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冷冷的街。
風不停地刮,攜帶着大雨沖刷着污垢的地面。
北城警局的大門外,一個赤腳男子緩緩走來,男子懷中抱着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他的步伐很慢,像是已經走了很久,但他的每一步都很堅定,似乎他知道目標就在不遠處,而他,必然會到達目的地。
即使那目的地是九泉之下,他也會毫不猶豫。
這名男子,正是徒步從郊區走到市中心的樑哲。
“砰!”地一聲響,警局的大門被人一腳踹來,樑哲走了進來,雨水迅速從他的身上流下來,落在地面上,嘩啦作響。
上一次北城市公安局的大門被人用赤腳踹開是在什麼時候,也許沒有人記得,但這一次,所有人都會記得。
幾名值班的警員迅速衝了過來,但當他們看到樑哲的面孔和眼神的時候,又都悄悄退了回去。
有時,害怕和畏懼是人的本能,就跟動物一樣,縱然你手裡有武器有權利,有些人,你看過一眼,就知道他不能惹。
樑哲往前走着,目視着前方,一滴雨水從他的睫毛上滑落了下來,躍過那雙如同冰霜一般冷漠的雙眼,在那剛毅的嘴角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才沿着他鬍渣拉碴的下巴,滴落到了地面上。
腳步聲從遠處響起,急促而又慌亂。
身材臃腫的北城警局局長李立,以他這個體重和年紀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跑了過來,他肥碩的腮幫子在跑動的過程中不停地抖動着,他的臉和頭髮像是浸滿了豬油一樣,油光發亮,既感到刺眼又讓人噁心。
李立跑到了樑哲旁邊,張着大口,氣喘吁吁,他的眼睛似乎比口睜得還大,眼球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他上上下下將樑哲打量了一個遍,然後又將樑哲懷中抱着的女孩打量了一個遍。
李立的心似乎在怦怦跳動,面孔不知道爲何竟然微微有些發緊,此刻的他只深刻的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的官位和前途已經被樑哲從深水裡面一把撈了回來,他看到了重生了希望,不,他已經看到了重生的結果。
李立對着樑哲笑了起來,但很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或者說,他想笑,但是並沒有笑出來,因爲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笑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
李立既緊張又興奮地抓了一下後腦勺,將手指放在女孩的鼻尖試探了一下,長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幸好……”
樑哲依舊目視着前方,過了一會之後,他才緩緩道:“她累了。”
李立察言觀色,立馬便知道了樑哲的需求,隨即招呼起手下的小弟。
幾個警察迅速搬來了兩張沙發椅,放在了樑哲的兩側。
樑哲先將女孩放在了另外一張椅子上,然後自己才坐下,雨水逐漸浸溼了沙發墊,還在不停地往地上滴落,額頭上的傷口又開始往外冒血了,但他卻渾然不覺。
李立搓着手,試探性地問道:“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樑哲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到李立的問話一樣,他的雙眼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立的臉色有些漲紅,他環顧四周,望見着圍在不遠處的正在往這邊偷看的幾個警察,迅速猙獰起嘴臉,憤怒地揮了幾下手。
李立不自覺地走到了樑哲的側面,不知爲何,他有點怕和樑哲對視,面對那麼多兇犯他都沒害怕過,但對樑哲人,卻是從心底感覺害怕,準確地說,是有些發寒。
李立一隻手按在沙發上,佯裝輕鬆地問道:“是不是被那個瞎子和啞巴藏起來了,我這就去把他們抓來,坐個十年八年的牢。”
樑哲冷冷地道:“如果抓他們,你也就完了。”
李立愣了一下,他不明白樑哲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卻感受到了這句話包含的情緒。
李立剛想要說點什麼,但他忽然看到樑哲的表情發生了一絲細微的變化,樑哲的眼神也緊跟着變了一下。
還沒等李立擡起頭,他的耳邊便傳來了一連串沉重的擊地聲,緊接着他便看見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正在走向他們的路上。
老者一隻獨眼炯炯有神,直視着樑哲,他的嘴脣緊閉着,但似乎微微有些發顫,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從這張嘴巴里流出來,但在他堅強的意志下,一個字也沒發出來。
老者走到了樑哲的面前,低着頭,望着他。
樑哲坐在沙發上,緩緩擡起頭,凝視着這名老者。
過了良久之後,老者忽然用柺杖點了兩下地面,第一下重,第二下輕,緊接着,老者的嘴巴張開,渾厚的聲音從他的口中發了出來:“我是老了,可我畢竟沒瞎。”
樑哲:“我見到了一個真正的瞎子。”
老者:“他告訴你了什麼?”
樑哲:“他告訴我要知恩圖報。”
老者:“時候到了嗎?”
