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讓哥哥去打聽,你……要帶什麼東西或者書信給寨主麼?”子騁勉強做笑,毫無底氣地說着每一個字。
“好呀,可是帶什麼呢?”乘鶴顯得很興奮,瞧見子騁的手微微發顫,端起自己的手爐塞到他的手中,“你很冷嗎?御林軍的鎧甲不夠暖和嗎?”
“方纔行走中倒很暖和,所以少穿了一件夾衣,這會兒一下子坐下來,才覺得冷了。”子騁胡亂搪塞,捧着那溫暖的手爐,卻仍感覺北風淒冷。
乘鶴的臉頰埋在華服上那潔白柔軟的風毛領子裡,子騁的表情神態是那麼奇怪,勾起她心底的不安,“啪”的一下雙手按在子騁的胳膊上,迭聲問:“鍾子騁,你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子騁一顫,好似那隻華麗的鳳凰嘩啦一下飛走了,乘鶴依然是從前的仙鶴,可不管是什麼,他都覺得好陌生。
御書房外,衆臣徐徐散去,恆聿瞧見趙嬤嬤在一旁,便知道皇后來過,幾步到了趙嬤嬤面前說:“麻煩嬤嬤替我和公主向娘娘請安。”
“老奴記下了。”趙嬤嬤很是恭敬。但見皇帝的內侍奔出來說,“嬤嬤,皇上命傳膳。”便無暇再和恆聿說話,匆匆帶着宮女進去侍候。
書房裡,允澄懶懶離開桌案款步到了餐桌前,見一桌子乘鶴的手藝,很是歡喜,隨口問:“皇后呢?”
趙嬤嬤答:“娘娘回宮去了。”
卻有御書房的內侍自以爲激靈地回答:“奴才方纔着人去問過,娘娘此刻正和鍾大人在棠梨宮那一處的亭子裡喝茶說話呢。”
“鍾大人?”允澄剛想問是哪一個鍾大人,徒然想起,除了鍾子騁,還會有哪一個。
可莫名地,他心底騰起大大的不愉快來。
“不吃了,我們也去那裡坐一坐……”
當乘鶴遠遠望見皇帝明黃色的華蓋往自己這邊移動時,脫口而出一句:“爲什麼每次我一和你相見,他便會如火如荼地趕來,每次都這樣……”
子騁動了動嘴脣,卻只在心裡說:“如果不放心我,又爲什麼把我放在身邊,泱泱國土,隨便找一個角落安放我,便再不用如此費心提防,這又……算什麼呢?”
到中午時,雪夾着雨點子灑落下來,皇宮到處溼漉漉,每一個犄角旮旯都透着陰瑟瑟的冷。
允澄很厭惡這樣的天氣,呵斥內侍:“混賬東西,爲何這麼冷的天,宮裡卻不燒炭取暖?皇后的寢宮,冰冷得好似地窖。”
乘鶴卻是聽趙嬤嬤說過,所有殿閣燒炭取暖,正正巧是明日,遂告知允澄希望他莫生氣,卻被允澄硬生生堵回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若凍病了怎麼辦?醫者不自醫的道理難道你不懂?”
這到底是心疼自己,乘鶴無語。只是,好像今日皇帝的壞脾氣,是從輸了子騁一盤棋開始。他們實則常常對弈,只是每次子騁都收斂棋藝讓子與無形中,叫允澄贏得很舒心。但今日,子騁卻招招奇險步步緊逼,雖然叫允澄鬥殺得好生痛快,可他到底是反應過來,原來從前每一盤棋,子騁都不曾好好陪自己下。
“是因爲這個纔不高興?”望着一臉沒好氣的皇帝,乘鶴啞然,她立在桌邊垂首撥弄着暖手爐,銅環輕輕叩擊在爐身,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很快有宮女內侍進來燒起了炭爐,陰瑟瑟的屋子不多久便暖和起來,乘鶴也是見過好東西的人,卻不知世上還有這麼好的炭,竟一點菸塵也沒有。
她好奇地湊在爐子前,盯着那被燒紅的炭塊,看着看着便迷了眼,直嚷嚷眼睛疼。
允澄隨手取了茶杯,手指沾水點在她臉上,拍着她的額頭說:“哪有你這麼皮的人,燒炭有什麼好看的?回頭嗆到肺裡,叫你咳嗽一個冬天便老實了。”
乘鶴無辜地看着她,方纔那炭火的紅還不曾從眼睛裡退散,益發連允澄的臉看起來都是通紅的,她看見他面上對自己的嬌寵之態,稍稍放心,便任由性子嘀咕開:“你怎麼這樣小氣呢?子騁偶爾贏你一盤棋而已……”
允澄的臉色突然變了,連他自己也察覺這一份反常,輕輕推開乘鶴,轉身走開。
乘鶴追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袂,“你真的生氣了?”
