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廂房內。
地板上靜靜躺着一名僧人。
真珠手捧着一個白瓷小盞,裡面盛着一點橘粉色的藥泥。
她小心翼翼的以一根潔淨的玉簪挑了一點藥泥,身旁的齊娘子幫忙將覺仁的眼皮撥開,讓她點入。
覺仁在昏迷中呻吟了幾聲,肢體抽搐。
“按住他。”真珠說。
齊娘子隨即雙手用力。
不愧是跟隨真珠日久修行的女漢子,覺仁被按得無法動彈分毫。
真珠一隻手懸於覺仁雙眼上方,脣中念動真言。
覺仁扭動得更厲害了,呻吟聲更大。
平原盛在一旁擔心的看着,“他這樣沒事吧?”
“這很正常。藥劑是以人魚肉爲主,大量的生命精華會刺激他眼珠的再生,就好像傷口癒合時那種麻癢,即便是陷入沉睡中也會難以忍受。不過,眼珠是十分脆弱又精細的器官,稍有差池就會長壞了,不可讓他亂動。”
“哦。”平原盛將擔憂的目光投到旁邊的茶几上。
上面有塊小木板,小白鼠白夜丸四肢張開,加上脖子、尾巴部分各用釘子、小繩子將呈“大”字型牢牢捆住、固定。
尖尖的鼻子抽動了兩下,似乎情形察覺不妙,微弱的“唧唧”叫了兩聲。
平原盛心疼的摸了摸它安撫,“白夜丸,你忍一忍,這是爲你治傷呢。”
白夜丸音色暗啞帶着泣音又叫了一聲,惹人憐惜。
真珠移動過來,依着前樣施爲,平原盛少不得要溫言撫慰。
同樣爲白夜丸準備了一根小小的布條,纏好傷處。
將所有事情做完,齊娘子和另外一位鬼使捧了水盆、方巾,供平原盛和真珠淨手。
不多時藥效過去,覺仁和白夜丸方纔掙扎消耗了不少力氣,沉沉昏睡。
兩人步出房間,立於廊下。
雪後,風中總多了一種冷冽刺骨的味道。
真珠的眼神穿過黑夜,不知看向何處。
“已經過去三天了呢。”平原盛看着她的側顏,開口道。
“嗯。”
“樹海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嗯。”
“真是意想不到啊……”
樹海化爲妖身離去之後,佛門這邊的力量一直在搜尋他的下落。
那般恐怖的大妖,居然是曾經修行佛法的僧人,着實令人生懼。
據說裡高野山的大僧正也已親自下山,應該已到了京城。
不知他們會對樹海如何處置。
“真讓人擔心。”
“嗯。”
平原盛站在真珠身旁,一同注視茫茫夜色。
第二天清晨,覺仁已經恢復了意識。
眼睛上仍包裹着繃帶。
當日他被百目鬼重傷,傳訊給樹海之後,就陷入昏迷。所幸曾經修煉過龜息法,瀕死之時,功法自動流轉,保住最後一點生氣,幸運的撐到了救援。
沒想到真珠說她有靈藥,能爲他雙目重生,讓他對真珠既感激又慚愧。
畢竟真珠被百目鬼盯上的無妄之災,起因就是他生了色慾的緣故。
比壑山前來迎接的小沙彌扶着他向院外走去。
鼻中聞到一縷清香,來人腳步距離略短,節奏輕快,應當是此間主人真珠。
“長平道長,多謝您救治之恩。”
真珠音色如春山融雪,柔和清澈,“不用客氣。覺仁大師記得我的條件吧。”
“是。在下必定全力促成,至少比壑山方面我可以保證。其實即便道長不說,我也是這個想法。”覺仁臉上的神色堅定,“樹海只是樹海。”
若有一天,樹海以人類身份重返人間,那麼這個樹海只是裡高野的僧人,而不是鬼怪。
覺仁身爲比壑山大僧正親傳弟子,或許就是將來下一任大僧正,身份特殊,本身在寺中的也有相當高的人氣和親和度,加之對覺仁的救治之恩,做到這點,應該不難。
覺仁站在真珠面前,躊躇着想開口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向她深深行禮,告辭而去。
真珠喃喃道:“樹海去了哪裡呢?”
會不會就此捨棄人類的身份,去“那邊”,再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下雪之後,往往是晴天。
天空格外澄淨。
……
樹海在山林中快速前行。
京城附近的嵐山。
依舊還是三丈的鬼身,騰挪跳躍間,不知多少花草樹木被踐踏破壞。
妖氣沖天。
山中的精怪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紛紛嘀咕:“何處來了如此強大的鬼怪?”
“好恐怖呀。”
“好大一隻啊,估計我都不夠他塞牙縫的。”
“遠遠看過一眼,長得真是強壯呢。”
樹海心中焚燒着一團火焰。
此乃自幼修行壓抑了十多年血脈中的本性。
嗜殺、毀滅、憤怒……種種負面情緒,爲孔雀明王咒束縛,一朝爆發,反而吸收了常年大僧正加持的咒力,幾乎可凝結爲實質。
此刻的樹海,就如同坐在火山之上,他也不知道,會被什麼點觸發這團火焰,毀滅別人,也毀滅自己。
本能的向人更少的地方、生靈更少的地方逃。
渾渾噩噩,似夢似醒。
跳入一處深潭之中。
高大的身形濺出不少水。
四周都堆積着厚厚的冰雪,潭水冰寒刺骨。
過了許久,他從潭中升起,一步一步走向岸邊。
全身溼透。
水滴不斷從他佈滿鱗片的身軀滑下。
放縱自己的身體癱倒在枯草地上,他仰面向天,看着不時飛落雪花的夜空。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鼻腔中聞到一絲血腥氣。
剛因嚴寒冷靜了一點的心中兇獸又蠢蠢欲動起來。
他本能的追尋着那縷氣味向樹林深處走去。
化作妖身後,樹海的嗅覺更爲靈敏。
大概走出五里遠,那絲血腥味才越來越濃。
咔嚓。咔嚓。
攔在他身前的樹枝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
他自人跡罕至的密林中硬生生開出一條道路,雪地上留下一行巨大腳印的足跡。
越來越近了。
視線透過幾棵被白雪覆蓋的灌木,看向前方。
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着他。
不斷髮出咀嚼的聲音。
抱着一隻胳膊在啃食,吃得津津有味。
地上躺着一具三、四十歲左右男子的屍體,流淌於雪地上的血液已經凝固,顏色格外刺眼。
看衣着,身邊的弓箭,應該是進山的獵人。
這種天氣,乘冬天食物缺少的時候,老練的獵人會佈下機關套子,隔幾天查看一次,運氣好的時候,會有獵物跌入陷阱。
可惜,這次被捕食的是他自己。
樹海向前一步。
灌木的雪紛紛落下,發出細微的噗嗤噗嗤的聲音。
那個矮小的身影警惕的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