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長街,隱秘的角落裡,程渲悄悄注視着不遠處的客棧,她和莫牙相依相伴多日的客棧。不過半柱香的工夫,莫牙捧着心愛的銅罐子一步三回頭的不捨離開。刺墨閃出身,拉住了莫牙的手腕,帶着他往海邊碼頭快步走去。
——“老爹。”莫牙回望客棧,“我想再看一眼程渲。”
“看與不看,有什麼區別。帶不走就是帶不走,多看一眼也只會徒增傷感,牙牙,走了。”刺墨決絕道。
“她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做什麼砸什麼。”莫牙急道,“救了她,也不能不管她。”
“你不管,自然有別人去管。”刺墨使了些力氣,語氣也是不容莫牙再堅持,“牙牙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老爹的話也不聽了?還是牙牙翅膀硬了,不想再跟着老爹了?”
看着刺墨蒼老枯瘦的臉,那雙深目愈加凹陷,高高的顴骨因爲激動不住的抖動着,莫牙心頭一軟,不再說話,僵僵的順着刺墨的步子,可眼睛仍是望着客棧的招牌,滿目都是捨不得。
——“做什麼砸什麼?”程渲心裡啐了口,“死莫牙,我是什麼腦子,你是什麼腦子?”程渲心裡惱着,眼角又情不自禁落下淚,“江湖再見,不如不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程渲飲泣了一陣,倚着牆角蹲坐在地,理着思緒讓自己沉寂下來,她還有許多事要去做,沒有了無辜的莫牙,程渲更可以放手一搏。
程渲摸出三枚錢幣,五哥還活着,但沒有人知道五哥人在哪裡。程渲,要爲穆陵再算一卦。
程渲擼袖爻幣,錢幣有兩面,字面爲陽,代表天;圖面爲陰,代表地。正反不同,兩陰一陽爲少陽,兩陽一陰爲少陰。全陽面位老陽爻,全陰面爲老陰爻。
連爻六遍皆爲字,就是六遍老陽爻,也就是尋常卦師口中無法破解的天卦。
程渲虔誠閉目,默唸三遍所求,手心一鬆爻下錢幣——連爻六遍,都是少陰。六爻無變卦,這不是凶兆,相反,卦中透着吉相。程渲低籲一口氣。
陰主水,陽主地,少陰卦象一出,程渲心中已經大概知道穆陵的所在。岳陽瀕海,陸地連綿不好找,但穆陵的下落如果和水有關,那範圍就可以縮小許多。
穆陵在上林苑一定被唐曉所傷,刺墨有心救他,就不會置他不理。刺墨在海上航行多年,必定熟知大海的潮汐變幻,他一定是洞悉潮汐的規律,讓海水把穆陵送去有機會活下去的地方。
——只要知道穆陵失蹤那晚潮汐的位置,就可以找到他。
程渲不懂潮汐,但鼻子下面就是嘴,去找漁民打聽就是。程渲拾起錢幣站起身,見天色還沒有全部暗下,吸了吸鼻子朝漁村走去——碼頭人多眼雜,瞎子也不能橫行。最重要的事,莫牙就要起航離開,這會子出現在碼頭,莫牙還以爲自己是想哭着喊着求他留下…
程渲要強,纔不會低聲下氣——你我之間本無緣,全靠肘子在死撐。
岳陽,碼頭。
碼頭的小工擡着擔子給大寶船上送去大箱小箱的物件,莫牙託着腮幫怔怔看着,這麼多東西,比老爹每次帶回的東西多上許多,看這架勢,老爹像是要把自己帶往大海的另一邊,真的再也不會回來。
小工離開,刺墨最後一遍清點完東西,看着出神的莫牙,咳了聲道:“牙牙,還不來幫我?老爹一把年紀,哪裡還撐得起船帆?”
——“我不會…”莫牙賭氣把頭埋在了膝蓋裡,“誰想走,誰撐帆。”
“牙牙。”刺墨帶着不滿,“真是長大了管不住了?你不會?誰把船駛到岸上來的,還被人偷走老爹那麼多好東西。”
莫牙終是有些理虧的,又死撐了一會兒,不情不願的起身拉起了風帆,海風把船帆吹的鼓鼓的,發出呼呼的巨大聲響。
——“天都快黑了。”莫牙做着最後的努力,“明天,明天再走吧。”
“就得今天,老爹怕夜長夢多,留不住牙牙你。”刺墨看着莫牙的臉,“老爹帶你去海那邊,往北方去,牙牙喜歡岸上,咱們就上岸去。”
莫牙垂下睫毛,“我不喜歡岸上,我只喜歡程渲。”
——“跟着那丫頭,你死也願意?”刺墨戳了戳莫牙的腦門,“傻氣。”
莫牙昂起頭,“可身邊沒有她,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跟着老爹,牙牙都不想活了?”刺墨故意惱道,“真是白養了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莫牙倚着船沿癡望着岳陽長街的方向,“老爹你悶的太久,和你也說不明白,你不懂。”
“老爹什麼都懂。”刺墨彎腰解開繮繩,船帆迎風揚起,朝着北方緩緩駛去。
莫牙忽然喊住刺墨,“老爹,我們都要走了,穆陵?你把他送去哪裡了?”