允澄靜默,有些話他藏在心裡,是一輩子也不會對別人說的,可他真心疼乘鶴,這又是另一種感情。
“皇……允澄。”乘鶴直呼他的姓名,“你到底怎麼了?回來到這會兒一直都悶悶不樂,又是朝政上的事煩擾你了?”
允澄轉過身來,將軟軟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身上。
乘鶴認真地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該多問你朝廷上的事,可是……我在乎你……”
“乘鶴,你不能只在乎朕,你是皇后,不是普通人家的妻子,你要在乎的還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允澄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猶記得自己對乘鶴,是沒有任何要求的,怎麼突然就這樣,起了如是的心思,會希望她成爲一個真正的“皇后”呢?
“我明白。”乘鶴低下了頭,將心裡的話藏了起來。
“往後,不要單獨和子騁見面了,有些事連朕也難以控制,譬如流言蜚語……”允澄淡淡地說着這一句,卻不知自己平平的語調實則宛如那窗外的雪珠子——撲在臉上,如刀鋒劃過般刺痛。
“呼”一下,殿門被強風吹開,冷風打着卷灌進來,讓本身處溫暖之中的兩人同時打了冷戰。
“冷。”乘鶴呢喃。
門很快被關上,風停了。
允澄伸手理一理乘鶴被吹亂的披帛,溫柔地一笑,“你現在越發好看了,不再是那個咋咋呼呼的野丫頭。”
“那你喜歡現在的我,還是從前的我?”乘鶴笑得好生硬。
允澄頓了頓,屈指扣在乘鶴的額頭,“朕愛的是你,是葉乘鶴,哪兒有什麼從前的,現在的,難道將來的葉乘鶴朕就不喜歡?”
這話暖心麼?是,可乘鶴還是覺得有一絲絲的不安掠過心頭,她不明白是爲什麼,但今天確實沒有心情和皇帝打趣。
軟軟地和她一起坐下,倚在他的懷裡,終接着方纔的話題說:“我和子騁什麼事也沒有,我也知道那些造謠的人有多無聊,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往後我會小心,我大大方方地和他見面,反讓那些人說些有的沒的,往後不叫他們知道便是。”
允澄知道,乘鶴到底沒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皇上。”乘鶴的心情突然好了,面上的笑也自然起來,“子騁一直悶悶不樂的,我問他也死活不肯說,只是拿胡話搪塞我。我猜他是想心上人了,我們悄悄去把容小姐接來,叫他高興一下。你不是賜了他宅子麼?該有個女主人才對。”
她不知道,這些話遠比那些流言蜚語傷人,允澄的心沉甸甸的,只是蠕動嘴脣淡淡地應了一聲,“好啊……”
“那我來安排麼?”乘鶴有些興奮。在允澄看來,她似乎是忘記了一些事,又或者對她而言,那件事根本不值得記憶。她認定了雨卉對子騁的癡情,也認定了子騁對雨卉的鐘情,於是……她從來不曉得兩個人的感情之外,有時還會存在……
“你安排吧,讓那小子高興高興,朕將他屈在御林軍裡,終日只在宮中行走,他心裡委屈着卻不敢說,朕看着就想笑。”允澄在心底一嘆,他怎麼能怪乘鶴呢,她的不計較不在乎,纔是真真寶貴的。
此刻殿門被叩響,外頭人說:“皇上,江南道遞摺子上來,才送來,您要在娘娘這兒批閱麼?”
