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蒼山遠,落霞映宮門。
卻說李愔從兩儀殿中出來,心情抑鬱。見到薛仁貴在殿前伺候,便託他給楊悅帶話。自己出了宮門,在承天門前橫街上晃來晃去,等着楊悅出來。
只是等了許久,也不見楊悅出宮。眼看落更鼓已下,宮中禁衛開始換值。李愔呆立在橫街,怔怔注視着大興宮門。心中想到李治看楊悅的眼神,暗暗氣悶;又想到楊悅的眼神,更是心神不定。
李治喜歡楊悅,李愔並非不知。然而楊悅視李治爲友,李愔心中也知道。何以今日在兩儀殿中二人神色之間有些異樣,特別是諸位朝臣面上分明有些古怪,到底是怎麼會事兒?憑直覺,李愔斷定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過。
站在承天門橫街,李治第一次仔細審視皇宮。深切地感覺到這裡已經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地方。從前這裡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住在裡面,他可以在這裡任意出入,盡情嬉戲。如今……
雖說是個極好的天氣,畢竟乃是冬日。太陽一落冷氣上升,漸漸地橫街上冷風嗖嗖,李愔身上開始有些冷,手腳幾乎變成僵直。
忽然,一支手自身後偷襲而來。李愔雖在沉思,卻立時警覺。並不回頭,右手向後一翻,已抓住對方手腕,用力向前一帶,已將對方摔過頭頂,翻到面前。跟着踏上一腳…
一翻一帶,不過瞬息之間。但聽對方“哎喲”一聲,跌坐在地,高聲笑道:“六殿下怎麼背後也長了眼睛。”
李愔聽到聲音趕忙停腳。那人就勢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道:“多年不見,六殿下身手不減當年。”一面早已抓住李愔雙臂,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文瓚,是你。”李愔也將剛纔心事拋下,大笑起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馮文瓚。
“不是我。還能是誰?”馮文瓚笑道。他本是大內禁衛,後來跟李愔到軍中,前些年立功不少,已升任定遠將軍。自從李世民去逝,李愔解去兵權,回虢州作刺史。馮文瓚也回大內禁衛,如今爲北門長上。
“剛纔見有人在橫街呆立。遠遠看到像是六殿下,還以爲看錯了,不想果真是六殿下。殿下怎會突然回京?”馮文瓚剛剛換值出宮,沒想到會遇到李愔,心下甚是興奮。
“回京辦些差事。”李愔含混道。向高麗再次用兵之事,還未正式下詔。尚屬機密,李愔不便說出。
馮文瓚自會知道輕重,並不是當真要問具體何事。沒有聖旨親王不得擅自回京,自從李愔到虢州上任,二人還不曾再過。相見之下甚是歡喜。馮文瓚立時興奮地扯住李愔袖子,叫道:“六殿下,咱們去喝一杯。”
“不忙,且再等等。”李愔笑着點頭道。
“等誰?”馮文瓚奇道。“對了。薛大哥平日沒少跟我提起六殿下。我去找他,咱們一塊去喝幾杯。今晚不醉不休。”
薛仁貴也是北門長上,與馮文瓚同爲百騎驍衛。二人熟識,又皆是好戰之人,最是談得來。如今馮文瓚因軍功已是定遠將軍,薛仁貴依舊還是遊擊將軍,職位在馮文瓚之下。不過李治對薛仁貴十分偏愛,到是比馮文瓚還要受到重用。
