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前共有五座側殿,兩座在西,三座在東,自西向東分別爲大吉殿、立政殿、萬壽殿、千秋殿、百福殿,乃是“一後四妃”的住所。其中立政殿位於東側三殿正中,因而向有中宮之稱,最是華麗莊嚴。
楊悅到了立政殿前,剛剛下車。忽然一個小小的旋風平地而起,直衝楊悅而來,竟繞着楊悅旋轉,將楊悅旋在正中心久久不去。風雖不大,楊悅卻不由自主地隨着它打起旋兒來。
薛仁貴嚇了一跳,忙上前一步,伸手將楊悅一把拉了出來。楊悅定了定神,望見旋風一溜旋轉,一直旋過牆角不見,也覺十分稀奇。
薛仁貴眼中忽然憂色一閃,見楊悅正要拾階而上,忙低聲說道:“公主此去,定要小心些。末將在此守候,萬一有什麼不對,公主直管高呼便是。”
楊悅會意,知道薛仁貴定是認爲剛纔的旋風不是什麼好兆頭,心中雖不以爲然,見他好意,只管點頭道:“好,我會小心。”
隨着宮人進殿,王皇后卻並不在正堂,被宮人徑直引到內室。楊悅不知不覺心下開始惴惴,暗自猜測,不知王皇后找自己到底何事。
冬日,日暮來臨之時十分快捷。太陽剛剛落下,室中光線已是漸暗。
楊悅步入內室,見到王皇后站在西首,正對着窗子,似是看什麼正看的入迷。
“隋國公主到了。”宮人低聲說道。
“太陽落得好快。”王皇后緩緩轉過身來,卻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滿面悽然,似是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楊悅看清王皇后臉色,不由嚇了一跳。
幾日不見,王皇后與那日壽宴上的風光,已是大爲不同。似乎一下變得蒼老了許多,耳鬢竟然生出幾絲白髮。雙目無神淚光仍在,蒼白的面孔更是沒有一點血色,病懨懨地精神全無,似是沒有梳洗過。發形衣衫竟然都有些凌亂。
想來定是哀傷安定公主之故。楊悅不由暗暗點頭。想到剛纔瞥到武眉兒,見她雖然一臉焦慮,卻也不似王皇后這般悲痛。面上還施了胭脂水粉,額頭上的金花細鈿更是沒有落下。相比之下,反是王皇后對安定公主更加情深。便是李治提到安定公主之時,雖然極是悲傷,然而精神反比十天前楊悅見到他時好了許多。看到楊悅時眼光閃亮,更是大不相同。
“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皇后節哀。”楊悅上前行禮說道。
王皇后眼中淚光一閃,勉強點了點頭,說道:“謝隋國公主關心。聽說公主這些日子也是病體沉痾,可好些了?”
楊悅也點頭謝道:“謝皇后掛念。臣無大礙,已經好多了……”不及說完卻又連聲咳嗽。
到不是楊悅故意假裝,只是楊悅不想在此多加耽擱,不免多咳幾聲,顯示病情未愈,希望王皇后能長話短說,自己也好早點出宮。
王皇后擡頭看了看楊悅,似是瞭解楊悅心思。說道:“本宮請公主來只是有件事情請問公主。”
“皇后請說。”楊悅道。
“本宮是想問……”王皇后卻是欲言又止。低頭沉吟似是不知如何說好,半晌沒有下文。
楊悅不由納悶。見到王皇后面上猶猶豫豫,有點不耐煩,說道:“皇后想問什麼但請說來,臣若知道定然不敢欺瞞”
王皇后再次擡頭看了看楊悅,幽幽說道:“本宮聽說當年陛下與武才人之事公主曾經親眼見到過,不知公主還記不記的是什麼日子。”
“陛下與武才人什麼事?”楊悅驚奇詫道。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已知王皇后定然是想問武眉兒當日還是武才人之時,與李治偷情之事。
果然,王皇后頓了頓,期期艾艾道:“是……是武宸妃還是先帝的才人之時,陛下……聽說陛下與她……交好,公主曾經親眼見到過……”
自己親眼見到過?楊悅一時不由愣住。突然想起當日在終南山天池,李治與武眉兒偷偷幽會,她的確曾經遇到。只是王皇后爲何突然問起此事兒?事隔多年,便是吃醋也不至於吃陳年飛醋啊。何況武眉兒懷孕生女,自然早已與李治偷情,人人皆知,爲何今日又突然追究起來?
難不成她聽說了什麼?楊悅忽然想到“阿難弟子”說過安定公主並非李治親生,心下一驚,莫不是王皇后也開始懷疑安定公主的身份?