樑哲:“我想應該不遠了。”
老者輕嘆了一口氣,他獨眼中的銳氣慢慢消散,過了一會之後,他才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放在了樑哲的腿上。
老者又點了一下柺杖,一句話沒說,便從樑哲的身旁走了。
樑哲頭也沒回地道:“你至少應該讓我送送你。”
老者也是頭也沒回地道:“既然有心,何必相送。”
警局的門再次被打開,這次是被拐杖敲開的。
老者走了出去,迅速隱沒在了漆黑的雨夜中。
樑哲看了一眼紙條,他的身子微微一晃,緊接着喉嚨滾動了一下,迅速將那張紙條放在了兜裡。
樑哲依舊坐在椅子上,他沉默了一會,似乎是下了一個決定,然後才道:“我要見吳燁。”
李立的身子似乎很冷,他不停地搓着雙手道:“那我們這就上去吧。”
樑哲:“那上面不值得我去兩次。”
李立的腮幫子在抖,幾句罵人的話似乎已經滾到了嘴邊,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爲他完全沒有理由不忍住,除非他將樑哲殺掉。
李立招呼了幾個警察讓他們把大門關上,門口也守護了幾個警察,這才按了電梯,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之後,吳燁便被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壓着,來到了樑哲的面前。
兩個人面對面,都是坐在椅子上,但吳燁卻是全身被綁在椅子上,手上腳上都是鐐銬。
吳燁好像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而當他看見樑哲和女孩的時候,他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很吃驚,他望着樑哲,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
樑哲盯着吳燁,冷冷地道:“我其實只想跟你說一句話——”樑哲頓了頓,忽然將臉靠近吳燁,一字一句地道:“你死定了!”
吳燁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雪白的牙齒了露了出來,他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道:“我只想謝謝你,你讓我體驗了一回無與倫比的心理諮詢,你是一名優秀的醫生,而我,也是一名合格的病人。”
樑哲的眉頭輕皺了一下:“你始終停不下來對嗎?”
吳燁:“我窮極一生都在做這件事情,怎麼可能停得下來。”
樑哲:“那你這一次只能去扮演鬼了。”
吳燁微微一笑,擡起戴着鐐銬的手,伸出食指,輕輕劃了一下眉頭:“那將是最後一次,但不會是下一次。”
樑哲沒有說話,他揮了揮手,示意李立將吳燁帶回去。
幾名警察迅速推着吳燁往電梯中走去,就在此時,吳燁忽然回過頭來笑道:“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的律師已經準備重新上訴了,那些人並不是我殺的。”
樑哲冷笑了一聲,並沒有說話,忽然間,他的腦中略過了一張臉,他立即叫道:“吳燁……”
吳燁已經走進了電梯裡面,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雙眼眯着,藍色的瞳仁緊盯着樑哲,緩緩道:“我不叫吳燁,我叫休·勞倫斯!”
電梯門被關上。
樑哲直挺的背部緩緩靠在了沙發後座上,似乎有些疲憊。
李立似乎理解樑哲爲什麼這麼疲憊,他湊到樑哲的耳邊,低聲道:“他的律師這次帶來了一份很重要的證據。”
樑哲:“什麼證據?”
李立:“自殺錄像帶,一共11盤。”
樑哲沉默了,過了一會之後才道:“就算是自殺,他們也都是被逼的,不是嗎?”
李立:“我們等候法院裁決吧,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肯定會入獄。”
樑哲不再說話,他將眼睛緩緩閉上,深吸了幾口氣之後才睜開眼道:“是時候兌現你的承諾了。”
李立愣了一下,隨即問道:“什麼承諾?”
樑哲的眼神再次變得冰冷:“釋放鄭君。”
李立腮幫子一抖,似乎沒有料到樑哲會提出這個請求,他心裡稍微放鬆了一些,急忙下達了幾個指令,並在樑哲的耳邊道:“這個放心,只需要走下流程就行了。”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一個平頭男子便從樓道口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平頭男子眉頭緊皺着,似乎在想爲什麼會突然釋放自己,他的臉色有些滄桑,鬍子拉碴,腮幫子上有幾塊淤青,但他臉上的線條依舊棱角分明,那兩道眉毛就連疑惑時候都帶着三分邪氣。
這名平頭男子,正是鄭君。
鄭君擡起頭,第一眼便看到了椅子上坐着的樑哲,他的臉上迅速浮現出了笑容,但當他看到樑哲渾身的雨水和額頭上的傷痕的時候,他的雙眼便猛地瞪了起來,惡狠狠地瞅着樑哲身旁的李立,他的雙拳緊握,瘸着腿便衝了上去。
鄭君二話沒說,對着李立就掄起了拳頭:“我操你奶奶個熊!”
李立急忙躲開,並伸手製止住了幾名圍上來的警察,然後朝着椅子上的樑哲聳了聳肩。
樑哲這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穩,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抱住了鄭君。
樑哲攬着鄭君朝着警局門口走去。
警局的大門被鄭君一拳頭砸開。
雨還在下,冷清的街道上依舊冷清。
鄭君望着樑哲道:“哲哥,我們去哪?”