“嗯。我剛纔已見到過他。”李愔笑了笑道,眼中飄出一絲無奈。
“我想起來了,今日薛大哥被陛下派去接隋國公主入宮……”馮文瓚說了半截,突然醒悟道,“六殿下在這兒是等隋國公主。”
李愔笑了笑,並不否認。
馮文瓚突然眼中閃出一絲憤憤不平,道:“我看六殿下還是莫再等了。沒準隋國公主今晚不會出……”說了半截,突然意識到什麼,猛然住口。
“什麼?”李愔神色一變,知道馮文瓚沒出完話定是“沒準隋國公主今晚不會出宮”。面上不由疑惑大起,不解地望向馮文瓚。
馮文瓚自知失言,忙轉口道:“我是說隋國公主沒準早已回去了。”
“我一直候在此處,不見她車攆出宮,怎會早已回去了。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李愔如何肯信,急道。
想問“難道楊悅今晚會宿在宮中”?然而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來,話梗在喉中,不能上也不能下,面上立時變成紫紅。
馮文瓚忙搖頭道:“怎麼會。我是說隋國公主或許不會出宮太早,你總不能一直在這兒等吧。不如咱們先去喝幾杯,我給監門衛校尉說一聲,讓他們見到薛大哥出來時,到醉仙樓去找咱們。”
李愔呆立當場,怔怔望向宮門。落更鼓已盡,承天門前值守的衛士開始準備關閉宮門,依然不見楊悅蹤影。李愔突然頭腦一片空白,愣愣地竟不知身在何處。
馮文瓚早已扯起他,連拉帶拽,上馬穿過橫街,向東出了延喜門。李愔卻依舊恍恍惚惚,不知所在。
醉仙樓原是柴令武、房遺愛等人“窩點”,如今隨着主人的消亡,早已易於他人。只是新主人接手正值國喪期間,門前冷落。如今酒禁剛過,醉仙樓的生意稍稍好轉。然而依舊不能與西市的“胡姬樓”相比。正值晚餐時候,也不過十來桌人,若大一個大堂顯得空空落落。雅室裡更是清清靜靜,偶爾有一兩間中發出幾聲笑語。
好在此處臨近興安坊,天下書社的才子們忙完詩畫文章之餘,常來光顧,到也增加不少人氣。只是這些才子們往往來的晚些,去的也晚,店夥計們不免辛苦些。
馮文瓚半拖半拽將李愔推上樓去,找了一處雅室坐下,叫店夥計只管拿酒來。
在橫街上吃了許久冷風,李愔內外早已冰涼。推杯換盞,幾杯酒下肚,漸漸回暖,頭腦也開始清醒過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不信任楊悅,以她對楊悅的瞭解,斷不會宿在宮中,更不會與李治發生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或許只是談事情談的晚了,一時沒能早些出宮。
李愔心下稍安。又有馮文瓚在一旁。東拉西扯。專檢往日在軍營作戰的事情“回憶”。想到那些年的征戰,北出大漠,南下洞寮,徵遼東,戰西域……英雄義氣,豪情風發。楊悅曾說過喜歡“英雄”,正是她的一句話。自己這些年也算是博得些英名。
她自然喜歡自己!否則她又怎會不反對自己爲她在虢州建造“驚鴻宮”。想到那日與楊悅並臥在尚未建成的“驚鴻宮”中,說那兒將成爲自己與楊悅的“寢殿”,楊悅眼中津津發亮,顯然已是默許……
漸漸地李愔放開心事,與馮文瓚談笑開來。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子安。你這首送別詩極是精妙,這期詩刊刊發出來,定然轟動……”忽聽外面一陣吵嚷,有四五個人一齊上來。
