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五天一過,州試完畢,考官收了卷子,這纔開院門放考生們出來。
考生們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往院外走,就忽聽一聲慘呼:“老天哪,難道你是不叫我活了嗎?”
衆人聞聲紛紛駐足張望,自春剛走到板棚的頭裡,也不禁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只見自己所在隔間後面那排板棚中間的一個隔間內滾出一個人來,四手四腳伸着,亂抓亂蹬,嘴裡哭喊着:“老天哪,我已經考了三十年了,怎麼每次都還是會遇上做不出來的題目啊?”
旁邊的一人就悄悄說:“那人是住在我的隔壁。前天就覺得他不對勁了,老是自己一個人在哪裡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我差點就想敲板壁叫他住聲,突然警醒這是在考試,險些就讓考官以爲我和他在串通作弊。”
衆人私語着:“怎麼這把年紀了,還在考州試?”
“你大概不知道,這種年紀的人還來參加州試,多半都是屢試不中的學子,肯定是每次都考,每次都落榜。這次看樣子又沒考好。”
“唉,真可憐!”
“是啊,可能是自己也實在忍受不住了,要不也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這樣有辱他自己斯文的舉動來。”
那邊就有人去扶起地上躺着的人來,自春仔細一看,正是入院時對自己和貝磊說“呸呸呸”的花白鬍子老者。
老者被攙扶了起來,依舊嚎哭着,瘦瘦的脖子如同拔了毛的雞脖子一般,直愣愣地仰着,扶他的人低聲勸慰着,攙着他慢慢走了出來。
突然,老者掙脫了別人的攙扶,一頭往牆上撞去,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動了。
旁邊的人大驚,急忙擁上去施救,有人就把喝剩下的水撒在老者的臉上,有人狠命地掐着老者的人中,幸好撞上的是木板的板壁,不多時老者悠悠醒轉,眼珠子空洞地望着大家。
考生們紛紛勸說着,安慰着,有兩個人就架起他,問他住在哪裡,可以幫他送回去,老者眼睛四下看看,身子一軟,又往地下滾去,那兩人架也架不住,只見他滿地打滾,也不說話,只是哭了又哭。
旁邊的人聽了悽慘,就有人開始吸鼻子,歲數大一些的考生看見他的模樣,就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心裡也開始酸了起來。
自春雖正年輕,自己這次考試自我感覺也還好,但是看見那老者的慘狀,心裡也覺得惻然,見圍觀幫忙者甚多,他就搖搖頭,轉身往外走去。
一隻手拉住了他,他回頭一看,是貝磊。
貝磊的表情顯然也是看見了剛纔的那一幕,也搖着頭,低聲說:“笨蛋!此路不通,另走一條也就是了,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呢
?”
自春附和道:“是啊。換做是我,如果考個兩三回都不中的話,我也就不再考了,做個其他事去,就不相信這世上只有科舉考試這一條路。還考個三十年,想想都不寒而慄。”
貝磊奇怪地看了自春一眼,不再接話,兩人默默走了出去。
祁文明是最先走出的考場,故而沒有看見剛纔那一幕。
他這次考試結果自我感覺實在太差了,第一場還好,但第二場以後,就一場不如一場。
加之平時錦衣玉食,羅衾軟帳,現在每晚都睡在那薄薄的蘆蓆上,雖然自己以前也考過,知道這考場就是這樣簡陋,沒法子,雖然早叫上英給他準備了一個厚厚的墊子,但他還是覺得難以忍受;還有吃食,這次雖帶有滷味進考院,過了兩日,雖未敗壞,但已經乾硬起來,加之同樣乾硬的糕餅,還有少得可憐的水,祁文明簡直食不下咽。
交了卷子,祁文明胡亂把物件包了一下,塞在籃子裡,拎着就出來了。
看見自春和上英都不在,祁文明心情更差了,他把籃子往地上一扔,袖着手站在那裡等着。