樑哲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蒼白,他微微一笑道:“別叫我哲哥,聽着怪老的。”
鄭君的眼圈似乎有些泛紅,他重重點了點頭道:“哲哥,你一點都不老,但依舊是我的哥!”
樑哲的身子似乎晃盪了一下,他緊抱住鄭君,低着頭,喘息了幾口:“還是叫我樑哲吧,聽着舒服。”
鄭君攙扶着樑哲,他咬了咬牙,回頭惡狠狠望了一眼警局,然後才道:“這筆賬我會找他們一起算。”
鄭君的話音剛落,樑哲忽然‘噗’地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鄭君急忙道:“哲哥,你怎麼了,我送你去醫院!”
樑哲將肩膀掛在鄭君的脖子上,另外一隻手擦乾了嘴角的鮮血,微笑道:“我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
鄭君:“哪?”
樑哲擡起頭,望着漆黑的夜,眼眶中似乎有淚花在閃爍,但他依舊微笑着道:“有酒的地方。”
第六卷 以父之名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我能決定誰對,誰又該要沉睡。
——周杰倫《以父之名》
楔子 以父之名
天已入秋,路上落滿了黃色的落葉。
風吹過,落葉起舞,像一曲無根的悲歌,四處遊吟。
一輛黑色的本田汽車快速地行駛在公路上,前方的紅燈亮起,它並未減速,一路前行,它越使越快,如同一頭在暗夜中捕食的獵豹。
車內坐着一個人,他的身子弓起,雙眼瞪得很大,額頭上的汗珠一個個地滴落下來,掛在他的睫毛上,幾乎就要遮住了他的視線,他伸出手,擦了一把汗,繼續加大了油門。
這個違規行駛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樑哲。
剎車聲響起,在暗夜裡顯得尤爲刺耳,同樣刺耳的還有響在身後的大片警笛聲。
樑哲一把推開了車門,徑直朝着家裡衝去。
鑰匙拿在手中,卻對不準鎖孔,因爲他的手正在不停地發抖。
“啪嗒!”一聲響,鑰匙掉在了地上。
警笛聲在身後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刺耳。
“嗵嗵嗵!”樑哲伸出雙手劇烈地敲打着房門。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縫,樑哲似乎很急,一把將房門推開,房後的母親差點跌坐在了地上,可樑哲完全沒有在意。
樑哲大跨步衝進了廚房,順手抄起刀具架上最大的一把菜刀,便衝了出來。
“砰!”地一聲響,樑哲一腳將緊閉着的書房門踢開。
書房裡面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驚恐地亂叫。
樑哲面色鐵青,提着刀便走進了書房裡面。
一直站在門口處發愣的母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驚恐地叫了一聲,一隻手扶着受傷的腰,顫巍巍地走向了書房。
母親剛走到書房的門口,樑哲的腦袋便從書房裡的黑暗中露了出來,汗珠在樑哲的臉上滾動着,樑哲手中拿着菜刀,對着母親,惡狠狠地道:“滾!”
顫巍巍的母親擡起頭望着樑哲,望着這個自己養育了25年的兒子,她的腦中似乎想起了在樑哲5歲時候,哭着喊着讓自己當女妖怪的場景,那時候樑哲也曾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滾!妖怪——
20年後的今天,樑哲再次對她說出了這樣的字眼,這一個字,幾乎在瞬間擊潰了母親的內心。
看見母親似乎完全沒有要離去的意向,樑哲伸出手猛地推了她一把,然後把書房門重重關上。
老邁的母親身子輕飄飄往後倒去,跌倒在了沙發的旁邊,五顏六色的線球滾落到了地上,剛織好的毛衣落在了她的肩頭。
母親深陷的眼窩裡流出了渾濁的淚水,慢慢地,她拿起了沙發上的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然後將手機扔到了旁邊,拿起了別針,狠狠刺進了自己的拇指。
書房裡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慘烈的叫聲!
緊接着是‘咔嚓’一聲脆響!
鮮血從書房的門下流了出來,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厚重的喘息聲和似有若無的呻吟聲在書房裡面響起,似乎那裡正在進行着一場殘酷的殺戮。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短髮女人推開了房門,快步衝了進來,她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樑哲母親,她急忙跑了過去,抱起她,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母親嘴角顫抖了幾下之後將頭扭向了書房:“奕菲,你去幫幫他吧。”
沈奕菲將母親攙扶起來,放到沙發上,然後便走向了書房,她的手剛摸到書房的把手,書房門便猛地一下被人打開。
渾身浴血的樑哲從門裡面緩緩走了出來。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沾滿血的菜刀,左手提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沈奕菲尖叫了起來。
沙發上的母親尖叫了起來。
房子外面的警笛劇烈地鳴叫了起來。
樑哲舉起菜刀,嘿嘿一笑,仰起頭,低沉着聲音道:“以父之名,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