“是知之。”馮文瓚聽到聲音,先已大喜。快步走到房門口,向說話之人招呼道,“知之,六殿下也在這裡。一起過來坐吧。”
來人見到馮文瓚。也笑道:“你也在此?六殿下何時回來?”帶了衆人一起走進雅室向李愔見禮。
來人不是別個,乃是廬陵大長公主的兒子喬知之。馮文瓚乃是長沙大長公主之子。說來二人與李愔是姑表兄弟。馮文瓚怕李愔心中抑鬱,正要越熱鬧越好。見是喬知之來,便拉了他一同來坐。
喬知之原本與馮文瓚以及李愔關係一般,但他向來與楊悅引爲知己,愛烏及烏,竟與李愔漸漸也交好起來。許久不見李愔,相見之下十分開心。
身後幾人,剛纔被喬知之稱作“子安”的,正是王子安王勃。王勃雖然年紀輕輕,但當年天下書社初創之時,他便跟着兄長王勮一起在書社裡混,算來也是初創元老。與李愔這個過去的“總裁”十分熟稔。另外兩人,一個叫做崔融,一個叫做李嶠,卻是李愔並不認識的新“社員”。
喬知之剛纔說的詩句正是王勃最有名的詩中句子,乃是今日送別杜少府時所作。如今王勃已是長安分社詩社詩長,詩名已小有成就,隱隱已與“富駱”比肩。
“富”自然是富嘉謨,原是天下書社初創時的詩社社長,詩文名動天下。如今在太原做縣尉,與吳少微、魏谷倚同在北都,號稱北京三傑,並於太原建書社分社,搖領天下書社總社長一職。
“駱”則是先前與楊悅比詩落敗的駱賓王。如今天下才子無不出於天下書社,唯有駱賓王念念不忘當日之侮,竟不屑於加入天下書社。常以譏諷天下書社爲生平樂事,卻歪打正招,博得個狂浪傲骨之名,漸漸有些名氣。然而仕途不順,如今在道王李元慶府中作幕僚。
說到天下書社,的確人才輩出。當年初創書社之人,如裴炎、王勮、蘇味道等人都早入仕。不少已入朝廷。如裴炎如今已入中書省,做起居舍人,深得李治賞識。王勮也進士及第,官至典膳丞。蘇味道做了咸陽尉。便是王勃雖然在詩社作詩長,也領個“侯補參軍”的閒職。
崔融、李嶠二人年輕後進,乃是從外地入國子學學習的生員。如今一個是天下新聞的“記者”,一個是詩刊編輯。皆是少年才俊,意氣風發。特別是崔融,少有才名,很有些狂傲之氣。
大家一起飲酒,熱鬧更甚,開懷暢飲,談舊識新,一時到也極是盡興。觥籌交錯,不久便已酒酣意醉。
正熱鬧間,忽然隔壁雅室,“啪”的一聲清脆耳光,接着傳來一個女子的嬌聲呼斥。
“你莫生氣……我,我讓你打。”另外一個男子聲音響起。
接着又“啪”、“啪”兩聲耳光。似是那男子拿起女子的手在自己面上打。女子反而閃躲着,“哧”的一聲笑,問道:“可打痛了。”
“你肯打我,我高興還來不及……”那男子喜道。
原來是一對男女在吃酒調笑。
衆才子聽了,“哄”的一聲,一齊大笑起來。
“她肯打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要你來管!”隔壁男子聽到,高聲笑道。
衆才子突然也同時怪聲叫道:“沒錯!‘她肯打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要你來管!’”
李愔不禁納悶,不知衆人何出此言。去看馮文瓚早已笑得打跌。見李愔莫名其妙。邊笑邊解釋道:“六殿下有所不知,如今這句話是長安城最近最流行的一句話。”
“流行?”李愔不由詫道,“這話怎會成爲流行?”
