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幻境中度過了一段短暫卻非常宜人的時光。
墨汀風亦如宋微塵困囿在時間之井時許諾的那樣,起牀給她畫眉,帶她漫步山林,遊釣綿湖。甚至有次進山捕獵還給她帶回來兩隻豚鼠做伴,宋微塵每天給它們採新鮮的紫花苜蓿和車前草來吃,喂得像兩隻毛光水滑的小乳豬。
他們也跟村裡一衆男女老少愈加熟絡親近,尤其是社牛宋微塵,儼然成了黃家村新晉頂流,帶着老人跳廣場舞,帶着小孩玩捉迷藏,帶着女人搞茶話會,還自制了撲克和卡牌,跟一羣同齡青年男女大玩摜蛋和狼人殺,用她自己的話說,簡直就是在黃家村日日笙歌稱王稱霸。
他們的小院子儼然成了村裡人每天傍晚聚會的固定場所,每天都有不同的街坊鄰居帶着各種吃食來金合歡樹下“燒烤”和“火鍋”,入夜方散,熱鬧非常。
墨汀風本是個生人勿進,喜靜厭囂的性子,卻對這樣的日子並不反感——不僅不排斥,甚至生出些意料之外的喜歡。
他喜歡看她被人羣環繞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喜歡看她健康和生機勃勃的樣子,喜歡看她餓得偷吃他還沒來得及放調料的備菜,喜歡夜深人靜時帶她去湖邊小坐片刻聽水語呢喃——墨汀風禁不住自嘲,他大抵是病了,竟覺得這幻境裡的煙火氣如此迷人,比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微塵也因爲跟大家相處日益融洽,而愈加不忍看到南境戰起後他們的結局,哪怕是在幻境裡,她亦不忍見。
其實她熱絡的跟村裡衆人打成一片不僅是性情使然,宋微塵有強烈而明確的目的,她要逆寫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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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微塵落水時贈她珍貴的半塊黑砂糖的劉大伯正是現任黃家村村長,他腿腳不方便,她便成日上門“陪聊”遊說,跟老人家大談“消防演習的必要性”——雖村子南面臨湖,但其它三面都有密林環抱,北面還有一片連着林子的草甸,萬一遇到山火又逢刮北風,後果不堪設想。
三番四次軟磨硬泡,硬是讓劉大伯同意立下村規,按戶輪值盯梢山林火險,並且指派她任黃家村的“消防宣傳員”,專門負責挨家挨戶上門去宣傳防火防災意識。
藉由在自家院子裡的“燒烤趴”和“火鍋趴”打下的好人緣,又頂着村長委任的這層身份,宋微塵成功的讓各家各戶在院子裡都備上了兩個時刻儲滿水的大水缸,專門用於防火情。
做到這一步,她心裡多少踏實了一些,那場天雷勾動地火的災難,也許有了一絲避免的可能。
自打做成這件事情那日起,原本活蹦亂跳的宋微塵開始出現間歇性耳鳴和流鼻血的症狀,她懷疑是自己在鬼市的本體快要扛不住了。
但亂魄黃虎仍未現身,顯然沒到解除幻境的時機。她怕墨汀風知道後強行突破幻境,畢竟也不是多大的毛病,便選擇瞞了下來。
接下來她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要做:勸黃映芸一家去別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在徵兵前離開,戰事結束再搬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躲過一劫。
她不知道自己做這些有什麼用,本身就處在一片虛無幻境之中,所有一切不過是黃阿婆製造的一場幻覺,可即便如此,宋微塵還是不能說服自己眼睜睜看着事情走向那一步——看着戰事爆發,看着村子化爲灰燼……尤其是要讓她看着墨汀風作爲黃虎的“倀鬼”出征,她做不到。
她必須改變這一切,必須!
如果真的可以重來一次,想必黃阿婆也會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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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處暑,那米粒大小的黃色絨花漸漸枯蔫,金合歡樹長出了許多小小的綠色豆莢,宋微塵站在樹下滿面愁容。
算算時間,還有兩個來月南境戰事徵丁的告令就會下發到黃家村,不能再拖了。
“美芸,在想什麼?”
黃映芸已經顯懷,五個月左右的孕肚微微隆起,從院門口探進身來,她已經看了她一陣,發覺宋微塵一直蹙眉看着那棵金合歡樹,時不時一聲嘆息,分明有解不開的心事。
宋微塵見她來了,拿起身旁一塊油紙包着的像小磚似的東西迎了過去,兩人事先約好了去湖邊漫步。
“這是虎哥按我說的方法用野豬油製成的火鍋底料,你最喜歡的野山椒口味。”
黃映芸連聲謝着接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她心底的疑惑。
“美芸,我總覺得你這次落水後跟原來比像換個了人。”
宋微塵也不接茬,這不是黃映芸第一次這麼說,後者見她不說話,自顧自絮叨。
“像是得了仙家指點,突然會了許多奇怪又有趣的新鮮玩意兒,而且說話做事也不一樣,總覺得你好像是看到了未來會發生什麼,所以才讓大家提前做準備……我這人嘴笨,說不好,可能懷孕了就愛這樣疑神疑鬼。”
宋微塵抿了抿嘴,突然站定直勾勾看着黃映芸,神色極其嚴肅,與她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大相徑庭。
“映芸,你信我嗎?”
