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武玥在天姥坊碰了頭,幾人便乘車往歸墟湖去,陸藕因要參加樂藝社與霽月書院之間的競技,同燕五姑娘一樣得先去學校,無法與燕七武玥同路前去。
這一路走得並不順暢——交通堵塞啊!除了遊人還有做買賣想趁着過節大撈一把的,個個兒你挑着擔我牽着馬地往有河有湖的地方去,那賣漿飲的、賣糕餅的、賣糖果的、賣雜食零嘴的、賣綵線風箏的、賣蘭草鮮花的、賣胭脂水粉的、賣帕子香囊的、賣野味輕炭的,甚至賣兒賣女的都跟着一併去湊熱鬧。
武玥也坐到了崔晞的車上來,和燕七兩個湊頭在車窗前看熱鬧,崔晞就只看着她兩個笑。
離了住宅區,視野漸漸開闊起來,茵草如席,碧柳似幕,遠有藍天綠水,近有鳥語花香,三月盛景如畫,畫裡少女霞衣彩妝,少男意氣飛揚。然而上巳也不僅僅只是年輕人的節日,老者牽孫,夫妻把臂,笑語歡聲,亦有一番熱鬧,更有富者攜妓載樂,貧者兩袖清風,照樣徜徉山水,人於自然面前,永遠無分貴賤高低。
也有趁日去遊覽名勝佳地的,譬如燕家婆媳,去聖母山上燒香是一方面,順帶還可流連一番山間春景,也有賞橋的,觀塔的,盤桓于丹樓玉宇的,甚而還有香會廟會,百戲雜耍盡在其中,又有朝廷撥款建造的佳園奇苑,中養珍禽異卉,懸字掛畫,陳設古玩,平時只供達官貴人進出,今日卻也對外開放許普通遊人賞玩,但凡有此類去處,附近茶肆酒壚就在外頭搭起棚架來,資人吃喝說笑,賞天談地。
京都這地理環境比較奇異,北山南野,西林東湖,那湖又與縱貫整片國土的蟄龍河交匯,使得南北水源皆經於此,就着這樣的近便,又按着本朝的風水堪輿法設計,建造者將湖中之水引入城中,使得城內共有四條大河四汪大湖,另還由此引申出數條小的河道,在城中縱橫阡陌,而有活水的地方就總不乏好景緻,是以滿城上下,無處不可成爲遊春尋歡之所。
一路行來,處處可見踞地玩樂的遊人,或坐於古樹之下飲酒爲樂,或聚於水堤之旁觀魚尋趣,有人不喜與旁人擠熱鬧,就扯朋拽友地霸佔了一方草坪,鋪下厚厚的毯子,或野飲,或打牌,或猜謎,或豪賭,另還有鬥草的,鬥花的,鬥雞的,鬥鴨的,放鷹的,拔河的,蹴鞠的,摔跤的,博弈的,賽馬的,射箭的,盪鞦韆的,放風箏的,聽說書的,聽唱曲的,看雜耍的,玩樂器的,等等等等,那樣的熱鬧,實是筆墨無法盡述其一。
當然,這裡面還少不了上巳節最傳統的遊藝方式:曲水流觴。比起上回在崔晞家裡大家玩兒的那一種做詩飲酒的玩法,大衆玩的這一種就簡單粗暴得多了,直接就是上游放酒杯下游撿着了就喝,還有往水裡放煮熟了的禽蛋的,上游放了下游吃,這叫“曲水浮素卵”,也有放棗的,叫做“曲水浮絳棗”,總之就是吃吃喝喝,順帶男男女女們藉此機會相互傳遞秋波,調個情逗個趣。
距着歸墟湖還有一段距離,這路上便已是熱鬧得幾乎無法通行了,也不知哪家的土豪,出動了十數輛大型馬車,用以將彩帛結起來,形成一座綵樓,車上有歌姬舞娘當衆表演,還有管樂絲絃吹拉彈唱,車下圍着大羣看熱鬧的人,將路堵得水泄不通,全靠着前頭的馬兒使勁拉,後頭衆人七手八腳的推,才勉力在人流簇擁中緩緩前行,形成了一支浩大的春遊隊伍。
好容易穿過重重障礙阻擋,終於遠遠地看見了歸墟湖,馬車已實在再難前行,燕七三個只得下得車來步行過去,由丫頭小廝們拎着備用的各色用物,一行人穿過綠楊垂柳,踏過芳圃草坪,且說且笑地往湖岸邊走過去。
湖邊草坪早早就被人佔據了,有用油布搭成大幕帳在裡頭打滾玩鬧的,多是些年輕男子,也有脫下紅裙插掛起來形成一圈屏幄在其中野炊嬉笑的,那就都是些女孩子了,這是傳自唐時的一種習俗,叫做“掛裙幄”,當然,女孩子們在這紅裙子裡頭必然還穿着別的可以外穿的衣服,否則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人人光着兩條大腿在這圍帳裡玩兒,那你朝女子們的思想也就太大條了。
燕七三個沿着湖堤找歪脖子柳樹,一夥年輕男子正在樹邊玩射柳,玩法也挺有趣,就是將鵓鴿放在葫蘆裡,然後掛在柳樹上,遠遠站定,搭弓射那葫蘆,要把裡頭的鴿子射得飛出來,以鴿子飛的高下來定勝負。
會玩兒啊,古人真是太會玩兒了。
“歪脖子柳樹……”武玥無語地站在成行的樹前,向着前面一指,“你告訴我哪棵柳樹脖子不歪?”一棵棵歪得都特麼快把頭扎湖裡去了好麼!
