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自己莫牙牙。只有老爹纔會叫自己這個名字。莫牙手一鬆,捧着的大梨掉了一地,還來不及去撿,已經被街邊遊蕩的孩子嘻嘻哈哈搶走跑遠。
——“莫牙牙。”灰袍男子又低喊了聲,“你不認得老爹了麼?”
莫牙魔怔的走向他,走到他一臂之外,莫牙低頭去看灰袍下那人掩住的臉,面容枯槁猙獰,眼神明亮憂慮,還有後背凸起的羅鍋…老爹,真的是…老爹。
——“老爹…”莫牙喉嚨動了動,一聲老爹紅了眼圈,“你去哪裡了?”
刺墨拉過莫牙,上上下下打量着,除了眼圈微紅,莫牙看着和在船上沒有什麼兩樣,一樣乾淨如水的黑色眼睛,一樣英俊的讓日月失色的面容。刺墨低嘆一聲貼住莫牙僵硬的身體,倚着他的耳根,沙啞道:“走,跟老爹走。”
——“去哪裡?”
莫牙從來沒有對老爹發出質疑的問句,老爹說什麼就是什麼,帶大自己,只可學醫,只有生辰的日子可以出去看半個時辰的紅燈,招呼也不打把自己帶上了大寶船…所有的事,老爹怎麼說,他就怎麼去做,沒有埋怨,沒有好奇。
這次,是莫牙第一回問了句老爹——“去哪裡?”
“去船上。”刺墨指向岳陽的海邊,“還能去哪裡?回船上去,再也不上岸。”
“回不去了。”莫牙搖頭,“要五十兩稅銀,能回早回了。”
刺墨無奈搖頭,“稅銀已經付清,咱們的船,可以出海了。走,跟着老爹,現在就離開岳陽。”
莫牙先是有些興奮,隨即又低下聲音,“可以…多帶一個人上船麼?”
——是她…刺墨想起了穆陵一直低呼的那個人名,刺墨深邃的看着莫牙滿臉期許的臉,“不是每個人都屬於海上,有的人,她只能活在岸上,活在岳陽的血雨腥風裡。牙牙,你想帶人家走,人家卻未必會跟你走。”
“程渲一定會跟我走的。”莫牙不假思索,“老爹,她一定會上船,我們說好的。”
刺墨低嘆莫牙的心思單純,“不是人人像我們一樣了無牽掛,牙牙,程渲心有所繫,她不會跟你走的。”
——“心有所繫?”莫牙有些不懂,聰明如他,略微一想已經明白,莫牙錯愕的看着刺墨沒有表情的臉,“老爹,你什麼都知道…程渲和我猜的不錯…唐曉,唐曉找了你,宮裡昨天回來的太子,不是穆陵…是唐曉?老爹,你替唐曉變臉…”
莫牙還沒說完,嘴已經被刺墨乾枯的手捂住,刺墨扯住莫牙的手腕,“從哪裡來,就要回哪裡去,牙牙屬於海上,跟老爹回去。”
莫牙沒有拒絕過老爹,這一次,他卻狠狠掙脫開來,“穆陵,死了麼?”
聽到穆陵的名字,刺墨的身軀少許頓住,明亮的和麪容不相襯的眼睛露出一絲哀色,“死了。唐曉逼我殺了他,所以我們更不可以再留在岳陽。唐曉已經知道一切,連你救下的程渲,就是變過臉的修兒…唐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刺墨聲音蒼老堅決,“牙牙,跟老爹走。岳陽太危險,比多年前還要危險可怕…走吧,回船上去,再也不回來。”
——“那更要帶走程渲。”莫牙擡腳就想衝去客棧,他要告訴程渲,唐曉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她也絕不可以再留下,“程渲和我們一起走。”
“她不會走的。”刺墨蒼聲乍起,喝住了走出的莫牙,“牙牙,她不會和我們走的。”
程渲怎麼可能不跟自己走?莫牙沒有理刺墨,走出幾步,莫牙忽的明白了什麼,扭頭看向了注視着自己的刺墨,刺墨眼神複雜,他想讓莫牙洞悉,卻不想從自己的嘴裡說出。
莫牙走向刺墨,低下聲音,“程渲不跟我走,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穆陵還活着,他沒有死?老爹,穆陵…是不是還活着?”
刺墨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枯瘦的手搭上了莫牙的肩,“這就是命,我們都對抗不了命運。程渲有自己的路要走,牙牙你也是。”
“命運在人手上。”莫牙對刺墨搖着頭,“我可以選,程渲也可以選。程渲也說穆陵不會死,她說老爹心慈,不會看着穆陵去死…既然穆陵還活着,程渲就有權利去選…跟我們走,還是…”
刺墨低低咳了聲,衝莫牙挑眉看向他的身後,莫牙轉身去看——披着白衣的程渲一步步走近自己…
刺墨眼睛不眨的看着程渲的臉,唏噓嘆息,“當年教牙牙你學醫,不過是想你有件可以打發光景的事做,孤獨的時光太難熬,耐不住寂寞,便會惹出是非。想不到…老爹的牙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金針用的比老爹還好,神蠱在你手裡出神入化,這張臉…纔是神蠱最好的作品。”
——“程渲…”莫牙朝她伸出手,“我就回去找你,你出來做什麼?肝俞穴還淤着血,你不想要自己的眼睛了?”
