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騁懷的墳在城外的山上,馬車只能行到山腳下,需要走一段山路。
如今剛開春,山上的樹木還沒從嚴冬裡緩過來,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棲息在樹叢裡的寒鴉被馬蹄聲驚到,紛紛撲棱着翅膀飛起來。
剛下馬車的孟金窈被嚇了一跳,一把攥住秋禾的胳膊。
秋禾護着她:“小姐別怕,是寒鴉。”
出城的時候日頭還正好,現在天卻陰了下來。
城外人跡罕至,除了他們主僕幾個,就只剩下掛在樹梢到處迎風招展的招魂幡,和地上有些褪色的冥幣了,嗚咽的風聲聽着像是人幽怨的哭聲。
孟金窈畏縮的搓了搓胳膊,見蕭騁舟下馬去樹叢裡了,轉身壓低聲音衝秋禾道:“你去撿些辟邪的小物件放在在裝祭品的籃子裡,等會兒帶上山。”
秋禾面色爲難,小聲說道:“去拜祭帶這些東西,不太好吧!再說了,小姐你衣裳上繡有符咒的。”
將她們對話聽的一清二楚的蕭騁懷有些納悶。
他生前並無惡名,死後一沒給孟金窈託夢,二沒現身嚇她,她爲什麼這麼怕自己呢!?
孟金窈瞪了秋禾一眼:“雙重保險你懂不懂?我記得箱子裡有瓶黑狗血,你……”
“孟姐姐。”蕭騁舟的聲音打斷了孟金窈的話。
孟金窈回頭,就看到蕭騁舟遞過來一根粗壯適宜的樹枝,蕭騁舟指了指冗長的山道,笑道:“接下來的山路不好走,你用這個。”
蕭騁舟跟孟金窈年紀不相上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在一起,露出一口大白牙,身上有一種爽朗灑脫的氣質。
跟這種人在一起,扭扭捏捏反倒有些上不了檯面了。
孟金窈接過樹枝,衝蕭騁舟道了謝。
當着蕭騁舟的面,孟金窈也不好再提讓秋禾放辟邪小物件了。只能自我安慰,□□的,有蕭騁舟這麼一個陽氣重的男人在,那些東西不帶就不帶了。
將車伕留在原地照看馬車,他們一行人朝山上走。
蕭騁懷覺得孟金窈這種身嬌體弱的小姐,上山估計得歇好幾程,他沒耐心陪她磨嘰,便徑自躍過他們朝自己墳的方向飄。
一月前,蕭騁懷是親眼看着自己下葬的。
因他平定西南戰亂有功,下葬那日,陛下特意下旨休沐一日。
是以那天雖然雨雪霏霏,但朝中的文武百官基本都來給他送行了。如今雖過去一月多,但地上留下的雜亂腳印,似乎還在印證着那日摩肩接踵的盛況。
但這世上向來是人走茶涼,如今肯來他墳前拜祭的人已是寥寥無幾了。
估摸着孟金窈他們現在還在山腰,蕭騁懷盤膝倚靠在自己墓碑上,正打算小憩片刻時,突然聽到說話聲。
“孟姐姐,看不出來,你體力這麼好啊?”
孟金窈這麼快就上來了?
蕭騁懷有些不相信,坐直身子,蕭騁舟的身影就出現在他的視線裡,緊接着是孟金窈。
剛纔蕭騁舟遞遞過去的樹枝,此時正在孟金窈丫鬟的手中,即便如此,那丫鬟也累的氣喘吁吁,而孟金窈卻只是臉色略紅暈了些,額上微有薄汗而已。
孟金窈不好意思笑笑,她總不能說自己體力這麼好,是因爲每次女扮男裝偷溜出去,爲了不被發現和逃命練出來的嗎?只好道:“我外公是開鏢局的,我娘從小便有意鍛鍊我,所以我比一般姑娘的體力好一點 。”
聞言,蕭騁懷習慣性的掃了孟金窈一眼,皺眉,下盤不穩,身形偏弱,一看就沒真正練過,難不成她娘只鍛鍊她走路了?