“送?”刺墨低哼了聲,“唐曉惡狠狠的死死盯着我,我還能送的了穆陵?送他上路還差不多。”
莫牙低低一笑,“牙牙以後每天都只能跟着老爹,陪你談天說地,不過好奇罷了,老爹絕頂聰明,就算在唐曉眼皮子底下,你也一定有法子騙過他,是不是。”
刺墨有些小小的得意,見大寶船駛開,莫牙也是非跟自己走,話匣子忍不住打開,“唐曉的確是個人精,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要想騙過他,真真是不容易。”
莫牙看了眼岸邊,今夜是逆風,大寶船駛的極慢,說了這會子話的工夫,連半丈都沒有駛開。莫牙還有不少時間,可以聽刺墨慢慢的說下去。
——“唐曉讓我刺死穆陵,他也真是狠心,自己不敢弒弟,就要借我的手,他看着我,我又不能不殺。一刀子下去,這力道,位置,可真是難吶。”刺墨回憶着那一幕,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莫牙低笑,順着刺墨的話接道:“人的心口有一個極其有趣的穴位——乳根穴。這個穴道極其靠近心臟,重擊下去,心臟會驟然停頓,人也會忽的休克,恍如死去。”
刺墨讚許的看向自己悉心教導終於大成的莫牙,點頭道:“牙牙聰明。此穴可以讓人如同真死,足矣騙過所有人的眼睛,但最重要的是…牙牙,你知道麼?”
莫牙挑起眉,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這種一問一答他和老爹從小玩到大,他還從沒有讓老爹失望過。
莫牙道:“唐曉多疑,做這樣的大事更加要謹慎,不能出一絲差錯。老爹知道,你這一刀下去,就算穆陵斷氣,唐曉也一定是要查驗的。他行走江湖,知道人可以假死斷氣,但是,斷氣卻不會斷脈,只有脈動沒了,纔是真正的不可復生。乳根穴的有趣,也就在這裡——老爹是神醫,擅用鍼灸的神醫,匕首刀子對你而言,不過是大一些的銀針而已,刀鋒入穴,老爹一樣是有把握的。”
刺墨哈哈笑着,“牙牙不愧是我教導出的,老爹所思所想你都清清楚楚。不錯,乳根穴只要刺入的力道恰好,不僅可以使人休克假死,連頸脖的脈動都會消失少許工夫,說是假死,卻恍如真死,精明如唐曉,試過了穆陵的頸脈,也是沒有看出一點破綻。”
“醫者仁心仁術,老爹怎麼會讓穆陵死。”莫牙適時的給刺墨戴了頂高帽子,“可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麼?穆陵現在…人會在哪裡?”
刺墨驀然望着黑下的海面,幽幽道:“牙牙精通醫術,懂海麼?”
莫牙循着刺墨眼神看去的方向,半張着嘴頓然大悟,“八月十五中秋滿月纔過去不久…滿月之後,必會發生一次大潮,大潮往南方去,可以快速的把穆陵送往岸上…老爹你拋下穆陵的位置,一定是順着潮汐的位置…”
“哈哈哈哈。”刺墨大笑道,“老爹自認聰明,想不到牙牙還要聰明。穆陵,我是給他選好了一條活路,但能不能活,還要看他的造化,半路被魚吞吃,或是傷重不治撐不到被人救下,那可就不管我的事嘍。”
——南方…莫牙低喃自語。
“牙牙。”刺墨慵懶道,“累了太多日子,去,廚房有今天的鮮肉,給老爹燉肉吃去。”
“哦。”莫牙站起身,看着像是往廚房走去,忽的衝向船尾。
——“牙牙,牙牙…”刺墨想追上去,可他倚坐的太久,腿腳一陣發麻哪裡跟得上莫牙年輕急促的步子,“你去哪裡?”
莫牙翻下船沿,跳進了冰冷的海里,朝着不遠處的岸邊奮力游去,嗆了口海水高聲喊着,“去找程渲!老爹,等我幫程渲找到穆陵…老爹,我們會去找你的,北方,我們會去找你的…”
——“牙牙,回來,你給我回來。”刺墨踉蹌着奔向船尾,“牙牙,你不要命了。”
“沒了程渲,活着也是無趣。”莫牙扭頭看了眼驚慌的刺墨,“老爹,等着我們。”
——“等着我們。”
驟起的夜色讓刺墨漸漸看不清莫牙起起伏伏的身體,他隱約看見莫牙游上了岸,拖着溼漉漉的身子走上了碼頭,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再也看不見什麼。
程渲明明是想繞開碼頭往漁村去打聽,可兩隻腳怎麼不聽使喚的往碼頭去了?要命,可不能被莫牙瞧見。程渲想回頭,但眼淚又不爭氣的涌了出來,她捨不得,她捨不得總喜歡損她笑她的那個人。莫牙這一走,該是再也見不着。
程渲朝停着大寶船的地方尋去,那個位置空了出來,看樣子老爹已經帶着莫牙趁夜離開,見不到,就是見不到了。程渲按了按溼潤的眼睛,自此之後,你又是孤零零一個人。
程渲轉身離開,忽的聽見身後傳來沉重的步子,還有深深的喘氣聲,那聲音很是熟悉,像是在哪裡聽過。程渲只是頓了頓,邁開步子走進了暗夜。
——“累死,真是累死…”身後傳來惱惱的自語,“爲了個神婆子,真是要搭上命。”
程渲耳邊一陣嗡嗡。
“死程渲,不要讓我那麼快看見你”莫牙邊惱邊脫下罩衣,揉做一團擠着水,“見一次打一次,手軟我就不是莫牙牙。”
——“莫牙…牙…”
誰!?莫牙身子一個哆嗦,除了老爹,還會有誰知道自己叫莫牙牙?
——“莫牙牙。”程渲哧哧笑着,明明好笑的很,怎麼話裡帶着哭腔。
暗夜裡,滾滾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寂靜的碼頭,但在莫牙耳邊,萬籟俱寂,只聽得見那聲羞死人的“莫牙牙”,莫牙臉唰的紅透,囧的恨不得再次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