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個澡再睡麼?”程渲悄然開口,還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莫牙一個翻身躺上長椅,“神婆子,你自己怎麼不洗?”
程渲拉了拉被子倒頭睡下,“我在水裡泡了好幾天,現在碰水就暈。”
莫牙不再應答,這一天實在太累,別說是長凳,就算躺柴火堆上他都能一閉眼就睡着。輕微的鼾聲響起,程渲側過身朝睡着着莫牙看去——他就那麼和衣平躺在狹窄的長凳上,稍稍一個翻身就會滾掉在地上,他的眉頭好像還帶着幾分怨氣,恨自己倒黴碰上個事兒媽的瞎子。
程渲爬起身,輕手輕腳的走近莫牙,她看見了桌上還攤着的那本醫書,程渲低頭看去,攤開的那頁繪着一張人臉,講述着雙眼周圍的穴道…
程渲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已經復明的眼睛——不如,就告訴他吧。
程渲一個走神,莫牙哐噹一聲滾掉在地上…“哎呀…”莫牙捂着腦門蹦躂起身。
莫牙睜開眼,指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程渲驚道:“神婆子,你要對我做什麼?”
程渲面無表情的揮着手朝屋外走去,淡淡道:“我起夜…你要扶我去嗎?”
莫牙匍匐在長凳上,一閉眼又睡了過去。
程渲掩上房門,客棧店家小氣,入了黑連過道的燈都熄了去,程渲在黑暗裡生活了那麼久,也不覺得害怕,扶着牆壁朝後院緩緩走去,嗅着院子裡已經帶了些涼意的秋風,她終於可以仰頭肆意看向星星點點的夜空。
——“修兒十七歲生辰,爲什麼想起來向五哥要一件寒玉衣做禮物?”
——“古書上說,寒玉製成的衣服可以抵禦烈火焚燒,我不過是好奇寒玉衣是不是真如書上說的那樣。五哥嫌麻煩,就算了。”
——“修兒要什麼都不麻煩,五哥就算找遍齊國,也會給你找來所有的寒玉。只是你這鬼機靈天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會給五哥出什麼難題。”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會找遍天下名醫,治好你的眼睛。”
程渲低下頭,夜色掩住了她想起舊事的傷感。暗夜裡,她復明的雙眼亮過了天上的星星。
——除了已經過世的義父,已經沒有人知道修兒入司天監之前的名字,連五哥也不知道。修兒,也叫程渲,齊國司天監最年輕的首席卦師,世間唯一可以用鎏龜骨卜卦的卦師。
程渲是孤女,六歲那年失了所有的親人,流落到了岳陽。司天監的魏少卿一眼看見了她,魏少卿無兒無女,便收程渲做了義女,循着司天監小輩弟子的名號改喚作修兒。魏少卿是卜卦聖手,說來也怪,程渲自小並不識卦象,可跟在魏少卿身後沒多久,一個幾歲孩童居然就能看懂了八卦周易,魏少卿順勢教導這個女童占卜之術,程渲天賦異稟,一點就通,魏少卿看出她的本事,便開始試着教她最高深的秘術——龜骨占卜。
何爲龜骨占卜?——殷商古人認爲天圓地方,烏龜的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好似大地,烏龜彷佛揹負着天地一般。因此,烏龜被認爲是可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靈物,龜殼乃被用來預知存亡興衰,當做卜兇問吉的神物。街邊巷邊的尋常卦師多看手紋,或是用銅錢、八卦算命卜卦,更是以招搖撞騙居多。龜骨通靈,帝王的宮廷卦師可以用碳火燒烤龜甲,根據龜殼的裂紋,來爲帝王卜卦,預知國事、戰事、災難、兇吉。齊國人迷戀占卜,更是到了無事不卜的地步。
火燒後的龜骨裂紋複雜錯綜,如何根據裂紋佔出準確的卦象是件極難的事,司天監數十名卦師,敢用龜骨的只有魏少卿一人。晚輩弟子雖有一些,可卻沒人有這個天賦,直到程渲的出現。
程渲日夜苦讀上古龜甲,探究這這門古老神奇的秘術,直到…七歲那年的一天,她睜開眼再也看不見什麼。