然而若是懷疑安定公主身份,怎會向自己問出這個問題?楊悅不由暗暗納罕。
且不說楊悅無意中撞到李治與武眉兒的一次幽會,無法用來斷定安定公主是否是李治之女。便是楊悅曾見過李治與武眉兒幽會之事,十分機巧。當日似乎並無他人知道,又怎會傳揚出來?
楊悅低頭暗思,心中驚疑不定。突然心頭一閃,記起當日自己隱身到綠樹叢中,在自己身前不遠,曾看到一個“綠衣女子”。
“那綠衣女子是誰?難不成自己見到李治與武眉兒幽會之事,是她傳出?只是她傳出此事又是爲了什麼?”楊悅暗暗思忖,卻是更加納悶。
王皇后見楊悅愣了半晌不答,已知傳聞不假,不由急切問道:“公主可還記的那天的準確日期?”
楊悅心中醒覺,雖然不大明白王皇后爲何執意要問那天的日期,但也已知只要自己說出,只怕與安定公主之事必有關聯。想了想,含混答道:“臣不明白皇后意思。武宸妃先前曾爲朝會‘書記’,平日不免常與陛下會面,臣不知皇后說的是哪一次。”
王皇后看看楊悅,自然楊悅所說不盡不實,知道自己若不說的明白些,只怕楊悅儘可裝傻,眼中閃出一絲無奈,苦笑道:“陛下與她見面常有。不過陛下與她……歡好,據說只有一次。武才人卻因而懷了陛下龍種。”
“一次?”楊悅心下駭然,恍然明白過來。若自己遇到的那次“幽會”是武眉兒唯一一次承寵,那安定公主的生辰日期自然可以推算出來。當下不及回答,先已脫口問道:“安定公主生辰是何時候?”
“永徽元年閏三月三日。”王皇后盯着楊悅,靜靜說道。
永徽元年閏三月三日!
楊悅心中狂震。已是再清楚不過。安定公主絕非李治的女兒。她清楚記的那日自己見到李治與武眉兒偷偷幽會,恰好衛公病急,自己匆匆回到三原,第三日衛公去逝。乃是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初九之日。細推算來,武眉兒生女至少應在第二年的二、三月間,也即永徽元年二月或三月份,斷不會是在第二個三月。也即“閏”的三月,足足晚了一個月。
見楊悅面上陰晴不定,沉吟不語,已知楊悅定然猜出此事原委,王皇后不由再次追問道:“公主可還記的那天是什麼日子?”
楊悅卻已無心回答,心中驚駭無比。知道自己若說出日期。安定公主非李治之女的事情必成定論,武眉兒必然死罪。這些到也不算令人震驚,重要的是那天“阿難弟子”去找楊悅,楊悅一直不明白她真正動機何在。曾經見她妄想通過自己將安定公主並非李治之女一事傳揚出去,認定她的想法十分可笑。沒想到了今日,卻是必然便要借了自己之口說出此事。當然不是“阿難弟子”能掐會算,不過是早有預謀!
然而“阿難弟子”又怎會知道自己知道“李治與武眉兒天池幽會”一事?難道那日的“綠衣女子”是她?而且以“阿難弟子”跟蹤李治的習慣,“綠衣女子”不是她還會是誰?
楊悅想到此處。已是心中苦笑。沒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已落入到她的算機之中。便是自己今日被王皇后問話,不用說也是“阿難弟子”暗中“促成”。
然而。令楊悅不解的是,“陳難弟子”爲何非要證明安定公主並非李治女兒,目的何在?難道她想殺了武眉兒?然而武眉兒獲罪,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楊悅想來想去,卻又琢磨不透。
“你可記起那天日期?”王皇后見楊悅遲遲不答,自然是“問題嚴重”,不由面色大變,顫聲問道。
且不說王皇后對那安定公主感情極深,萬沒想到會被武眉兒欺騙。那武眉兒生女、入宮,無不是她一手安排。若那安定公主當真不是李治女兒,她只怕也是難逃罪責。縱然不治她之罪,也定會責她辦事不慎。她原本已不招李治喜愛,到時只怕李治會更加嫌棄……因而雖然極想知道真像,卻又害怕此事爲真。
楊悅聽到王皇后再次相問,知道不能不答。又見到王皇后聲音顫抖,極是害怕,已知她心中矛盾之極。定了定神,說道:“臣不知皇后從何處聽來閒言,臣實不曾見過此事。武才人既然已被先帝賜給陛下,想來陛下與武才人有什麼交情,也再正常不過。事隔日久,皇后又何必舊事重提,徒增傷感。”
武眉兒並非李世民賜給李治,不過爲了掩人耳目,在進封武眉兒爲昭儀時,詔書中以此爲藉口罷了。王皇后自然再清楚不過。
楊悅如此說法,不過是避重就輕,故意將王皇后過問此事的目的說成“爭風吃醋”,而非查問“安定公主身世”。意思是想告訴王皇后,自己不會講出真像。到也正合王皇后心意。
果然,王皇后聽了反長出一口氣說道:“公主所說極是,是本宮多心了。”然而心下兀自不能放心,又道,“不知公主對此有何看法?”
