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居終於從京城消失。因爲它的主人,已經不會再回來。就像很久以後,柳適緣說過的。也許,任何美好,只有在回憶中才能更被人珍視。
嫣然將地契低價賣給我爹,又用往日所掙的銀兩,遣散丫鬟,僕從。她笑着對我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掙錢的買賣,當然該先想到妹妹家。
爹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收了地契,令管家不要動嫣然居的一草一木,讓它們保持原樣。可是,嫣然居還是永遠的消失了。因爲它的主人被選入宮做了貴妃。失去魂魄的嫣然居,只是一個空殼。它死了。
嫣然進宮前最後一夜,在嫣然居大宴賓客,只請了柳大哥,無色,與我三人。
我們四人嘻笑打鬧如常,只是,每個人最後都爛醉如泥。乘着酒興,嫣然拿出皇帝親賜的白玉簫,吹盡別離歌。
幽幽的蕭咽,肅清了半個京城的天空。在那樣夏末秋至的時節,不知吹出了多少離人的眼淚。
我忍住淚水,悄悄的退至樂坊的水廊。不想,柳適緣竟追了出來。
他站在廊邊,手臂撐着欄杆,黑色的長衫鼓脹起來,填滿了風。
他對我說了一些話。我知道,若不是因酒的作用,這些話他一輩子也不會對我說出。那些話我也會永遠記得,就像我忘不掉嫣然居的樂聲,忘不掉嫣然含淚唱出的那首《蒹葭》,這些聲音,很遠很遠之後,仍然飄蕩在我的夢裡。
適緣跟我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就是蘇靡尋訪的那個女兒。因爲我是捕快。因爲蘇柳兩家是世交,蘇靡知道我信得過,甚至交給我你的畫像。我尋找你很久,找到你時,你已深受重傷,生命垂危。是我將你抱回嫣然居,讓無色將你救醒。我知道自己一早就該將你帶回蘇家。可是我不能。
他對我說,我多麼希望,你就是伊蘇。只是嫣然居那個以舞技聞名天下的絕色女子——伊蘇。我想把你藏在這裡,就不會有人發現,不會有任何人搶走你。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邊,只是這樣而已。
我向他提起嫣然,提醒他不該負了這樣美好的一個女子。
他只是大笑。他說我看錯了嫣然。嫣然不是那麼簡單的女子。也看錯了他。他說,伊蘇,認識這麼久,你竟然一直沒有發現我的眼睛裡,始終只有你一個。我除了你,眼中再不能容下其它女子。
我沉默。因我知道,自己確實不可能關注適緣的視線。只因我自己的視線,從來只在無色身上。
最後,柳適緣對我說,伊蘇,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答應,我立刻去向蘇伯伯提親。伊蘇,只要你願意。
他沒有說,如果我不願意,又會如何。可是我看見,在這一向開朗堅強的少年的眼睛裡,有一片陰影,低低飛過。
我走近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他,適緣,你若真的一直在看我,那你也應當明白,我一直在看的人,是不是你?
適緣微笑。伊蘇,你果然很殘忍,就像你的劍。決絕得不給對方一點掙扎得機會。不愧是一劍出鞘,鬼神難救的千金客。你可知道,現今江湖之上,和你並列第一得那個人,並不是你娘蘇默娘,是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人,他叫做無歡。
原來,你也早就知曉我的身份。知道我是個懸賞萬金的殺手。爲何你不將我抓拿歸案?
我說過了。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何況,你失去記憶。正好,可以一切從新開始。我一直不想治癒你的失憶症,也是因爲如此。沒想到……
沒想到我和爹爹相認,恢復記憶?
是的。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抓我回衙門交差?
不。我不想傷害你。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那個我想要珍惜的名喚伊蘇的女孩子。不過,你能不能回答我?是誰傷你如此嚴重?
我記不起來。適緣,我只是依稀記起一些事,有些事用力想就會頭痛。
他站直身體。擁我入懷。溫暖的胸膛散發出乾燥的青草香。
伊蘇,答應我。不要太相信嫣然和無色。這世界不是你所想象般簡單。你必須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有些時候,連我,你也不搖相信。伊蘇,你只要保護好自己就好。答應我。
我想點頭。我知道柳適緣身爲神捕,很多事比我知道的清楚,有些事也不便告訴我。突然,適緣收緊雙臂,將我緊緊固定在胸前。
背後,傳來清脆的瓷器碎裂聲,和嫣然的一聲尖叫。
我猛然推開適緣。轉過身,看着無色和嫣然。適緣重重的撞在石欄上,可是,他在笑。笑聲張揚,掩住臉,彎下腰,一副開心的腰也直不起來的樣子。可是,我看到,地上有兩灘水跡。小小的,折射着月光。
我忍不住,想上前輕撫適緣的頭髮。可是,無色沾滿血液的右手,令我邁不開腳步。剛纔,他捏碎了手中的一隻酒杯。
無色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眼神冰冷。我站在適緣和無色之間,進退兩難。
適緣還在大笑。我知道他在笑什麼。他在笑我推開他,不過是爲了嫣然的一聲尖叫。
她只叫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
這兩個字,就是,無,色。
無色冷冷的垂下滴着血的右手。把左手拿着的另兩個杯子放在地上。他說,我是來送酒的。不過,看樣子你們兩個都已經不需要了。還是留給我自己吧。
說完,他拿過嫣然手中的酒壺,丟開瓶蓋,仰頸一飲而盡。散落的血滴和着急落而下的酒液,打在他的臉上。咕咚咕咚的咽酒聲,是整個嫣然居唯一活動着的聲音。看着無色臉上盛開的絕豔的血花,看着他嘴角眼角源源不斷流淌着的透明的液滴,看着他無風自起的翩翩衣角。心,就悶鈍的痛了起來。
我想起他兩頰緋紅的羞澀笑容,想起他爲我診斷時平靜安寧的側面,想起他看着我時專注的眼神,想起他拉住我手臂的灼熱的手掌,想起他爲保護我不顧一切的在皇帝面前撒下彌天大謊,想起爹爹說的珍惜眼前人••••••
無色突然仰面倒下去,抓在手中的酒壺砸在石面上,粉身碎骨。
嫣然急忙撲上去,跪在無色身邊,一隻手抓住他手臂,量了量脈搏,又探了探鼻息,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他醉了,睡過去了。
她語氣平靜,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們也都回去休息吧。適緣,你鬆無色回去,然後再回來這裡,我有話對你說。我會等你。嫣然緩緩站起身。
當她完全站直身體之後,我第一次發現,一個普通的吹蕭女子,竟也會有如此迫人的殺氣。她恨我。第一次這樣明目張膽的讓我知道,她恨我。
嫣然兩隻眼睛狠狠的盯住我雙眼。她語氣冰冷,如同對待偶然相遇的一個陌生人。
蘇大小姐,您走好。恕不遠送。
適緣着急的衝向她,嫣然,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攔住他。
嫣然,原來在你眼中,所謂的姐妹情誼竟抵不過一個男子。
她似乎開始清醒。眼神迷亂。
我沒有資格怪你。我明白。你救助過我,嫣然。只看在這一點,我永遠不會與你爭。
我緩緩吐出最後一個字。轉身離開。
留下一座空宅,一座回憶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