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
“不知道微哥和大人的神識離體這麼久不歸是遇到了何等麻煩,我能做點什麼還請玉衡君指教,鶴染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七洞附近的水渠邊,丁鶴染俯首拘禮站在莊玉衡身後,惴惴不安守着宋微塵的本體。
她已經丟了神識好幾個時辰,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甦醒,加之彼時被那亂魄挾持穿山而去又是他守護不當之過,丁鶴染沒法不自責。
“微微和汀風吉人天相,你不必太過擔心。”
莊玉衡安慰的拍了拍丁鶴染肩膀,實則內心比他更爲焦灼。
明明幾個時辰前兩人還在他隔壁的農家客棧房間裡說笑,怎麼一晃神的功夫,一個在鬼市丟了神識,一個在平陽丟了神識,那亂魄到底是何方怪物,竟有如此之能。
眼下墨汀風不在,因着與亂魄交手和尋找破陣之物動靜過大,司塵府破怨師進了鬼市的聲音開始傳散,四大東家怎麼可能袖手旁觀,七洞附近鬼市的眼目和打手已經四伏,欲伺機而動。
對方人多又是在他們的地盤上,若真鬥起狠來破怨師未必有優勢,還會因此耽誤辦案正事。所以此時尤其需要丁鶴染和葉無咎專心應對,莊玉衡斷不會在此時加重丁鶴染的心理負擔。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宋微塵的本體出問題了!.
莊玉衡幾乎每隔半柱香就會爲宋微塵診一次脈,礙於神識離體之人不能觸碰——本體若在此期間沾染了別人的生氣,極可能回不了魂。所以他只能將一條特別煉製加強過的大腹園蛛的蛛絲搭在宋微塵手腕處,用懸絲診脈的方式來探測她的體徵是否正常。
跟之前幾次不同,這次一搭脈莊玉衡便察覺不對,宋微塵的本體心跳忽快忽慢十分紊亂,根本不是要醒來的徵兆,倒像是神識遇到了阻障,有與本體脫離的危險。
他趕緊取出安神鎮魂的草藥在她周遭圍成一圈,又用沉香、冰片和檀香混合爲引將其引燃,此法可保她神識與本體之間的“臍帶”不斷,莊玉衡現在能做的只有那麼多。
心內惶惶面上卻強作鎮靜,只跟丁鶴染說宋微塵無礙,他用草藥助力是希望她儘快回神。
算算時間阮綿綿已快到平陽,本來應是他這個做表哥的親自去接,但宋微塵眼下情況生變,他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只好請丁鶴染前去接迎。
“這周圍現在實在不安全,我就不把綿綿姑娘帶到此處了,二洞三洞附近的集散地客人多,鬼市的人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什麼,我們在那裡候您可好?”都是官家貴人,丁鶴染不敢不小心。
“甚好!你心細如髮,綿綿交給你我也放心,你且帶着她,我晚些去找你們。”
丁鶴染點頭應下,又向餘下衆人交代安排好公務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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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平陽之外,葉無咎正帶着三名破怨師,守着同樣離了神識的墨汀風的本體。
彼時,葉無咎帶着一隊破怨師追着墨汀風的腳步而來,剛出平陽就看見了張開的奪魂鎖魄結界,知道亂魄已被困住!正欲幫忙,卻見天上射來一道強光,結界頂端瞬間破了口,有什麼從那裂隙處一閃而逝,整個鎖魄結界也瞬間消失。
他們在樹林的一處林間空地找到了盤腿而坐的墨汀風——與宋微塵一樣神識離體,周身呈現灰白之色。
好在此地已經可以施法,葉無咎便設下雷霆結界將墨汀風的本體好生保護起來。之後莊玉衡來看過三次,並無大礙,葉無咎就只留下三人,其餘人遣回鬼市由丁鶴染調配,那裡面的環境遠比此地複雜百倍。
葉無咎正守着,有破怨師來稟報,在鬼市外截獲一條給喜鵲的定向傳訊,上面只有一個字:逃!
多虧在司空府偏殿提審喜鵲那次採集到了她的血液,所以破怨師非常肯定這條定向傳訊是送給喜鵲無疑。但是傳訊人刻意隱匿了自己的信息,無法識別由何人自何地發出,只能大致確定範圍——這條訊息來自上界。
她到底背後隱藏着什麼樣的勢力,竟能攪動上界參與其中?
“當真是小看她了!”葉無咎指尖施術,定向傳訊如青煙般消散。
“帶一支隊伍封鎖平陽全境!所有從鬼市出來的人,無論男女老幼一律盯緊,她會靠藥劑變幻容貌,只以她的血液作爲覓蹤的唯一標準,這次絕不能讓她再逃走,切記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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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無咎萬萬沒想到,喜鵲壓根兒沒想逃。
她此刻正喝了幻形藥劑,化身成一個二十幾歲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戴着客標面具混跡在鬼市二洞三洞之間的攤販集散地閒逛。
那條定向傳訊,是她“故意”讓破怨師截獲的——根本就是她自己發給自己的訊息。
不過倒是跪求了金仙大人許久,又付了三條“小黃魚”做代價,才讓他同意藉由暗格的力量幫忙,從上界給她發了這條傳訊。
喜鵲倒是真想收到別人給自己的定向傳訊——那些發給秦小侯爺的訊息毫無例外石沉大海,那個黑衣人則陰魂不散終日在鬼市尋她,種種跡象都已明確,她被秦小侯爺徹底放生。
即便她搏命立下替他去刺殺司塵司空兩府掌司這樣的軍令狀,也照樣換不來一條生路,絲毫激不起秦小侯爺的半分憐憫之心。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信她能辦到所以懶得理會,真迴應了她,一旦形跡敗露反而落下口實。
但實則——喜鵲以多年對他的瞭解,判斷秦小侯爺希望她去動手。所以那神秘人雖仍在鬼市,卻似在放水摸魚,並未認真追殺她,恐怕是私下得了秦小侯爺的指示。
對!一定是這樣!