“這樣吧,”燕七轉向自家小廝們,“會疊羅漢嗎?”
小廝們應着“會”。
燕七讓煮雨從自己帶的備用衣衫裡抽出根桃花粉色的長絛來,遞給其中一名小廝:“疊起羅漢來,最上面那個把這絛子纏到柳樹枝條上去,纏成燕子的形狀。”
就跟一筆畫個燕子一樣,小廝先還有些爲難,燕七在地上劃拉了兩下教了教他怎麼纏,也就明白了,幾個小廝扛扛踩踩地在樹下疊起羅漢來,纔剛疊好就聽見附近有人喊:“快來看嘿!這邊有百戲班拉場子耍雜技呢!”
這廂衆人:“……”
上頭繫好了絛子,粉亮亮的顏色被綠柳襯着倒也顯眼,這下就不急了,既是過上巳節來的,總得沾沾水響應一下習俗,武玥燕七同着崔晞就蹲去了岸邊,拿着路上買來的蘭草沾着很是清亮的湖水往身上意思意思地拂了幾下。
這三位娛樂精神雖然欠奉,旁邊的人可就歡樂多了,三人左邊一幫女孩子,右邊一夥男孩子,兩撥人先還老老實實地持草“潔身”,片刻後就不知怎麼嘻嘻哈哈地搭上了,你撩我一下,我掃你一把,你來我往十幾個回合,迅速戲鬧在了一處,蘭草也丟開了手,直接用手蒯水相互潑灑起來。
這特麼是上巳節不是潑水節!
中間三個炮灰還特麼拿蘭草小心翼翼地沾水呢,早被左一捧右一把兜頭罩臉地弄了個水溼。
“這些人有意思嗎?多大了還玩兒這個!”三人從岸邊退得遠遠,武玥拿着帕子一廂擦臉上的水一廂抱怨。
“醉翁之意不在酒。”崔晞笑呵呵地道。
“果然是‘在乎山水之間也’啊!”武玥沒找對重點地嘆道。
崔晞笑起來,也沒再解釋,三個人躲到遠些的地方看了會兒兩撥年輕男子玩摔跤,摔跤也是古人正經兒的娛樂和競技項目,書院裡也設有摔跤社,健體課上還要學,燕七她們下半學期就會學到了。
兩撥男子玩兒得有模有樣,打着赤膊,甭管有沒有田字腹肌,一律做出很生猛的樣子來,腳底下勾、掠、拌、撇等攻擊招式熟練靈活得很,激起圍觀衆人一陣陣的叫好。每一對對手下場前還要先約定彩頭,有賭一頓酒飯的,有賭一幅畫的,有賭跳水裡游泳做懲罰的,還有賭去給某個不認識的漂亮姑娘頭上插蘭花的,總之是千奇百怪十足地吸引人。
武玥最喜歡看這個,拉着燕七使勁往內圈擠,燕七外行也就看個熱鬧,武玥可是內行,拍手叫好總能叫到點上,不由就引起了場中勇猛少年們的注意,見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有精神,個個兒就更來勁了,新一組對決的選手下場前賭彩頭,其中一個就指着武玥笑着和另一個道:“輸了的讓這位小姐照屁股上踹三腳,怎麼樣?”
衆人聞言不由轟笑,使勁嚷着“好”,另一個也笑着點頭同意了,還特意用別有深意的目光在武玥臉上看了幾眼,這要換作別的女孩子怕是早就羞着跑掉了,偏武玥本就情商尚未開化,人又是個豪爽的,聞言也笑道:“你們可想好了,我這三腳可不比旁人,有勁兒着呢!”
衆人聞言就又是一陣轟笑,催着那兩人趕快開始,那兩人也不多言,瞬間便撲扭在了一起,左攫又孥,腳下各使算計,數合之後其中一個敗了,倒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在萬衆期待的目光下走到武玥面前,先行一禮,道了聲“小姐小心莫崴了玉足”,引得衆人發出若有所指的怪笑,而後便轉身過去,貓了腰,蹶起臀,等着武玥上腳。
武玥白撿一回便宜,當然得佔爽了才行啊,轉身向着兩邊一撥人羣——人還要助跑。騰騰騰,跑起來加速,躍在半空,一伸飛腿,實實着着地蹬在那人屁股上,那人根本沒料到這姑娘能這麼猛,腳下準備不足沒扎牢,人一下子就飛了出去,直躥出三四米才摔趴在地上,幸好下頭是厚軟草地,否則這一下非得磕飛大門牙不可。
“嚯——”圍觀衆人一下子炸開了鍋,這姑娘太猛了啊!一腳把個半大壯小夥兒給蹬飛了啊!這得多大的力氣啊?這小子屁股不知還能不能要了,後面可還有兩腳呢!