楊悅看一看王皇后,知道她終久還是擔心自己會將此事說出去,笑了笑說道:“皇后還請放心。如今安定公主駕薨,大家傷心不已。逝者已矣,又何必多生事端。何況此事說來,陛下自己再清楚不過,她對安定公主如此垂愛,若有人非議安定公主,定然會惹得陛下心痛,誰又敢來無事生非。”
王皇后見說,心下大定。突然覺得楊悅此人並非如自己平日所想那般不堪,竟然對楊悅生出許多好感。一時感慨,欣慰說道:“公主心胸寬廣,到是本宮平日多有猜猜度,還請公主原諒。如今國喪將除,陛下的心思本宮到也十分贊同。以公主賢能,本宮覺得便是貴妃之位,也不爲過……”
王皇后言下之意,已是在說自己願意讓楊悅進宮,而且同意給她個“貴妃”之位。
楊悅心下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冷笑。知道王皇后想示恩於己,卻不知自己如何稀罕什麼“貴妃”。
到也不能怪王皇后自作多情。她先前早已認定楊悅“媚惑”李治,幾天前又發生“琴室”之事,以爲楊悅一心想入宮。先前見李治對她極是愛戀,心生排斥。如今見楊悅肯不拿安定公主身世之事大做文章,心中大喜。原本也不敢十分相信,但見到楊悅處處爲李治着想,認定楊悅對李治有情,寧可不說出此事令李治傷心,便完全信了。王皇后身爲後宮之主,內宮嬪妃皆屬她統御,後宮之事她的確極有發言權。何況楊悅若要進宮,不免也是在她之下。一般新人入宮,頂多不過從才人做起。即便是李治寵愛,也只有等到生下子女才能晉封。如今王皇后肯以貴妃之位“相誘”,已是莫大的恩寵。此事說來,也只有前朝長孫皇后,曾禮聘“鄭賢妃”入宮,進宮便是“妃位”。王皇后如此說法,已是有效法舊事以“妃”相許之意。
楊悅心下冷笑,不願聽她胡說八道,不等王皇后說完,便告辭道:“皇后若無他事,臣請告退。”
王皇后見楊悅對自己的好意並不歡喜,微微有些吃驚,卻也不便勉強,點了點頭,吩咐宮人送楊悅出去。
楊悅剛一走出室門,卻聽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安定公主的傳言定然不會有假,皇后爲何不仔細加追問,反怕此事傳出?此事便是傳揚出去,皇后不過是受人矇蔽,又有何懼。武眉兒那斯欺君之罪,豈能就此罷休……”
楊悅沒想到室內原來還藏有她人,聽聲音乃是蕭淑妃。知道她與武眉兒如今勢同水火,想來定然不會輕易放過武眉兒。她們若想知道真像本也不難,大不了找李治去問。到時候此事終久並非自己泄露出去,“阿難弟子”便是想將自己牽扯進去也難。然而武眉兒只怕罪則難逃。
難道一聲武眉兒當真會被此事獲罪?楊悅愣了一下,卻不禁又搖頭。心道:武則天是未來女皇,又怎會輕意被人陷害?只是不知她如何才能將此事反轉。看來後宮之中好戲立時便要上演……
忽又恍然大悟,“阿難弟子”原來未恐天下不亂,大概正是想讓王皇后、蕭淑妃與武眉兒鬥個你死我活,她好坐收漁翁之利。好在自己見機得快,置身事外才是最好不過。
天色早已大暗,宮中已開始掌燈。楊悅跟在宮人身後一面想一面穿過迴廊,快要走出立政殿時,忽然一個影子在前面一閃而過。
“誰?”楊悅下意識的喝道。
“是隻貓。”爲楊悅掌燈引路的宮女向前看了看,說道。
“貓?”楊悅疑惑地四下看時,的確沒有人。也不在意,繼續跟在宮女身後走出立政殿。
薛仁貴早已等得急躁,見楊悅終於出來這才放心。忙請楊悅上車,宮門將上禁,衆人一路飛奔,剛剛趕在宮門關閉之前出宮。
已是街燈燦爛之時,楊悅從大內出來。承天門橫街之上,除了列隊換值地衛士已無他人。楊悅不由帳然,想是李愔等她久不出來,便先自去了。
“此時城門快要關閉,先回驚鴻宮吧。”楊悅怔了片刻,吩咐薛仁貴不必送自己回三原。暗想李愔知道自己未出城,定然會來到驚鴻宮來找自己。
薛仁貴會意,送楊悅回到驚鴻宮後,便去尋李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