喜鵲嘴角一扯,內心滿是譏誚,他們這些大人物不都一貫如此嗎?既要又要還要!
既如此,她只能靠自己,趁着鬼夫案製造的混亂鋌而走險做最後一搏!
若真成功了,她自此有了跟暗格真正談交易的資本,即便秦徹到時仍想除掉她,恐怕也得按捺下去。若不成功……喜鵲悲愴自嘲一笑,死又何嘗不是解脫。
她這一生,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滿目的性,充滿了心思算計,只爲了那兩個人——正因如此才更覺悲涼,她費盡心思侍奉過的那兩個人,都想要她死。
所以她這一生,到底是在爲什麼而活?
明明活得那麼努力,卻把自己活成了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活成了盡心侍奉過的人心裡的芒刺。
“既然這輩子已經不可能體會到愛,那就讓我化爲厲鬼好好恨個夠!”喜鵲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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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走神,小攤販集散地客人又多,喜鵲不小心踩到了別人的鞋,倒也不是多大力,只是輕輕踩到了鞋緣而已,要不是對方呼痛,她甚至沒有察覺。
“哎呀,好痛,人家被踩到了啦。”
熟悉的聲音傳來,喜鵲一個激靈愣怔原地,滿心的不敢置信,她怎麼會來?!
“貴人莫動,讓我看看可有受傷。”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分明是司塵府的丁鶴染,喜鵲眼一瞥,只見他忙不迭俯下身替阮綿綿檢查“傷勢”,當真是在意的緊。
喜鵲慶幸自己現在是個英俊少年郎的模樣,別人不懂,她還不懂她這前主子的脾氣秉性嗎,立時心生一計。
“姑娘聲音婉轉如鶯,氣韻翩然,恕在下魯莽無撞,驚擾了下凡的仙家美人。”
喜鵲幻形的少年郎向着阮綿綿朗聲致歉,說是致歉,一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隔着客標面具撩撥着她,倒讓阮綿綿覺得臉上熱了起來。
她仔細觀察眼前的郎君,一身考究錦袍,身型軒昂氣質超然,想必是哪家府上的貴公子,倒是可以撩上一……聊上一聊。
“已經不那麼疼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倒顯得人家嬌生慣養。”
“莫怪在下唐突,姑娘這等天人之姿,就該捧在心尖上,日日寵溺纔好。”
“呀,公子怎這般……倒叫人家害羞得緊。”
阮綿綿假裝要走,卻又裝作腳痛,故意微微拖着腿。
“少年郎君”一把上前攙扶住,丁鶴染出於安全考慮本欲阻攔,卻見阮綿綿借勢倚靠在了少年郎的身上,雖戴着面具也不難猜測她此刻神情,他便沒有做聲,只是跟在一旁。
說實話,丁鶴染潛意識裡甚至有點感謝這少年郎君的出現,讓自己不必與阮綿綿單獨相處太久,那滋味……實在磨人。
“不知仙家美人來此是圖個新鮮,還是有目的尋寶?在下不算常客,不過是避着父君偷來過幾次,要是姑娘有所求,在下定盡綿薄之力,就當是爲方纔的莽撞向姑娘賠罪了。”
喜鵲故意用了“父君”這個說辭,通常只有上界的名門望族纔會用此稱謂敬尊其父,她這是故意“說漏嘴”想讓阮綿綿放鬆警惕。
阮綿綿上鉤了,她嘴角含笑,沒想到來一趟鬼市竟然還能釣到一條上界的大魚。“父君”,若非上界王公,誰敢用這樣的敬語——寐界倒也有人可對其父用此敬稱,比如境主秦桓的嫡長女秦雪櫻,比如秦小侯爺,比如她的表哥莊玉衡。不過這些人她都相熟,並不曾見過這等軒昂的少年郎君。
身子不由向着少年郎君再靠緊了些,又想刷好感,又不想讓這英俊少年郎誤會她是流連這些是非地的尋常女子,便說並非求物,來此是爲了尋人。
“哦,沒想到姑娘仙人之姿,竟會在鬼市這樣的地方有熟人?”
“公子誤會了。實不相瞞,府上丟了個貼身丫鬟,聽說躲到了這邊陲荒蠻之地,此次是特意來尋她。”
聽阮綿綿提起自己,喜鵲心頭一熱,莫不是她還念着舊情?若真如此,倒是她小肚雞腸了……
“區區下人,姑娘如此費神尋她做甚?”
“自然是尋她回去治罪。小女子府上家世清白,自小知書識禮重情重義,怎可出此惡貫滿盈之人羞辱門風!”
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喜鵲心底惡意蘇生,阮綿綿分明是要趕盡殺絕,逮自己回去在莊玉衡和墨汀風那裡博好感!
既然如此……
她這個新晉鬼民,可得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