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俊臉的微動讓程渲看在眼裡,她更加確定莫牙給自己變了張臉,憤怒轉瞬即逝,程渲心底閃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岳陽已經沒有人認識自己,她只是一個今天才踏上岸的女瞎子,她不用隱姓埋名躲着要奪了自己性命的人,就算自己就這麼站在五哥面前,五哥也不會認出自己。
程渲收起怒意,額頭不小心蹭上莫牙光潔的下巴,莫牙大氣也不敢喘,艱難的挪開身子,把程渲的手搭上肩膀,“失心瘋,可得給你治治。”
集口那頭,見穆陵走下臺,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穆陵望着那對男女離開的方向,一個高挑輕盈的少女正朝他走來。
少女約莫十七八歲,脣紅齒白麪如芙蓉般俏麗,卻又不似岳陽姑娘家喜好長裙飄逸,一身幹練的紫色裹裙,腰束襟帶頗有幾分英姿。少女有一雙月牙彎眼,怎麼看都像是含着笑意,她一路走來明明眼睛只盯着穆陵一人,但沿路的護衛只當她熱情招呼着自己,都朝她頷首回以致意。
——“五殿下。”少女脆聲喊着,“您在這裡啊。”少女臉上的快活多過見到穆陵的敬畏,見穆陵眉間有些鬱郁,少女眼珠微轉止住對穆陵的熱情,咬脣恭敬道,“見過,五殿下。”
穆陵“嗯”了聲,少女快步走到穆陵身旁,輕聲道:“集口黃金也擺了,告示也貼了,五殿下也該早些釋懷,見您天天鬱鬱寡歡,皇上和蕭妃娘娘都掛心的很,也是蕭妃娘娘讓玥兒來找五殿下早些回宮的。”
穆陵遣開護衛,少女的話語像是風聲過耳,穆陵負着手沿着長街慢慢踱着步子。
——“五殿下。”喚作玥兒的少女有些不甘心,“玥兒知道您和修兒情意深厚,可修兒已經…五殿下節哀。”
見穆陵沉默不語,玥兒只得默默跟在他背後,不時擡起眼瞼窺視着穆陵的背影。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穆陵忽然停下步子,玥兒擡頭看去——永熙酒樓四個紅漆大字映入眼簾。
玥兒彎眼裡溢出淺淺的妒意,這妒意轉瞬劃過,哪個女人又會和一個死人計較?
穆陵頓了片刻,拂開衣襟朝酒樓裡走去,正在算賬的老闆見是穆陵,驚出一頭汗,慌忙迎了上前——“五殿下…”
午時過去,紅火的永熙酒樓也散去了吃飯喝酒的客人,恢復了難得的安靜。穆陵看了眼老闆,老闆拾着袖子抹了抹額頭,“五殿下…您許多日子沒來,那紅燜肘子…小的該死,便沒有再給您預留着…殿下恕罪。”
“我吃過了。”穆陵低聲道,“你忙去吧,不過是小坐會兒。”
老闆親自給穆陵斟滿茶水,又怯怯看了眼玥兒,一步一哆嗦的執起算盤,覺得屋裡安靜的有些嚇人,指尖不自覺的噼裡啪啦又動了起來,卻也不知道算的是啥。
穆陵端起茶碗,注視着碗裡翠綠清冽的茶水,水中晃動着一張清麗的笑臉——“五哥…”
——“五殿下。”
玥兒的忽然出聲驚散了茶碗的倒影,穆陵放下茶碗,面容更加陰鬱。
“殿下明明沒有用飯,玥兒讓人給您煮碗湯麪?”玥兒殷勤道。
穆陵纔要怪她幾句,忽然看見酒樓門口經過的那倆人——女子搭着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後緩慢前行…是集口見到的那倆人。
玥兒見穆陵看外面看的出神,扭頭循着看去,不過一個俊俏後生帶着個眼盲的年輕少女,二人面生又不認得,穆陵盯着看做什麼?
穆陵有些悵然,十日前,自己也是這樣帶着修兒,修兒眼盲,就像剛剛經過的那位少女,也正是因爲看不見,司天監摘星樓大火,修兒纔沒有能逃出來。自己聞訊趕去時,摘星樓已經是一片焦土,修兒,也只剩下一具焦屍…
玥兒機敏,略加思索就知道盲女讓穆陵想起了故人,玥兒順勢在穆陵對面坐下,盤弄着手指試探着道:“五殿下,其實…也許修兒早就算出了自己的歸宿吧…”
穆陵想起修兒和自己說過,想要一件寒玉衣做自己十七歲生辰的禮物,自己找人尋了半載,終於找到了一百零六塊寒玉,又在宮中府庫裡找了兩塊極品羊脂,讓人給修兒制了件傳說中可以抵禦烈火的寒玉衣。
玥兒繼續道:“五殿下忘了寒玉衣麼?要不是修兒算出自己有一天會遭遇烈火,爲什麼會好端端的要一件古書記載的寒玉衣做禮物?可惜寒玉衣能御火只是個傳說,還是沒能救下修兒的性命。命數早已經註定,修兒卜過那麼多精準的卦象,她一定卜出了…自己的結局。”
——“絕不可能。”穆陵重重按下手心,“修兒一貫天馬行空不似常人,要一件寒玉衣有什麼稀奇?修兒和我說過,這一生,有兩個卦她絕不會去卜。她自己的命運,我的命運。”
“卦師自卜必將大禍臨頭,可修兒爲什麼也不給五殿下您占卜?”玥兒纔有些不解,可聰慧如她,不過剎那就明白過來。
玥兒見穆陵不願再和自己多說,扯開話道:“原本覺得殿下已經慢慢走出來,怎麼今天又想起修兒?難道…”玥兒看了眼門外,“是因爲剛剛經過的盲女?”
