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特例

晨曦剛露,一個身影就從浣衣處方向急匆匆奔來,來到了三庭局中人所羨慕的菁華局。

蘭語蝶朦朦朧朧醒過來,睜開眼,發現頭上根本不是夜空以及樹蔭,而是她牀上的紗帳。做夢了嗎?她忍不住想。那麼真實的事情,竟然都是夢境中的?蘭語蝶先是想到白兔,接着想到鞦韆架,然後是那繽紛灑落的粉紅話語,接着……

她的臉紅起來,跟着全身都忍不住發熱。真是羞死人了,如果那也是夢的話,她真要將自己全部埋起來,埋得嚴嚴實實的誰也看不到自己纔可以。

她果真用棉被矇住頭,直到喘不過氣了才重新把頭探出來。身體上傳來一陣痛感,而裸露在外面頸部和胸口的肌膚上都刻着清晰的屬於昨夜旖旎浪漫的印記——這都是吻痕吧——這是不是說明那一切並不是幻覺呢?

蘭語蝶突然從被子裡一躍而起。對呀,現在完全不是應該沉迷享受的時候,她是怎麼了?她在昨天晚上,居然和一個男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

這是多麼離譜的事情啊!

如果被人知道的話,那個男的會被制重罪,自己也免不了被千刀萬剮的吧!

哎呀,真是太離奇、太糟糕啦!

她立刻跳下牀,找出一件領口簇滿花邊的衣服穿起來。這件衣服的樣式在宮裡面算是很新穎了,顏色很淡雅,但是看起來就是華麗的氣場。似乎她在菁華局就是爲了要和人不同似的,蘭語蝶挑來挑去都挑不到更合適遮擋自己脖子上印痕的款,只有穿着這件,梳好頭髮走出去。

她想找燕飛靈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宮裡面其他人不知道,燕飛靈總是知道的。說不定還是燕飛靈刻意安排的,那個男子還是她的什麼關係。

蘭語蝶在宮中一呆許久,對這些人與人之間複雜的關係、細密的糾葛都已有所感觸,尤其是明妃之死,讓她在惴惴不安的心靈中更添了一筆心悸的顏色。

燕飛靈是誰的人?

她又屬於怎樣的勢力?

勢力背後的對手想要將她致於何種境地?

這都是讓她無比顧慮的問題。

燕飛靈的住處緊挨着神禧殿,在西邊花園的一個院落中。這個院子,比起蘭語蝶所住的院子,規格上竟然是差不多的。也是三間正屋,只是兩邊的屋子多出兩間來。院子也大些,除了一棵大榆樹以及兩棵桂花樹之外,院中還擺放數盆盆景,其中就有三盆時下開得正好的菊花。

時間還早,菁華局裡面掌制和各掌事都會有專人伺候,所以蘭語蝶走進來時,燕飛靈正在屋子裡用侍女送上來的早餐。看燕飛靈正吃着,蘭語蝶就先什麼也沒說,坐在旁邊。燕飛靈也沒急着反應,安然吃,一直到吃完最後一粒米飯。

從屋子裡出來,兩個人從曲折的小道一起走向神禧殿的時候,燕飛靈才問:“這麼早來,是有事要問?”

道路兩邊這時候正經過的,是一叢叢長得高大茂盛的芭蕉樹。巨大的葉子相互連接,交織在空中,陰影下面談話的氛圍越發安靜隱秘。

蘭語蝶站住腳,道:“燕掌制,昨晚的事情,到底是誰讓你做的安排?”盯着燕飛靈的眼睛,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只有再細化一些,問:“就是過橋之後,在長滿樹的草地上,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是嗎?”

燕飛靈本來走在她前面的,此刻深思,轉過身,正對她道:“你以爲呢?你覺得你所會遇到的事情統統都來自於我的預設?”頓了片刻,道:“實話跟你說,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河的那邊會遇到什麼。”

“這怎麼可能呢?”蘭語蝶頓時急了,激動道:“你不知道你還讓我過橋。你知道我在那邊——”剛說到這兒,她的話就戛然而止。漫說那事說不出口,就是能說,必須說,燕飛靈既然不知道,她又怎麼能先捅破這層窗戶紙呢?