剛上山的孟金窈覺得有些熱,擡手就把披風解了下來。
秋禾摁住她的手,跺腳道:“山上風大,你當心着涼。”
“我沒那麼弱。”
孟金窈見蕭騁舟一上來就默默到蕭騁懷墳前,將披風扔給秋禾,順勢從她臂彎上取下裝祭祀物品的籃子。
蕭騁舟單膝跪在左邊,眼臉低垂,用一方帕子默默擦拭着蕭騁懷墓碑上的泥漬。
拎着籃子後過來的孟金窈便蹲到了右邊,而好巧不巧,她蹲的地方正是蕭騁懷的面前。
蕭騁懷擡眸,看着孟金窈像只松鼠,從籃子裡相繼掏出香燭冥幣錫箔紙等物。雖然知道他們看不見自己,但蕭騁懷還是不喜歡跟人近距離接觸。
尤其見鬼的是,他總覺得自己能感受到孟金窈的鼻息,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這種香味像花香又不像。
這個念頭剛閃過,蕭騁懷眸色一沉,身體往後一傾,整個人便輕飄飄落到了自己的墳頭上,跟孟金窈拉開距離,面無表情看着自己墳前的兩個人。
蕭騁舟雙膝跪地,眼眶發紅給他燒冥幣,孟金窈則蹲在旁邊用錫箔紙疊銀錠子。
這種銀錠子蕭騁懷是在六歲,爲他母親守靈時跟一個婆子學的。
後來去了軍中,每次跟敵軍交戰過後,他都會親自爲那些戰死的將士們疊,以安撫他們的亡靈。卻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有人給他疊。
孟金窈這次帶的錫箔紙不多,她疊完所有的銀錠子,見蕭騁舟還跪在那裡面容哀傷的燒冥幣,伸手偷偷捶了捶蹲麻的腳,一副想起身又不好意思的模樣。
看在她爲自己疊了這麼多銀錠子的份兒上,蕭騁懷決定幫孟金窈一把。
他手一揮,有樹葉飛起來撲到蕭騁舟臉上。
昔年,他喜歡獨處,但蕭騁舟老愛纏着他。蕭騁懷嫌他煩時,就會把他拎到自己院裡的樹下,讓他自己數樹葉。
如果蕭騁舟還記得,那他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蕭騁舟有些呆的將樹葉扒拉下來,愣了愣,吸溜着鼻子道:“孟姐姐,我們走吧!大哥嫌我們打擾到他清淨了。”
!?
腳蹲麻了的孟金窈求之不得,借秋禾來拿香燭籃子時,讓她扶着自己,還不忘問蕭騁舟爲什麼。
蕭騁舟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面朝前走,一面告訴了孟金窈原因。
嘖!真看不出來,蕭二公子把你當親大哥,你卻把人當後孃生的,還這麼戲弄人家。
孟金窈在心裡替蕭騁舟鳴不平。,伸手撥開面前的一根枯枝後,突然想到了什麼,衝蕭騁舟說道:“你等我一下。”
接着,蕭騁懷就看到孟金窈拎着裙子又跑了回來,然後又蹲在他的墓碑前,碎碎念道:“要是風吹起火星,燒了山就麻煩了。”
看不出來,這女人還挺心細。
但蕭騁懷覺得,爲了這麼一件小事,孟金窈不至於親自回來,她應該還有別的事情。
果不其然,孟金窈用樹枝撥着沒燒完的銀錠子,再說話時,聲音壓低了不少。
“短命相公,現在香燭我給你點了,銀錠子也給你疊了,還燒了一對金童玉女下去伺候你,你享受過了就早點去投胎吧!雖然我知道你沒娶到我很遺憾,但是我們現在已經陰陽相隔了,你以後就不要再來找我了……”
蕭騁懷就不明白了,她孟金窈哪兒來的錯覺,覺得他沒娶到她很遺憾!?