燕七無語地看武玥:“你也太實在了,他跟你有仇啊?”
“誰教他做出那副討厭樣子,把我當嬌花嫩草呢!”武玥撇撇嘴。
那人狼狽地從草地上爬起身,吐掉嘴裡的草葉和泥土,既驚訝又有些氣惱地回身瞪向武玥:“小姐倒是好大的力氣,想必從小沒少吃肉吧?!”
但凡女孩子被人當面說這話,臉上多少都會有些難堪,可武玥是誰啊,蘿莉的外表漢子的心,這話壓根兒對人沒有半點殺傷力,頭一揚笑道:“那你是不是因爲吃肉少,所以才這麼弱,被我一腳踹了那麼遠啊?”
圍觀羣衆哈哈大笑,衝着那人吹起了口哨外帶各種嘲諷,那人臉上不好看起來,咬着牙走回來,瞪着武玥道:“還有兩腳,你可小心了。”
這話說得奇怪,一個挨踹的讓揣人的小心,難不成他還想一個屁把武玥崩飛了?
“小心些。”燕七叮囑武玥,總覺得這人沒懷着什麼好心。
“知道。”武玥哼了一聲,衝這人丟下一句:“輸不起就別和人打賭啊。”
仍舊是助跑,跳起,出腳,卻見武玥腳底將要觸上那人臀部時,那人忽地向後一挺胯——這一招很陰,若是武玥單方面用力,她還可掌握着力點和角度,此人這麼一動,兩個力相互作用,武玥的計算便被打亂,很容易被戳到腳腕導致崴腳甚至摔倒。
好在武玥已有準備,雖被這一招卸去了部分力道,終究還是將這人踹了個正着,自己也穩穩落地,沒有被傷到。
“還有一腳。”這人摔倒的姿勢很難看,又被圍觀衆人挖苦取笑了一番,臉上愈發下不來,兇狠狠地又瞪了武玥一眼。
“算了。”燕七勸武玥,做人總得給人留一線。
武玥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聞言就要轉身跟着燕七離開,卻被那人一把扯住,冷笑着道:“這會子就走可不行,免得讓人說我不守信用,這位小姐還是賞臉完成吧,難不成還怕把你這雙腳給踢大了?”
當朝沒有縛小腳這回事,然而女子大腳卻也一樣會招人笑話,武玥許是自小練武的緣故,一雙腳不算太大但也不小,這人說這話便是有意的了,果然惹得衆人齊將目光落向武玥裙下的腳,笑聲一時四起。
武玥再虎氣也是女孩子,女孩子哪有不愛美不愛俏的,聽這人這麼一說立時就惱了,暴脾氣頂上來,一把甩飛還拉着她手的燕七,怒喝道:“我這腳大不大,很快你便能知道了!”
這人依舊冷笑着,擺好姿勢等着武玥第三腳,武玥卯足一股子蠻力,助跑起跳飛身一腳,眼看這腳便要重重踹上這人屁股,卻見這人身子突地向着旁邊一歪,似乎是沒站穩般踉蹌了開去,武玥哪裡反應得及,這一腳蓄了全身之勢,猛地踏空,一下子使偏了力,身子向着地上摔去,好在是練過的,落地時就勢一個前滾翻卸去力道,饒是如此仍將腳戳了一下,疼得冷汗當場就滑下了額角。
“你卑鄙!”武玥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腳,擡頭怒斥那人。
“嘖,我還沒來得及站穩,誰教你那般心急呢?”那人歪着嘴哼笑。
圍觀衆人不管看沒看出此人是否心存故意,反正是一片噓聲起他的哄,此人急了,臉紅脖子粗地向着衆人喝道:“都閉嘴!怎麼了?這女人既然敢出面受了這彩頭,就得有膽承擔相應的風險!沒道理她白佔着我便宜我還得四處讓着她!同是爹生娘養一個腦袋四條腿,誰比誰活該忍辱負重來?”
好嘛,四條腿什麼的就先忽略了,這位感情還是個男女平等精神的倡導先軀?
“喲,聽你這意思難不成人姑娘要和你角抵你還真能下手啊?”果然旁觀者中也有人意識到了這人話中意思,你不肯讓着女人,意思莫非是男女平等一視同仁?那就是說對手是女人的話你也照打不誤唄?還要不要臉了?
這人果然就真不要臉了,一副撕掉麪皮耍二逼你們這幫傻逼能把我怎麼地的樣子,哼笑道:“那又怎樣?誰教她沒投成男胎來着,佛說衆生平等,既然男女一樣,她要敢下場,我就敢全力應戰!”
“籲——”衆人一片噓聲,對付女人你還“敢全力應戰”了,怎麼有臉說出這話的?!
“戰就戰!”武玥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她生平是最恨男人看不起女人,這王八蛋觸她逆鱗了,縱戰死也絕不吞這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中所描寫的關於上巳節的風俗和遊藝都是正史上真正的古人生活,古人真的是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會玩兒啊~~當然了,往歪脖子樹上纏絛子這個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