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丞你回來啦!有沒有帶什麼好玩的回來?”
恕丞剛踏進山門,紅衣少女就從側旁撲了出來,以她的身高只能抱住他的腿,但仍舊不氣餒,揪着他的衣襬追問。
“這……小師姑,請先放開我,我得去向師祖交差。”恕丞摸着後腦勺,他對這個年紀只有他三分之一,卻格外纏人的小師姑向來是束手無策。
少女不依:“不放不放,我可是專門等在這兒的,你那輕功誰追得上呀,不交出好玩的我就不放開!”“禍兮,不要去妨礙恕丞。”道旁一棵樹上嘩啦跳下另一名紅衣人,稍長於禍兮,也仍舊是孩童的年紀,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毫無表情。
“小師叔,要不您替我去見師祖,就說恕丞趕到時盤羅經已被焚燬,無法取回。”心知禍兮如何也不會輕易饒他了,恕丞無奈地懇求紅衣少年。
“我知道了,這個野丫頭,你不用花時間哄她。”少年冷淡道,立刻引來少女的反擊:“你說誰是野丫頭!衛檀衣我告訴你,你就是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
少年並不理會,拍去身上的樹葉徑直朝撫琴宮深處走去。
撫琴宮現任宮主姬玉賦不喜歡外人進入他的臥房書齋,即使是備受寵愛的徒兒們也很少願意去觸黴頭,知道他一定會在暖玉堂中品茶,通常無需打聽。
“師父。”衛檀衣也不問一聲方便與否,推開門跨進房中。
窗邊,一身黑衣的青年正眺望着被溫泉霧氣籠罩的山谷,手捧着一杯大概早已涼透的茶。聞聲,他轉過身來,面露微笑:“檀衣啊,找爲師有何事?”
衛檀衣不忙作答,而是皺着眉將滿桌狼藉盡收眼中,嘴角一抽:“你一定要用逞強來懲罰善後的人嗎?”
“唉唉,你這孩子,”姬玉賦苦笑,似乎已經被他數落得習慣了,“恕丞回來了嗎?”
“嗯,他讓我轉告你任務失敗,盤羅經被銷燬了。”
姬玉賦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爲師早就想到了。恕丞此去,真正的目的就在於逼他們銷燬盤羅經,這樣一來撫琴宮的秘密就不再爲外人知曉了。”
見徒兒筆直地站立在門邊,他無可奈何地招手讓他過來:“你來的也是時候,爲師有幾句話要交代你。”
“遺言麼?”少年眼皮都不擡。
“爲師倒希望那是遺言。”姬玉賦敲了他額頭上一下,然後攬過他的肩,俯下身去在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彼此才聽得到的聲音說着。剛一開始時衛檀衣神情冷淡,隨着他的講述,臉上有了冰裂一般的變化,眼睛睜得老大,好幾次差點驚叫出來。
將冗長的一番話交代完畢,姬玉賦撫摸他的頭:“以你的記性,剛纔的話應該已經熟記於心了吧?”
衛檀衣已然恢復到一臉死氣沉沉:“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你覺得我會用得上它?”
“不論是否用得上,爲師都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你們,華嬰,芩,現在是你。”
“禍兮呢?”
姬玉賦搖了搖頭:“她不會需要的。”
“你如何知道她不需要?”衛檀衣咄咄逼人地反問,“我早就是死人一個,要什麼永遠不死的詛咒有何用。”
暖玉堂外傳來恕丞求饒的慘叫,黑衣青年無奈地一攤手:“凡人有凡人的快樂,唯有懷着強烈執念的人才需要力量。”說着將滿桌猶如戰後沙場的殘局留給大徒弟,自己出門去解救恕丞。
***
剛被髮配到禾陵的一兩年內,或許是換了水土的緣故,我的身體有了起色,下頭的人把好消息帶回了定葵,父親叫人送了些書過來,是忽然發現我也並非一無是處吧?
由於我抱病在牀,下人們都不願接近我,不得已的時候也會盡快做完手裡的事離開,多數時候我是獨自一人對着窗櫺發怔,或者看那些難懂的書本。除了休息,我不需要做別的,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有時間細細琢磨書中的每一行字,每一個道理。
沒有先生教,我還是一頁一頁看了下來,憑藉着許多年前還不至於病倒時候跟着先生學認的字,將父親送來的書全都讀完了。
我本以爲一切會好起來,我也能像一個健全的人一般,和大哥一較高下,然而一切就止於此,我有生第一次到了河邊,撿到一枚別具一格的貝殼帶了回家,當晚便發起高燒,直燒得恨不得死過去。
略有好轉的身體又一次倒下了,先前的一切猶如海市蜃樓般煙消雲散,我甚至比先前病得更重,幾乎連下牀也成了奢望,夏天在滾燙的牀上躺一天,身上起了許多疹子,爲了不再受寒偏又不能掀開被子,那種痛苦,當真是人受的嗎?
許多次我禁不住要懷疑,我是否真的弱不禁風,還是有人在我的日常飯菜藥水裡下了毒,才讓我這麼虛弱,堂堂男兒卻像老叟一般,每日所見只有窗外年年相似的風景。
我堅信自己並不比任何人差。
若是有一副健全的體魄,我定能蟾宮折桂金榜題名,即使習武也一定不會比大哥差。
我時常會幻想自己一覺醒來發現病懨懨的自己不過是一場噩夢,但總是在痛苦中跌回現實。從定葵那邊稀稀落落送來的一些消息中我得知,大哥已長成玉樹臨風的翩翩郎君,與自己的師姐一同在江湖上行走,無人不讚那是人中龍鳳。
他們一定過着我渴望不可及的生活,白日鮮衣怒馬,入夜觥籌交錯,英雄與佳人仗劍江湖……叫我怎能不欣羨,怎能不怨恨!
***
……咒者,不死之術也。以……停止施術者……永不衰老,詛咒……無法死去。
然世上無不解之結,施術者……七情六慾,則墮入凡塵……輪迴……
一本封皮也佚失的古卷,殘破的書頁上依約可見的隻言片語記載了不老不死的詛咒。
是詛咒,而非祝福。不許老,不許死。
不老的施術者無論過千百年也不會老去,即使重傷重病死去屍骨也萬年不腐,靈魂不散,難以入土爲安;不死的受術者一日日衰老卻受再重的傷也不會死去,永遠在痛苦中沉浮。
猶如雙刃劍,將雙方都緊緊囚縛在永生的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