程渲對峙着刺墨凝視自己的眼睛,刺墨眼神灼烈,揮開灰色的衣袍,露出醜陋驚悚的臉孔,“程渲?還是修兒?司天監第一卦師,無所不可卜的…修兒。”
——“以前是修兒,現在是程渲。”程渲澄定應答,“變臉異術,是老爹教會莫牙,宮裡那人的臉,果然就是老爹妙手換去…”
“看在…”刺墨打斷程渲,“看在牙牙救過你的份上,放過我們吧。寶船來客,就要回到船上去。程姑娘,牙牙白紙一張,看不透人心,敵不過險惡,讓他跟我回去。”
——“老爹助那人換走穆陵…”程渲眼神咄咄,“醫者仁心,怎麼可以助紂爲虐。”
“他們都是皇子。”老爹的聲音沒有波瀾,“同胞兄弟,誰取代誰,真的不好說。留在宮裡真的就是好事?也許…離開那座兇險的圍城纔是最好的解脫。程姑娘,要是你願意跟牙牙一起上船…”刺墨抖開寬大的灰袍,對程渲幽然一笑,“只要牙牙覺得高興,你可以跟着牙牙。牙牙眉間心上,字裡行間都是你,就看程姑娘自己…如何決定?”
見莫牙眼神恍惚,程渲黛眉糾結,刺墨悄聲又道:“岳陽人人都知道,五皇子和修兒交好,你放不下他,就不要扯上牙牙。救命之恩,程姑娘,放過我的牙牙吧。”
——“老爹…”莫牙擋在了程渲身前,“我不會離開程渲…”
“牙牙。”刺墨咧脣道,“這會子,誰也替不了程姑娘選,得程姑娘自己…選。和咱們上船,還是…去找那個…因她錯認,而遭禍的…穆陵。”
刺墨看似輕聲細語,但每句話都如針尖刺着程渲的心,逼着程渲轉身離開。莫牙一把拉過程渲的手,“程渲,我跟你一起…”
“程姑娘。”刺墨蒼聲又起,“你和牙牙朝夕相處,太清楚他是怎麼樣的人。要真是爲了一個人好,程姑娘…後頭的如履薄冰,多一個人,只會多上冰碎人亡的危險…”
——“程渲,你的眼睛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
……
——“程渲,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成親?”
——“我也不知道…總不會是在岳陽吧…”
——“回大寶船上去,我們成親好不好。”
——“…好…贖回了船,就成親…”
程渲晶亮的眸子露出初見莫牙時帶着小狡黠的笑意,“原本,我就是用一頓肘子哄你上岸的。莫大夫?肘子也吃夠了,也該回去了。”
——“吃不夠。”莫牙的手又攥緊了些,“程渲。”
“你要和我一起去找五哥麼?”程渲含着笑,忍着淚。
——“程渲…”莫牙一個失神,程渲已經抽出了柔軟的手心。
“我裝瞎的。”程渲淺笑,“我還是神婆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卜的神婆子。”程渲背過身,還不忘對身後的刺墨和莫牙揮了揮袖子,歡聲道,“還無所不能爲呢。”
莫牙想去追,肩膀卻被刺墨死命按着,“牙牙,她已經做了自己的選擇,你們本來就是不同的人。跟老爹回去。”
——“程渲,程渲!”莫牙衝着程渲決絕的背影高喊着,“神婆子,你往哪裡去,說好的吃到老玩到老呢?沒良心的死程渲,你給我回來。”
程渲沒有回頭,她越走越快,哪怕被人看出她是個僞瞎子也不能慢下她的步子,她生怕被莫牙聽見自己的哭聲,老爹說的不錯——她根本就不該招惹莫牙,無辜的莫牙。
愛一個人,怎麼能連累他。
所有的事因自己認錯五哥開始,若能重來,程渲寧願自己葬身在那場大火裡。
——“程渲!”莫牙最後喊了聲,“別哭啊,不能流淚,不能死撐,你的眼睛啊…”
司天監
——“不做了?”雖然周玥兒從沒喜歡過程渲,但聽到程渲說要離開司天監,周玥兒還是有些驚訝,多少年來,天下卦師都以能進齊國司天監爲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的擠進這裡,進來又說不做了的,古往今來,程渲是第一個。
“不做了。”程渲平靜了重複了遍,“明天,我就不來了。”
“不做司天監卜官?你是不想做卦檔的管事麼?”周玥兒有些暗喜,但也有些擔憂,程渲是穆陵親自挑選入的司天監,周玥兒看得出穆陵對她的不一般,要是穆陵知道程渲走…周玥兒蹙了蹙眉,穆陵可別以爲是自己逼走了這個盲女,“要是你不想做卦檔管事,還有別的職位可以試試?程渲,你不是一定要走的。”
程渲淡淡一笑,柔和道:“周卦師是擔心太子殿下問起麼?要是太子問起…你就說…程渲一個弱盲女,卜卦的本事平平,吃不了司天監這碗飯。身爲女子,做得好不如嫁的好,我是去嫁人…所以纔不做的。”
——“嫁人?”周玥兒狐疑的看着程渲,“你嫁給誰?是他?”周玥兒想起寸步不離程渲的那個俊雅少年。
程渲帶着羞意點了點頭,“這些日子多謝周少卿和你的照顧,太子遇險,我也是沒派上用處,實在是心裡有愧,讓太子錯信。”程渲說着,轉身摸索着離開。
周玥兒張了張口,想想也沒有再多加挽留。一旁的孫無雙聽在耳裡,臉上溢出對程渲離開的惋惜。
岳陽長街,隱秘的角落裡,程渲悄悄注視着不遠處的客棧,她和莫牙相依相伴多日的客棧。不過半柱香的工夫,莫牙捧着心愛的銅罐子一步三回頭的不捨離開。刺墨閃出身,拉住了莫牙的手腕,帶着他往海邊碼頭快步走去。
——“老爹。”莫牙回望客棧,“我想再看一眼程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