穆陵收起眼裡的哀色,又恢復了集口高臺上的冷靜模樣,大步走出酒樓,玥兒不敢再多嘴,緊跟在穆陵數步之後,匆匆離開。
太陽就要落山,莫牙帶着程渲已經在岳陽溜達了一圈,久居大寶船,岳陽早不是多年前的模樣,光這主街就長了三倍不止,商戶一家連着一家,莫牙只是每家看上幾眼就花了幾個時辰,莫牙是久未入世看什麼都覺得新奇,走上大半日也不覺得累。莫牙也想着身後跟着自己的程渲會不會腿痠腳麻,畢竟人家看不見嘛,自己要不要憐香惜玉歇上一歇?
這個念頭只是在莫牙腦中一閃而過,不過一個瞎子,也對自己指三道四,還用腦門狠撞自己的心口,這塊香玉,哪有什麼好憐惜的。莫牙故意把步子踩的噔噔直響,盼着程渲開口乞求自己。
程渲也十幾年沒有再見岳陽,平日裡耳邊的喧譁遠遠不能顯現如今岳陽的繁華,程渲如獲新生只會比莫牙還好奇,哪裡會覺得累。
程渲不累,莫牙卻累了。
走到一家客棧門口,莫牙終於是走不動了,“住店去。”莫牙喘着氣,“就這家了。”
程渲暗笑,莫牙走近客棧櫃面,“兩間房。”
掌櫃擡眼瞥了瞥這倆人,“就剩一間了。”
莫牙轉身想走,掌櫃慵懶道,“集口千金買骨,岳陽這幾日聚集了各處涌來的看客,別處哪還有空着的房?要不是看你帶着個瞎子不方便,這最後一間我還捨不得拿出來。”
莫牙停下步子,看了眼程渲,臉上溢出糾結之色。
——“怎樣?住是不住?”
“要命。”莫牙嘟囔了聲,“還有得選麼?”
掌櫃狹目掃了眼程渲,含義不明的衝莫牙笑了笑,那眼神分明是說你這臭小子,少得了便宜還買乖。
屋門推開,莫牙露出嫌棄懊惱的表情——屋裡簡陋就不說了,這就一張牀怎麼整?莫牙關上屋門,搶先道:“話說在前頭,一路都是我帶着你,這張牀,是我的。”
程渲摸索着木凳坐下,晃盪着雙腿慢悠悠道:“住店的銀子,是我掙的。”
——“是你騙的。”莫牙哼了聲。
程渲蹬下腳上的鞋,“你也騙一個試試?”
莫牙啞然…程渲盯着自己的腳丫子,繼續道:“你是男,我是女,你眼明,我眼瞎,你身強力壯,我單薄孱弱…就這樣,中午的肘子還是我請…到了這會子,你還欺我一張木板牀…”
——“打住!”莫牙大喊一聲,“你瞎你有理,放着牀你睡。”
程渲跳下凳子,朝莫牙伸出手去,“莫大夫,勞煩扶我過去。”
莫牙忿忿卻又是對她無可奈何,程渲盤着腿坐上牀,莫牙搬起幾張長凳拼在一起,又把隨行的包裹墊在一頭當做枕頭,還不時瞪程渲幾眼泄着憤。
莫牙收拾好東西,從包裹裡摸出一本舊醫書,就着昏暗的油燈埋頭看着,在眼睛看向醫書的那一刻,莫牙像是變了一個人,星星一樣的眼睛沒了冷漠不屑,滿滿的都是虔誠的刻苦,幾頁書看去,他已經忘了屋裡的一切,忘了牀上還坐着個比自己還傲氣的瞎子,女瞎子。
燈火照着莫牙好看的臉,木桌上映着他分明的剪影,長長的睫毛好一會兒才動上一動,程渲無事可做,便就這樣悄悄的看着莫牙,如同欣賞着一副美好的畫。
就這樣過了許久,莫牙終於有些困了,伸了個懶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自己硬邦邦的長椅。
——“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個澡再睡麼?”程渲悄然開口,還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