黃映芸不懂她爲何突然有此一問,可這有什麼好問的,“我當然信你。”
“有多信?”
這要怎麼答,黃映芸想了想,指着眼前的湖水。
“就是你現在把我突然推進湖裡,我也相信你絕不是爲了害我,一定是有別的原因讓你不得不這麼做。”
宋微塵嘆了口氣,黃映芸越這麼說,她越不能坐視悲劇的發生。
“還記得我落水醒來那日問你的一個問題嗎,我說南境可是在打仗?” “如果我告訴你,今年冬天南境會爆發一場惡戰,死傷無數,黃家村許多男丁會被州府徵兵南下,無一人生還回鄉……你會信我嗎?”
“如果我告訴你,今年冬天,天乾物燥,北邊的草甸會被天雷點燃爆發山火,將整個黃家村燒盡,你會信我嗎?”
……
黃映芸被宋微塵的話嚇到了,護着肚子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心頭纏繞漸起一層又一層密密麻麻的驚懼。
“美芸,你……你嚇到我了。”
頭狠狠疼了一下,宋微塵有些踉蹌幾乎要站不穩,耳朵也開始嗡鳴不止,鼻子溼漉漉的,她用手擦了一把,果然是鼻血。
難道是泄露了天機遭反噬?宋微塵心裡苦笑,可這裡不是黃阿婆製造的幻境嗎,哪裡來的天譴……
見她突然流鼻血,黃映芸緊忙掏出手絹上前仔細給她擦拭,將方纔因宋微塵的話而起的劇烈的不安暫時拋在了腦後。
“你信我嗎?”宋微塵看着黃映芸,眼中滿是說不出的憂傷。
聞言黃映芸低垂了頭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什麼。宋微塵也不催,能聽見她剛纔的“瘋話”不逃走或者罵她是瘋子,已經是黃映芸對她莫大的信任。
“如果這一切都必將發生,我信你不信,有何區別?”
良久,黃映芸摸着自己小腹終於開口,聲音裡帶了隱隱的哭腔。如果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爹……她不敢想,眼眶卻已經紅了。
“有區別。”
“如果命運是一個榫卯結構的精密機關,我們改動當中一處,便能讓整個機關發生改變。所謂牽一髮動全身,映芸,你就是那關鍵的一環。”
“你若信我便聽我的,至少楊哥和虎哥都能相安無事。人活一世所求甚多,但若細細分出個輕重緩急就會發覺少得可憐,無非求自己所愛之人無虞無患,安穩一生。”
黃映芸終於擡起頭,目光灼灼看着宋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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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映芸一家離開的很突然,幾乎只收拾了貴重細軟就要走,村裡人只知道她是懷孕了身子乏得厲害,想回孃家住一陣,凡事也好有個照應。楊哥和婆婆都會跟她一起去,等孩子滿週歲就回來。
他們離開的那天宋微塵天不亮就起了,卻愣愣站在院門口看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湖,並沒有去送行——她最看不得離別,只是不停催促墨汀風帶着做好的許多火鍋底料去踐行。
也就是在黃映芸舉家離開黃家村那天,院子裡那棵金合歡的樹幹裂開了。
循着樹根往上裂了小小一條縫,但聲音炸響如雷,墨汀風去村口送行還未走到自家門口就聽到了。
他緊忙趕回院中湊近了往樹幹內部看去,不過是正常的木紋肌理,並沒有任何異常,但肉眼分明能看到那裂縫在慢慢向上延。
湊耳去聽,那如火花噼啪的聲音更靠近樹幹頂端分枝椏的位置,現在的裂口離那處還有些距離——不過以現在的開裂速度,估計用不了多久,樹心處有何物就能見分曉!
墨汀風忽然意識到待在屋裡的宋微塵並沒有出來“湊熱鬧”,這麼大的動靜她不可能無所覺察。
心裡突生不安,行隨心動掠身進屋,見她一手杵桌撐着有些搖晃的身子,一手輕捂在口鼻處——指縫裡已流了滿手的鼻血。
“微微你怎麼了?”
已經許久沒有見她虛弱蒼白成這副模樣,墨汀風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在這幻境裡她一直都極健康,怎麼突然如此衰弱。
宋微塵已經站不住,眼睛微閉,身子往下軟倒,他緊忙一把抱住,將她安放到牀上。
“微微,微微,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聽得到我說話嗎?”
墨汀風隱隱綽綽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宋微塵只覺頭疼欲裂,似乎有什麼東西要鑽到她腦子去似的,太陽穴、百會穴、神聰穴無一不痛!
腦子裡像開了一個萬花筒,無數的臉和聲音如駭浪鯨波般奔涌而至,似要將她湮沒。
“頭,頭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