程渲的忽然失明讓魏少卿隱隱覺察到了什麼。卦師是可以洞悉天機的人,天機知道的越多,便會給自己惹來越多的麻煩。也許自己收養的程渲真是天生的卦師,失明沒有剝奪程渲過人的天賦,她的觸感越發靈敏,魏少卿把她的手按在鎏龜骨上,只是輕輕一撫,程渲就記下了這塊古老龜骨上的每一條紋路,手執狼毫筆在紙捲上一模一樣的繪出。
那一刻,魏少卿決定把畢生所學傾力傳授給這個女孩。
程渲苦學數載,五年前一卦成名,震驚朝野。程渲用鎏龜骨卜出的那一卦,就是讓武帝不敢再立儲君的卦象——“誰爲儲君,必將大禍臨頭。”
德妃不信邪,失去了剩下的最後一個兒子。也是這一卦,程渲鋒芒盡露,立足司天監。之後五年,程渲卦卦精準,成了武帝和宮廷貴族最信賴的卦師。一年前魏少卿過世,程渲是個眼盲的少女,做不得少卿統領司天監,但齊國聖物鎏龜骨卻真真定在了程渲手裡,她纔是司天監名副其實的第一卦師。
——“程渲,程渲。”莫牙喊着程渲的名字摸到了後院,見程渲站在院裡發着愣,莫牙低低的籲出一口氣,“不讓人省心的瞎子,還以爲你掉茅坑裡了。”
莫牙有些生氣的戳了戳程渲的後背推囔着她,“回去回去,掉坑裡還得把你撈上來。”
程渲走了幾步不再向前,莫牙遲疑了會兒,攥住了她的衣袖扯了扯。程渲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跟在莫牙身後。
岳陽城南街,少卿府。
——“小姐回來了。”
玥兒一臉不喜,看也不看迎出門的管家,忿忿甩着袖子大步邁進家門。院子裡幾個掌燈的丫頭怯怯對視了眼,原本還以爲自家小姐這幾天都陪着五皇子,回府該是喜笑顏開的模樣,怎麼這臉色一日難看過一日。丫頭們也不敢多看主子,趕忙踮着腳尖掌起燈籠。
正屋裡,一個留着山羊鬍須的中年男子也聽見了重重泄憤的腳步聲,男子捻鬚一笑,頭也不擡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以往修兒陪着五殿下上摘星樓觀星,不到子夜五殿下都不會回宮,我家玥兒倒是一天早過一天。”
——“觀星?”玥兒露出不屑,“她一個瞎子,看得見麼?”
“眼中看不見萬物,五殿下卻還是願意陪她到子夜不止。”男子幽幽道。
玥兒羞惱道,“爹不安慰女兒,話裡都是對女兒的嘲諷,爹也覺得我比不上修兒麼?”
留着山羊鬍須的中年男子就是司天監新任不久的少卿周長安,魏少卿去世後,修兒不便執掌司天監,周長安資歷最老,又擅於朝堂之道,便順理成章做了司天監的第一把交椅。跟在穆陵身前身後的少女玥兒,就是周長安的獨生女兒——周玥兒。
玥兒端起父親手邊的茶碗幾口喝乾,狠狠按下哐的一聲,彎目瞪的圓圓,“之前還以爲,修兒死在大火裡,被燒成了一具焦炭,五殿下可也是親眼看見了那塊慘不忍睹的焦炭,心傷難免,可最多也就傷心個三五天吧,誰知道…”玥兒在父親身旁坐下,“眼瞅着都過了十來天,五殿下看着卻像是愈發傷心…爹,一個瞎子爾爾,女兒哪裡比不上?”
——“與五殿下的交情,你比不上。”周長安老辣的臉上不見喜怒,“你們一羣娃娃從小一起長大,進出宮廷結識皇子公主,五殿下是出了名的高傲冷淡,那麼多人裡,偏偏只讓修兒管他叫一聲五哥。”
“五哥?”玥兒啐了一口,“一聲五哥我聽着就噁心。”
周長安瞥了眼女兒,“男子喜新厭舊,你說人家薄情薄義;男子情深意重,你又惱人家遲遲走不出,玥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麻煩。”
玥兒彎目一挑,“他可以傷心,卻不能一直傷心。爹你知道麼,五殿下今天在街上看見一個盲女,不過和修兒一樣是個瞎子,五殿下竟然也是短嘆長嗟,連午飯都沒有吃一口,更是鬱郁回宮,把我打發了走。”
——“蕭妃欽點讓你多陪陪五殿下,這也能把你打發了去?”周長安頓住執茶盞的手。
“爹才說五殿下是出了名的高傲冷淡,他母妃一句隨口的話而已,他哪裡會放在心上?”玥兒替周長安斟上茶水。
“可修兒畢竟已經是一個死人。”周長安端起茶盞抿了口,“死人永遠鬥不過活着的人,玥兒的日子還長,這就怕了?”
玥兒漲紅了臉站起身,扯下腰間的襟帶甩在地上,轉身扭頭離開。
周長安看着女兒的背影,垂眉無奈的笑了笑。聽女兒又提到修兒,這個卜卦三十載的卦師從袖子裡摸出三枚銅錢,一個一個按在身旁的茶几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