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聿放下手中的事迎出來,但見李氏進來,臉上是一如既往溫和如水的笑容:“這樣晚了還不休息,這一路的顛簸多辛苦,忻兒那孩子早早就睡着了。”
“我正要找你。”恆聿說着,將妻子引到桌邊坐下,說道,“葉皇后回來,宮裡一定會有大動靜,你聽我說,不論皇貴妃送出怎樣的話,你都要告訴我。繼而她若請你或忻兒去宮裡,你儘管推辭了,不怕她動怒,但凡有我在呢。”
李氏是聰明的人,也本不願攙和皇室是非,忙頷首道:“我還以爲是什麼要緊的是,叫爺這樣緊張。我記得便是了,皇貴妃那裡不論怎樣,我一概不聞不問就好,便是我孃家來人問這些,我也不管了。”
恆聿笑道:“忻兒若都隨了你,便極好了。”
提起女兒,李氏臉色微恙,“孩子這次回來總悶悶不樂,我問她也不說,你知不知道她在金陵遇見什麼事了?若說是亦宸的傷,也不至於她如此擔心。”
“宸兒的傷只怕這會子都好了,你不必擔心,至於忻兒……”恆聿道,“這孩子確實遇到一些挫折,可若說大還不至於,只是她還小,怕是有些想不通。眼下我要忙朝廷裡的事,等過了這一陣我自然與你商量。”
“你且忙你的,家裡總有我在。”李氏從不質疑丈夫說的每一句話,當初續絃嫁入恆家,而之前還是公主那樣尊貴的人兒,李氏便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身份該有怎樣的命運,她不願去知道丈夫過往的故事,因爲她嫁的是當時的恆聿,是未來的恆聿,她要把握的是將來的生活和感情,而非那分明已不存在的過去。夫妻十幾年來,和和睦睦相敬如賓,膝下又有一堆可愛的兒女,李氏很滿足。
而恆聿也明白,李氏和德恩不同,她嚮往平靜的生活,而德恩卻在愛情裡越陷越深,他感激皇帝把李氏賜婚與自己,可以讓自己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家,更平平淡淡地維持着。
“早些休息纔好,事情總是做不完的。”李氏知道恆聿今晚必然留宿書房,也不勉強,作勢便要走了,只是臨出門道,“過年的時候便聽說容侯爺夫婦在京城,只是你不提,我不敢多事。但既然和人家是世交,做什麼不請來府上聚一聚呢?這次容侯爺又來了,我很想請他來家裡做客。哪一天你覺得合適便請回家裡來吧,飯菜總是備好的。”
恆聿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妻子的用意,說起來這些年容許夫婦不止一次上京,但每次他在家裡都緘口不提,並非刻意隱瞞,只不想多事弄得家裡不平靜。
“自然還是你決定的。”李氏似乎是讓步,淡淡一笑轉身要走。
恆聿卻道:“我記着了,哪一日請他來,自然叫家丁先告訴你知道。”
“那再好不過了。”李氏竟顯得很高興,又叮囑恆聿早些休息後就走了。恆聿送她到門前,等她的身影消失後,才轉身要回,忽而目光注視到院落一隅,一陣風拂過,猛地勾起他的回憶。
就是在那裡,自己曾經癡心地每日遙望南方,念念不忘分明身心都已遠離自己的佟未,而那個每天提着燈籠召喚自己回去的人,卻最後爲自己的癡念付出了代價。
方纔那一刻,他似乎在李氏的神情裡讀出了什麼,而她那一番話也一定不尋常,她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出身、容貌、秉性無一不出衆,可她十幾年來默默地守在自己身邊,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從來不問不取,這次彷彿是成親以來第一次要求自己什麼。
“你是想證明自己,是不是?”恆聿無奈卻又釋懷地一笑,“也好。只是你本不需要向誰證明,你早就是別人無法取代的了。”
門外,李氏恰端着一盅點心折回,立在窗下聽見丈夫這句話,便再無力向前,只怕這一刻是夢,多走一步就會醒來。
她以爲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聽見丈夫對自己說如此溫柔的話,今日雖隔了一道門,卻比面對面的訴說更有分量,她知道自己爲恆聿付出的一生,終究不是一場空。此生,足矣。
翌日,皇帝如常早朝,衆臣見他面色不豫,猜想因爲葉皇后之事,便都默契不提皇后之事。
然正如衆臣所料,此刻的後宮真真陰雲密佈,氣氛異常詭異。且說陸貴妃一早來到皇后的殿閣請安,如昨日一樣不見其他妃嬪,宮裡有名分的妃嬪不在少數,且皇子公主衆多,可卻弄成這樣的光景,不得不叫人歎服皇貴妃的手腕。貴妃陸氏若非這些年處處忍讓,且她膝下大皇子資質愚鈍根本無力競爭儲君之位,興許早和那安昭儀殊途同歸了。
但忍讓歸忍讓,陸氏憑什麼嚥下這口氣,如今皇后回宮,她自然要站出來,若有一日皇貴妃失勢,這宮裡還有誰能和她爭皇貴妃的頭銜?