允澄登基後,下令所有奏摺都必須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中,不論在哪裡,都必須如是執行。
乘鶴想挽留允澄,便說:“我不吵你,就靜靜地坐在一旁。”
可允澄不想留,心裡頭太多事,只怕再面對乘鶴,會壓不住。
“我晚上再來瞧你。”允澄淡淡一語,略略安撫後便要離去。
乘鶴無奈,一路送至門口,立在他身後,不由自主地說:“你不喜歡,我便不和他見了,你放心。”
允澄一愣,終沒說什麼,只管離去。
出了宮門,允澄拒絕了暖轎,自行打着一把油紙傘步行,那北風捲着雨雪撲在臉上,掃去了殿內炭火帶來的溫暖。很快,面頰便冰冷了。
“皇上,天太冷,您穿的單薄,不如上轎子去吧,保重龍體要緊。”內侍們擔心不已,紛紛勸說。
允澄卻不理會,駐足,舉目遠望,一列御林軍從轉角緩緩而過,爲首那一人神情專注心無旁騖,可允澄的心,卻無法淡定。
突一陣狂風過,吹得內侍宮女們都擡手遮擋,怕風雪入迷了眼睛。允澄卻巍然不動,只管盯着遠處不放,卻不知這一陣風,幾乎吹冷了他的心。原來有些事有些人,他終究放不下。
那一日後,子騁接到調令,從御林軍頂着御前五品帶刀侍衛的頭銜調入呂俊的飛虎營,皇帝只說讓他跟着呂俊多學習,卻沒有一個明確的官銜。
鍾子騁是從平南侯定圻大將軍手下出來的人,與皇帝是同窗,與皇后是故交,在平陽駙馬面前也說的上話,這些經歷都遮蓋了他平凡的出身,衆人似乎都看到了他不可估量的未來,故而還未修繕好的鐘府門外已然車來人往不勝熱鬧。
新的帝王必定會在朝廷中建立起一股新勢力,而鍾子騁在未來的十幾二十年裡,無疑將是凝聚這股勢力的核心人物。可眼下他卻是一張白紙,除卻容許、恆聿等,身邊不再有其他的同僚與之關係密切,這樣好的結交機會,又有幾個肯輕易放棄。
子騁本不是善於交際的人,然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涌來,聰明的他也逐漸理清了朝廷中種種複雜的關係和人脈黨派,便是偶爾被允澄叫去,也能對答如流地與之剖析一些朝務。
然,最讓人奇怪,也叫子騁始終不明白的是,自從離開御林軍到了呂俊手下,他遲遲沒有一件正經的事情能做。問呂俊,後者亦是搖頭無語。
問允澄?可,該怎麼問?
於是這般無所事事,時間便如指間沙,一眨眼,臘月過半。
十五的晚上下了場鵝毛大雪,清晨起來,京城便被白色覆蓋,目光所及皆是冰天雪地。院子裡的雪還不曾有人從上頭走過,德恩命人不要將積雪掃去,而是起了大早,帶着如珍如寶和恆姮踩雪打雪仗。
雪地裡一串串腳印縱橫交錯,如珍如寶滾起了一個大雪人,此刻大房二房幾個孩子也都起了,聽說德恩這裡和小姑姑在玩耍,都央着奶媽子帶他們來,人一多,便分了兩派打雪仗,笑聲叫喊聲此起彼伏。恆府自恆聿成親後,已許久不曾這樣熱鬧,待江玉嬌扶着丫頭來到小媳婦兒的院子瞧見這景象,竟感慨地紅了眼睛。
一旁老媽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奴婢瞧着公主那一次艱難,好似重生了一樣,如今這笑容才和剛嫁進來時一模一樣。”
江玉嬌點點頭:“這兩個孩子到底是長大了,我聿兒在金陵亦是死裡逃生,他們經歷了生死,才知道什麼是人生。”又說,“快叫廚房備下薑湯,玩了半晌,怕回頭一個個要着涼。”
有小丫頭應了,轉身要去廚房吩咐,卻見恆聿穿着朝服歸來,邊笑說:“三爺今兒回來好早。”
這一說,大家都聽見,德恩更是欣喜,提了裙子就要跑過來,誰知太陽漸暖,到底融化了幾分冰雪,她一個不留神腳底打滑,重重地在雪地裡摔得四腳朝天。恆聿慌忙跑過去將她抱起來,德恩卻躲在他胸前咯咯直笑。
江玉嬌嚇壞了,忙說要請大夫來看。反是恆聿拒絕,說:“您看她的樣子,像摔壞了麼?”
見兒子媳婦兒均不緊張,江玉嬌才安心,又說玩得太久要着涼,便帶了女兒孫兒們散去。當她的人爲德恩送來薑湯時,正瞧見恆聿替德恩揉搓崴了腳踝。見小兩口親密的模樣,益發連薑湯也忘記送進來,便趕着去向江玉嬌稟告。
德恩並不知道這些,此刻恆聿正把自己的腳弄得極痛,她抿着嘴死死忍住,好不容易他罷手,才嘟囔說:“從前御醫館的太醫們手腳都極輕的。”
恆聿笑道:“你若喜歡,我求皇上給你派來便是。”如今他和德恩都放下了一些慾望和怨念,摒棄不現實的奢求,好似朋友一樣生活在一起,一點一滴重新建立感情,如是竟讓彼此都輕鬆愉快。故而恆聿每日下朝後,也願意和德恩說上幾句玩笑。
德恩歪着頭說:“提起太醫,怎麼容將軍的病還沒有好?太醫們都束手無策麼?那何不請我皇嫂去診斷?”
提起容許,觸動了恆聿想起另一個人,容許此去經久,卻不曾任何傳回。
“延叔,你怎麼了?”恆聿只是在臉上劃過一絲異樣神情,德恩已捕捉在眼裡,她想了想,頓了頓,才緩緩問,“容將軍的事,容夫人知道麼?”
“她在待產,我想容許不會把消息送回去。”恆聿淡淡地回答。
“待產?”德恩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