自春出來看見祁文明的臉色,灰撲撲的,只比剛纔那老者稍好一點,料想他大概是發揮得不理想,也不敢多說,和貝磊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就不再說話。
自春剛要撿祁文明的東西,上英跑着來了,拎起祁文明扔在地上的物件,看看祁文明的臉色,也不敢說什麼,詢問地看了自春一眼,跟着主子往客棧走去。
回到客棧,貝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來找自春告辭。
自春正垂着頭,想着這幾天自己回答的卷子,好像沒有太大的紕漏,剛纔祁文明的樣子使自己也不敢跟貝磊交流一下考試的心得。
貝磊敲門進屋,便向自春施禮:“自兄,相聚數日,終於到了離別的時候。這些天,承蒙自兄的照顧,使我能安然度過考試。如此恩德,我貝磊永遠銘記在心。”
自春急忙拉住貝磊的手:“貝兄,再住兩天吧,你我好好敘一敘,別的不說,光是講講這幾天的試題都可以講很多。”
貝磊搖頭:“自兄,你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住不住也由不得你,更別提我了。看你家大少爺的模樣,恐怕這次州試他的成績很懸,搞不好他馬上就要走,就算不立即走,在他面前我們也不能面露歡容,大聲說話,這樣住下去有什麼意思。”
自春說不出話來。
貝磊又道:“再說,多住一天就要多耗一天的房錢和飯錢,我於心不安,還是差不多就走人算了。”
見自春面露挽留之意,他又說:“自兄,你我趣味相投,見解相
當,我覺得自己考得很好,那你也差不了。我想我們倆明年可以在承天府重聚,我有這個自信。”
“你家大少爺,是典型的書呆子!心眼狹窄,你在他面前務必不要說考得不錯,要說自己考砸了,你在他家的日子纔好過。大概一個月以後,州試的榜就出來了。如果他得中的話還好,如果只有你中的話,你務必要說是因爲自己的運氣好。自己小心!”
自春聽見貝磊句句話都在爲自己着想,心裡感動,益加拉着他的手不肯鬆開:“貝兄……”
貝磊見自春的神情,也感到有點不捨,想了一想說:“自兄,本來以我的意思,遇到與你這樣相契的朋友,是一定要同你結拜爲兄弟的,但是……我有難言之隱,還是這樣就行了,只是,我虛長你幾歲,就自稱爲兄了。自賢弟,保重!”
自春見已挽留不住貝磊,嘴裡也只能說:“那貝兄保重了!”
突地他想起了什麼,跑去自己的行李內翻找,拿出一個小小的包遞給了貝磊:“貝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千萬不要拒絕!”
他把那包塞給貝磊,緊緊握住貝磊的手,不讓他推讓。
貝磊的手裡被塞進了那個小包,又被自春的手包住,手感知道那是一包銀錢,差點落淚:“自賢弟,我……不知該怎樣感謝你?”
自春接着說:“我只擔心,你明年怎樣去參加會試?不如到明年夏天的時候我倆設法聯繫一下,我們一起出發,好相互有個照應?”
貝磊嘴角微微歪了一下,似是一個嘲諷的微笑:“到明年的時候,就不用擔心了,那時我會有錢的。”
自春不明所以,點頭稱好,兩人就在客棧中依依惜別。
目送貝磊提着自己簡單的物品離開,自春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既然貝磊才華橫溢,對自己那麼自信,那他怎麼上次科舉考試會沒有考上呢?”
果然如同貝磊預料一般,祁文明第二天一早就帶着他們離開崇寧回永平了,連米大官人那裡也沒有去打一個照面,告辭一聲。
這回去的路上,可苦了自春和上英了。
那祁文明整天垮着個臉,在船上走來走去,暈船了又只好躺下來,嘴裡直罵自春和上英,兩人勸了幾句,祁文明罵得更厲害,兩人不敢再接話了,下來就相互打氣:“熬幾天,回到家就好了。”
“是啊,回到家就好了,大少奶奶勸慰一下可能比我們管用得多。”
“就是,大少奶奶跟大少爺感情那麼好,說不定一見大少奶奶,大少爺就好了。”
自春雖然和上英這麼說着,心裡卻想起了貝磊的話,覺得恐怕大少奶奶出面也沒有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