決定,聽從自己內心的指示。
“適緣,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不如我們也聊一些特別的話題吧。”我當然不敢明說,也許,這就是柳兄最後一個可以看得到明月的生辰。
“柳兄,人生漫漫長路,偶然回首間,總會看到一些重要的事,傷心的事,喜慶的事,不敢忘懷的事……諸如此類,感觸應該都是很多的。不如,今天這樣的日子,就讓我們聊聊看,自己一生中,最難忘的那個時刻吧。柳兄既是壽星,我們夫妻兩個自然不敢和你爭先。就由柳兄先來吧。”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無色的眼睛已經直直的對上我的雙眼。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探詢的目光,在我的眼睛裡,純淨的笑容之中,甚至,是故意彎起的嘴角邊,小心翼翼的尋找着答案。
柳適緣坐在那裡,靜思許久,終於開口。臉上,是比月光還要溫柔,感人肺腑的神采。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那一刻,應該是兩年多前,我第一次遇到我一生唯一所愛的那名女子的那一刻。當時,她剛剛失去母親,堅毅的雙目之間,透出一股讓我的心和她一起傷痛的悲哀之色。但是,這似乎又不算我與她相遇的最重要的一刻。有時,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對她的愛,已經無法自拔。
這個答案,也許我永遠也給不出來了。也許,就是那一刻,與她分別兩個月之後,終於找到她時。看到她躺在自己母親墓前,胸口重創,殷紅的血染透了她身邊大片的積雪。我的心,痛如刀絞,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是我,親自把她的傷口包紮,將奄奄一息的她抱到嫣然居。又焦急的請來自己最好的朋友,一位被成爲可以和鬼神爭奪死者靈魂所有權的神醫,來爲她醫治。守在她的身邊,等了整整一個月,看到她緩緩睜開雙眼。終於,感覺到原來自己可以這樣輕柔的呼吸,可以這樣爲了一個相識遠遠不到半年的女子,心中柔情一片。
她那雙清澈如水,純淨地像剛出聲的嬰兒一樣的眼睛,讓我身不由己的沉迷。爲了她的幸福,我甘願付出自己的生命。只是,可惜的是,對她來說,心上人另有其人,我不過是她自始至終的最好的朋友,不過是一個比親兄弟還可以信賴的存在。
此生既然無緣,我自然也不能奢求什麼,但願來生,可以和她再次相遇,續此戀慕之情。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黑暗的夜幕之中,似乎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身邊另一俊秀青年眼底燃燒的妒火。
而坐在他另一邊的我,雙眼已經溼潤。
一朵厚重的烏雲不知從哪裡飄了過來,遮住銀色的月光,也同時遮蓋住,那擺出親密姿態,圍坐在一起昔日坦誠相對,互爲知己的兩男一女,三個人真實的面容。
我的雙眼漸漸模糊,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在眼前的酒杯中。杯中醇蜜色的美酒隨着這微微的波動搖曳着,變幻出詭異的陰雲,又突然消失不見。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我……無色躊躇一陣,開口。誰也不知道,剛纔酒杯中的奧妙,他究竟有沒有看到。
我先說。我打斷他。無色看看我,沉默不語。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那一刻。是在我和羅生門的無色不歡決鬥那一次,他的劍刺入我心口,我倒地之後。那時,我娘墓邊的在我眼前梅花競相開放,交錯成回憶中最美的樣子。落英繽紛中,一雙手輕輕抱起我,揭開我面上的那張人皮面具,用手指,溫柔的輕撫我的臉頰。那手指的溫度,我終生難忘。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已經愛上了他。併爲自己對他的癡戀,至死不悔。我還記得,昏迷中,他對我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從那之後,便一直銘刻在我心底,等待着,若有一日可以親眼見到他,我一定要親口聽他說出。
說到這裡,我轉過身,將臉對着柳適緣。兩個人的目光交錯,同時看到對方眼底的淚花。無歡,你應當記得,那句話,是你對我所說的第一句,讓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天下最美的情話。
他說,無色接過口去。低沉的聲音似乎沒有一點波紋。他說,倘若不是這樣相遇,我一定會愛上你。千金,你正是我姬無色等待了一生的女子。
四下裡,一片安寧。烏雲被一陣狂風吹散,露出月亮明媚的臉,水銀般的月光淡淡的掃在石桌上。我和適緣,都將眼睛,看定無色。
他溫柔的對我微笑,笑容一如以往,和我的記憶重疊在一起,分毫不差。只是,沒有了原先如陽光般和煦的溫暖。物去人非,萬事成空。
伊蘇,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原以爲那時,你已經昏迷不醒,並不曾聽到。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
他的臉色突然變青,紅潤如花朵般的嘴脣也變作朱紫色。我看着這樣的他,心如刀絞。就連適緣,眼中也只剩下不忍。只有他本人,似乎並沒有發覺,繼續說下去。每一個字,都在我心上留下新的傷口。
我原以爲,你愛上我,是自那日我在岳父家中,看到你一身狼狽,親口向你提親之時。有或者,更早些,是那日,在堪比西子的西湖畫舫之上,拼死保你清白。如果,我將被帶回嫣然居深受重傷的你救活,也算的話,那應該是最早的了吧。沒想到,沒想到。竟是如此早的時刻。
就像我一樣,其實,伊蘇,我也一直想告訴你。在芙蓉鎮外竹林之中,第一次與你相遇之時,我已經明白,無論是武功,才識,性情,普天之下,能與我姬無色相配的人,只有你一個而已。
哈哈哈哈。可惜,可惜我們兩人相遇的太遲了。蘇千金,倘若不是如此相遇,我姬無色絕對不會放手,我要把你留在我身邊,相伴一生。
無色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近於幾不可聞。黑紫色的毒血,沿着他已變作深紫色的嘴角,緩慢流下。
他的眼神黯淡,突然向前一傾,不自覺的撲翻面前的酒杯和飯菜,伏在桌上。
晚風又徐徐而起,吹走無數離人的悲哀,嗚嗚咽咽,猶如蕭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