“聽說這句話還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王勃邊笑邊道。
“宮中?”李愔更覺納悶。
喬知之半晌止住笑,說道:“據說這話乃是出自陛下金口。不知是宮中那個妃子傷及陛下龍面,被閣臣見到彈劾,陛下大怒,便說了這句話出來。如今流傳開來。百姓人人效仿。”
李愔見說也不由一笑,知道李治性情,對女子向來小心倍至,這等呆話的確像他所說。但不知是哪個嬪妃竟然如此大膽,到是有趣。突然想到楊悅,暗道如若楊悅氣惱。肯打自己幾下,自己心中也定然歡喜。想着又覺自己好笑,暗道自己哄她開心還來不及,又怎敢惹她生氣……
一面想着,一面幾杯酒下肚。不知不覺竟將話題引到了隋國公主身上。
衆才子原本對楊悅極是敬仰。便是那幾個沒有見到過楊悅的新“社員”,也對楊悅之名如雷灌耳。說到楊悅,個個都有一車話要說。紛紛大談起往日與楊悅一起論詩建社之事,更加熱鬧。楊悅與李愔是天下書社創始人。天下書局又是天下書社的主要“贊助商”。自然衆口一調,皆是譽美之詞。
“聽說隋國公主近日病重。不知好些了沒有。”喬知之微醉,一面說一面去看李愔,知道李愔與楊悅關係,以爲李愔這次是專門回來探望楊悅的病情。
王勃也道:“我等前去探問,可惜公主自從歸隱三原,便不肯與衆人相見,不知病情到底如何。”
李愔也已有了**分醉,見喬知之似是已將自己視作楊悅家人,心下甚喜,剛要回答:“多謝衆人掛念,公主已好了許多。”
那個叫做崔融的“記者”突然吃吃笑道:“公主病重哪要你們來操心,沒見陛下派了太醫內侍,每日送湯問藥。”
李愔不由心頭一黯。馮文瓚見到,忙輕咳一聲,打斷他道:“這些年隋國公主爲國事操勞,與國有功。陛下聖明,派太醫病治那是再好不過。”
“這你,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崔融並不知情,卻一臉嘿嘿大笑,已喝得舌頭髮直,神秘說道,“隋國公主這次得病,據,據說也是因陛下而起。”
“因陛下而起?”王勃與李嶠不由同時詫道。知道“報社”的消息向來靈通,立時興致大起。
“據說隋國公主因爲去爲衡山長公主祝壽,醉宿宮中。結果第二日一早……”崔融顯然醉意已深,說話已有些把持不住。
“住口!”突然一聲怒喝,同時發自三人之口。其它人一個激靈,嚇了一跳。
怒喝之人一個是喬知之,一個是馮文瓚,另外一個卻是自門外而來。
喬知之對楊悅最是敬重,聽了崔融之言,不由大怒。
馮文瓚卻是先去看李愔臉色。見李愔一臉茫然,似是沒有聽明白剛纔那句“醉宿宮中”之意,面上竟然沒有任何反應。知道李愔早已大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敢胡亂誹謗公主,你有幾個腦袋!”隨着一聲怒喝,雅室門被猛然推開,走進一個人來。
被衆人一喝,崔融嚇了一跳,酒立時醒了幾分,自知失言,趕忙住口。惶恐地看着來人,自然知道此話若被人找住,只怕夠他吃罪。
馮文瓚卻已驚喜叫道:“薛大哥,你怎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來找六殿下。”薛仁貴邊說邊向李愔行了一禮。
李愔迷迷湖湖,見到薛仁竟還認的,心下大喜,問道:“她,她可出…”掙扎着想要站起身來,不想腳下一軟,那裡還站得起來,重又跌回坐椅。
薛仁貴上前在他耳旁低聲說道:“公主未回三原,在驚鴻宮等殿下。”
“驚鴻宮,好,好……我去找她。”李愔喜道。只是“她”字剛落,卻已醉得不省人事。也是李愔等楊悅等得心焦,雖然在此吃酒,心中卻一直記掛着楊悅,此時見說她已出宮,放下心事,竟然立時昏睡過去。
薛仁貴忙扶住他,向馮文瓚遞個眼色,背起李愔,告辭而去。見李愔醉成這般模樣,如何去見楊悅,只好先送他回蜀王府上。
喬知之惱怒崔融之言,也拂袖離開。其他人也覺沒趣,早早散去。那崔融似是被嚇得怔住,愣了半晌,最後一個才離去。出了房門,卻突然轉身走進隔壁雅室房門。房中一男一女盯着他竟然並無半點驚訝。
崔融突然笑了笑,從袖拿出幾張“飛票”,道:“你們今日做得極好,拿了賞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