要不是自己老抽抽,隨機不確定的附身,蕭騁懷真想現身告訴孟金窈。他,蕭騁懷,無比慶幸自己掛了,可以不用娶她這個老想喝酒狎妓賭錢的女人了。
孟金窈還在哪兒顛倒黑白的發表,自我吹捧貶低蕭騁懷的言論,蕭騁懷覺得再聽下去,自己都能被他氣活了。
蕭騁懷不耐煩的一揮手,一陣陰風颳過,蹲在他墓碑前碎碎唸的孟金窈,像只受驚的兔子,丟下樹枝轉身就跑。
蕭騁懷摁着被她氣疼的腦袋,目送他們一行人徹底消失在自己墳前,臉上的怒氣才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落寞。
剛纔孟金窈顛倒黑白的廢話裡,有一句話她說對了——他們現在已經陰陽相隔了。
他,蕭騁懷,如今只是個孤魂野鬼。
親人、仇人、不明不白的死因,因爲陰陽相隔這四個字,都必須煙消雲散。
雖說孟金窈跟他生前聽說的那個,溫柔嫺雅舉止有度的姑娘不一樣,但他們所有的緣分都已止與他生前。
死後種種,今日他受了她的香燭之後,全一筆勾銷。
此後,人鬼殊途,各行其道。
下山的半道上,孟金窈就開始打噴嚏,上了馬車打的更頻繁了。
秋禾將手爐塞給孟金窈,神色擔憂道:“別是剛纔脫披風着涼了吧?”
“呸呸呸,着什麼涼,你家小姐我今晚……”想到蕭騁舟還在馬車外,一臉喜色的孟金窈搓搓手,壓低聲音道,“還要去萬豔窟一睹異域美人的芳容呢!”
她家小姐怎麼就是記吃不記罰呢?
秋禾小臉皺成一團:“小姐,夫人昨天剛罰你跪了祠堂,要是讓她知道你再偷溜出去鬼混,夫人她非……”
“非打折我的腿是不是?我娘這話都說了多少年了,你還真啊!阿嚏……”和戚柔鬥智鬥勇多年的孟金窈毫無懼色,用帕子揉了揉鼻尖,靠在軟枕上,眯着眼睛昏昏欲醒,“行了,讓我睡一會兒,睡醒了,我帶你去長見識啊!”
“小姐……”
秋禾還想再勸,孟金窈已經飛快翻身背對着她,不想聽的意思很明顯。
孟金窈本來是不想聽秋禾勸裝睡的,卻不想搖搖晃晃中真睡着了。等她迷迷糊糊撐着頭坐起來時,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
他們已經回城了?孟金窈正想問秋禾時,,蕭騁舟在外面喊了聲:“孟姐姐。”
孟金窈掀開簾子,蕭騁舟騎馬靠了過來,皺眉道:“前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路被堵住了,姐姐若是着急的話,可下來步行繞過去。”
急事孟金窈倒是沒有,但馬車坐久了,渾身軟的厲害,下去走走也好,便帶着秋禾下了馬車。
蕭騁舟也棄了馬,跟她們一道朝前走。
孟金窈和秋禾在景春山的佛寺待了一個月,在街上看什麼都新鮮,都要多看幾眼。
三人走走停停,冷不丁聽到有人在議論。
“唉,刑部前前後後查了一個多月,怎麼會是這麼個結果呢!”
“是啊!蕭將軍那樣的人,怎麼會想不開自盡呢!”
“那也說不準,我聽說孫貴的婆娘,生完孩子沒多久,就一條麻繩把自己吊死在自家房樑上了。”
孟金窈聽到這話,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蕭騁舟已經一把揪住說話的人,情緒激動道:“你說什麼!?誰想不開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