故而等皇后出來的辰光,陸貴妃從趙嬤嬤口中得知皇帝昨夜留宿,不禁喜形於色,竟比自己得寵還要高興,笑道:“娘娘這樣好,來日方長呢。”
趙嬤嬤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娘娘也正當年,您更該爲自己多惦記着。”
陸氏無奈地笑道:“哪裡能和皇后娘娘比,我那裡皇上每年只去一回,便是我的生辰日去點個卯,略坐坐吃杯茶便走了。我倒是惦記,可要怎麼惦記呢?”
趙嬤嬤面上不做色,心裡則苦笑:“皇貴妃這十幾年益發精明能幹手腕厲害,你卻半分沒有長進,叫人想幫也無處下手,虧得大皇子愚鈍些,但凡聰明伶俐礙了皇貴妃眼,只怕不等皇貴妃下手,早先栽在你這個親孃手裡了。”
二人正說着,乘鶴一身華服從裡頭出來,陸貴妃昨日接到皇后時她還穿着尋常的衣衫,後來乘鶴盛裝打扮的模樣她並不曾瞧見,此刻一見,委實心裡歎服,也再不計較爲何皇帝十一年都忘不掉這個女人了。
她行了禮,說道:“娘娘纔回宮,若有需要臣妾效勞的,請您儘管吩咐。”又道,“如今大皇子已獲允許上朝了,這會子還在聆政殿,臣妾已派人去囑咐,等散了朝便要他來向您請安。至於其他皇子公主……呵呵,皇貴妃那裡不鬆口,臣妾也不好逾越了她。”
乘鶴只當沒聽見最後那一句,笑道:“總有日子見的,不急這一時半刻,我倒喜歡清清靜靜的。”
趙嬤嬤也笑道:“這些年多虧皇貴妃和貴妃兩位娘娘主持後宮,一切都好好的,娘娘大可寬心。皇子、公主個個兒都討人喜歡,改日您瞧見便知道了。”
趙嬤嬤分明在替陸氏遮掩她的別有用心,偏偏這一個不明白的人,還忙不及地湊上來說:“嬤嬤說得不準確,這些年可是皇貴妃一人操持着宮裡的事,我這懶怠肯病的身子幾時管過半件事。倒是託了娘娘的福,您回來我便好了,皇貴妃那裡怕是積勞成疾,這會子倒病了。”
趙嬤嬤揹着陸氏遞給乘鶴一個無奈的眼神,乘鶴笑而會意,當年她便摸透了陸氏的脾性,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麼多年也看不到她半分長進。
恰巧寧伊出來,笑道:“公主昨晚興許是哭累了,這會子還酣酣地睡着呢,奴婢捨不得叫醒她。”
“就叫她安安穩穩睡一覺,也沒什麼事的。”乘鶴一邊說着,一邊有宮女奉茶上來,才喝了口茶,外頭執事太監稟報,尚書夫人鍾氏在宮外求見。
乘鶴心頭一動,因道:“用本宮的軟轎接來,這日頭還烈着,莫叫鍾夫人一路過來曬着了。”
陸貴妃是知道鍾夫人容雨卉是何等的人,總算有了眼色,曉得皇后需要和那鍾夫人私下說話,便藉故告辭,不敢在跟前杵着。
她纔剛走,乘鶴便對寧伊嘆:“她若再來,你替我擋了吧。本沒什麼事,我也不會爲她做什麼,沒得叫皇貴妃誤會,等將來我再離去就拿她做筏子,豈不是我的罪過。”
趙嬤嬤等聽見,均是一驚,她們不敢多問,卻一個都不願乘鶴再離去。但她方纔分明那樣說,難道真的會再走?
七月的金陵,夏日火爐的威力還未散盡,街巷過了早市便安靜了,偶爾路過凌雲書院,還能聽見裡頭傳出的郎朗讀書聲。彷彿一切都恢復如常,誰又記得就在不久前這裡來來往往多少顯貴之人?
容宅裡,籽如和老媽媽將用井水湃過的西瓜切好端進堂屋,那裡夫人和小姐正坐着說話,見她端了西瓜來,佟未笑道:“都七月裡了,不興吃這樣涼的東西,你且放一放,過會子再叫你家小姐吃。”
籽如笑道:“原是恆公子想吃涼的東西,奴婢才和媽媽們拿西瓜用井水湃了,這會兒還要端過去給恆公子呢。”
“那更不行了,你們只管哄着他,可他那麼大的傷纔好了,身體正要養的時候,怎麼受得了這寒冷的東西。”佟未嗔道,“往後天越發要涼的,恆公子要吃什麼你們都先問過我,不許胡鬧。”
穆穆在一旁笑道:“亦宸他說‘本以爲我娘是天底下最頂真仔細的人,如今受了伯母照顧,才知道我娘不過爾爾。’,娘啊,您忒小心些了。況且今天實在有些熱得慌,我都懶得喝一口熱茶,亦宸他終日悶在屋子裡一定更難受,就讓他吃兩口瓜,不會有事的。”
佟未看着女兒,她說這番話時臉上泛着淡淡的緋紅,忽閃的眼睛裡透着甜膩的神采,還是那句被佟未唸叨煩了的話,她依舊不敢相信女兒的眼睛是看不見的,只因她總是這樣從眼睛裡折射出一個美好的世界示人,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