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我站在哪裡,不知道何時才應該離開,何時才應該回來。人生短短數十載,反反覆覆,來來去去的,無非是一些愛恨情仇,酒色財氣,相逢離別,生死抉擇。誰又能脫的出這個俗世,看透紅塵,逍遙遊遍一生。
我回頭看着無色。他還是一張鎮定自若的臉。只是面色沒有以往的紅潤,稍稍有些蒼白,像是天邊那還沒有泛明的天色。
我看着他。寧願時間就此停止,滄海桑田,時世變幻,都與我無關。
彷彿是等待硝煙散盡之後,無色又開口。娘子,你一定累了,我們回家吧。
說完,像往常一樣,上前挽住我的肩膀。溫暖的手掌輕輕包裹着我冰冷的皮膚,似乎,確實是和以往沒有任何差別。
我沒有開口。目光在他的臉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逡巡來往,還是沒有看到一絲破綻。甚至,他都不曾迴避我的眼神。
杏核般美麗的大眼睛中,沒有懼怕,恐慌,甚至沒有悲哀,落寞,傷情。只是和以往一樣的深情,一樣的讓我感覺得到深沉的愛。
那雙手,是曾經無數次,撫摸過我微涼的皮膚的雙手,帶着青草淡淡的香氣,藥草微微的苦澀,還有,永遠不能被替代的溫暖。
那肩膀,看似柔弱,實際上卻正好可以容納下我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牽掛,所有的溫暖的肩膀。曾經無數次給予我溫暖,無數次讓我依靠。
還有那玫瑰色的雙脣,像是美人般嬌豔的雙脣,也曾經是我無數次迷戀的崇敬着的幸福的小角落。
無色,你的一切看似都沒有變過。彷彿還是那個我第一眼在嫣然居看到的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模樣。可是,是不是我弄錯了呢?也許,你確實不曾改變過,始終是那個與我相約芙蓉鎮外竹林之中,生死相搏的男子。錯的,只是我自己。
無色。我真的不明白。今晚的事,到底是一場無力的掙扎,還是一場策劃許久的陰謀?
無色,我不明白。你這是在幹什麼?拼死掙扎嗎?你憑什麼就可以肯定我不會想起那段丟失的記憶?或者,你只是肯定我顧念夫妻情分一定不忍心告發你?江湖人,最不該拿來當作賭注的,無非感情二字。你怎麼就能肯定我會是第二個季嫣然?而不是我自己?
也許,你是在期待着,我做出最後的選擇。……
那晚,回去之後,已經天亮。我藉口說自己身體不適,在臥牀上,躺了整整一日。三餐沒有吃下一口。
姬無色晚上休診回來。聽樂香說我臥牀一日,粒米未進,也沒有說些什麼。只是親自下廚,爲了做了一碗芙蓉雞蛋羹。走到牀前,一口一口,親自餵我吃下。
他沒有對我說其它的事。他直說,伊蘇,你嫁給我,受了很多委屈。我對不起你。
說完,他放下碗碟。用自己溫暖的雙手,把我輕輕抱進懷裡。
彷彿,真的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但是,無色,你可以做到的。我不可以。我不能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那樣一場惡夢般的過往糾纏。怎麼可以,像洗去宣紙上的墨跡一樣,塗抹的混黑一片,當作什麼也沒有書寫過。
無色,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季嫣然,所以,你才選擇的我。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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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緣入獄,由於無色提供的證據證詞均嚴密無縫,主審的相國大人,雖然可惜適緣才華,不忍讓柳太師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卻也不能不按律處置他。所謂法不容情,朝臣犯法與庶民同罪,當是如此。皇上雖然也明知適緣18歲開始,爲六扇門賣力,屢建奇功,深得朝廷信任。但謀君篡位的罪行,實在不可饒恕。所以皇帝特批,要在一個月後,親自督斬柳適緣。
皇后娘娘看在我的面上,多次爲適緣求情,終究還是沒有結果。當她滿懷歉意的對我說,妹妹,姐姐幫不上你,實在愧對你對姐姐的信任。
我對她笑笑,說,無妨,柳適緣這次所犯的案子,非比尋常,皇上不肯鬆口也是應該的。不過,姐姐,妹妹有另一件小事求你,相信你一定可以幫的。
說完,我向皇后的身邊傾過去,靠在她耳邊,低語一陣。
窗外正是早春,一樹桃花開的正豔,妖嬈美麗,爭去多少春光。
那一日,我藉口身體不適,一直臥病在牀。無色看我面色不佳,也不知該說什麼,宮中又恰好有急診,他也就無奈的進宮去了。我獨自坐在房中,雖然已經向皇后處請得援助,準備實行救援適緣的計策,心中卻一直左右徘徊,矛盾非常。午時,樂香照常來爲我送飯,看到我臉色暗黃,神色迷離,清秀的臉上,也憂色重重。她張張口,似乎想告訴我些什麼,結果,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靜靜的退了下去。
不料,還沒有到黃昏十分,就傳來噩耗,樂香竟然在當日無色幽禁柳適緣的屋子裡,自縊身亡。但是蘇喜卻偷偷告訴我,有人看見無色和樂香一起走入那間小屋,久久不出,進去看時,樂香已經斷氣,無色卻毫無蹤影。
我笑,最終下定了決心。無色,這局棋既已走到這一步,我們還有什麼其它辦法?
當晚,我瞞着無色,拿了皇上御賜的金牌,進東廠地牢見柳適緣。我沒有和他說一個字,只是親手服侍他吃下學多我親自爲他下廚製作的精美菜餚。
三日後,也就是適緣入獄的第四日,突然胸口絞痛,昏迷過去。
我陪同柳秦氏,適緣的孃親,入宮面聖。希望求得皇上允諾,監送適緣至隨雲閣暫住,治癒心疾後再返地牢。爲了讓皇上同意,我拿自己的項上人頭作保。誓曰:柳兄在我在,柳兄無我亡。
因爲我曾經捨命從嫣然手中救下皇帝,救命的恩情,身爲天子者,怎可不報?再說,我又用自己的命擔保適緣不會逃走,皇上也無可奈何,不得不同意。另外,又下旨要無色專心照顧,使適緣早日痊癒。
無色順應上意,那些天都不再進宮,只是帶在家中,悉心治療柳適緣。可是,十日過去了,柳適緣的病,反而越來越重。柳秦氏憂心仲仲,幾乎每天都守在隨雲閣,不離獨子左右。
我也每天都陪在伯母身邊,日夜守候,甚至日日奉上親手所作的羹湯,讓伯母一口一口喂到適緣口中。每當這時,柳適緣茫然的雙眼便會對上我關注的眼神,神光交會,在無色忙碌的身影背後,現出同樣的苦澀笑容。
誰都知道,適緣的死刑不過是延後,不可能僥倖得到赦免。柳適緣近二十八年的生命歷程,終究要走到盡頭。就像大地春光雖好,春末時也難逃月敗花殘,飛紅遠遁的末路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