那件事,如果燕飛靈真的不知道的話,她這時候卻說出來,不是親自將一個天大的把柄交到燕飛靈的手上嗎?

燕飛靈眼神裡充滿玩味,看着她。

蘭語蝶囁嚅半晌,換了個問題:“他是誰?”

燕飛靈依然故作高深:“哪個他?”

“就是草地上那個人,準備小白兔,準備鞦韆架,準備粉紅色花雨的人啊。”蘭語蝶簡直要氣瘋了。爲什麼這個地方的人,都這麼愛把人設計在雲頭霧端,他們在想什麼,又要做什麼?

燕飛靈顯然對這些細節也感覺到意外,不過,這也正印證了她心裡一個已然很明確的想法。所以,她決定不再捉弄蘭語蝶,笑着道:“小蝶,你只管安心在這兒生活下去。雖然我不知道河那邊到底是誰在等你,他又對你做了什麼事,總之,這些都不會是壞事。”

蘭語蝶猶豫不決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燕飛靈伸手,抓住她的手,輕輕拍着,笑着道:“我保證,絕對不會騙你。”

蘭語蝶這才略微放心。

燕飛靈挽着她繼續向前,同是語聲清婉,柔和道:“小蝶啊,你到飛羽閣,是想好好學點跳舞的本事,還是,就隨便看看,見樣學一點呢?”

蘭語蝶想了想,道:“當初就是因爲跳得差,才被鷹王罰到浣衣處去。我既然進了明華宮了,成了宮裡的一分子,前進也好,不前進也好,恪守本分好好做自己該當做的事情,總是硬道理。”

燕飛靈聞言立刻笑了,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記得一年前看到蘭小主的時候,那時候,你還什麼客氣應酬的話都不會說呢。”走了兩步,側臉問:“老實說,都是誰教你的?”

蘭語蝶頓時臉一紅,訕訕不答。

燕飛靈也不強迫,想了會兒,問了個縈繞在她心頭有一會兒的問題:“小蝶,你進宮快兩年了,難道,你連鷹王都不認識嗎?”

蘭語蝶想了想,說:“倒是見過兩次——”剛說到這裡,她心裡立刻否認了一下。哦不,嚴格說是三次。第一次是在白麓閱兵的時候,隔着很遠的校軍場,在萬衆之上,粗略的瞥了一眼。因爲這個才和上將軍生分的,其實說老實話,那時候除了知道那邊的陣仗屬於蓬萊之主,鷹王到底是什麼模樣,眼睛鼻子長成什麼形狀,根本就是一團模糊。

她和燕飛靈說的是後兩次:“第一次就是選秀,我站在秀女隊伍的中間,鷹王隔着遠不說,還在臺階之上。雖然我膽子不是很小,也偷眼看了幾次,但是除了幾雙晃來晃去的腳,什麼也看不真切。第二次嘛,就是中秋獻舞那時啦,同樣是隔得遠,人又那麼多,想看也看不着的啦。”

燕飛靈點點頭,說:“原來如此。”

蘭語蝶很奇怪,問:“掌制,你爲什麼要問這個呀。”

燕飛靈連忙回答:“哦,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

她們就這樣閒聊着,一起來到神禧殿門口。剛準備進去,一陣很大的吵鬧在菁華局入口那邊發動起來。

那個在菁華局大門外徘徊良久的人終於甩開所有的鉗制,往神禧殿前的廣場衝過來。

蘭語蝶原本懷着瞧熱鬧的心,定睛一看,來人竟是浣衣處的洗衣奴欣茹。後面追趕着的並沒有浣衣處的人,其中一個蘭語蝶認識,正是昨日帶她參觀瞭解菁華局的玉雅雯。

燕飛靈見場面一片混亂,立刻走上來大喝道:“鬧什麼鬧,到底怎麼回事?”指着玉雅雯旁邊一個穿着水紅色衣服的少女道:“蘇涵英,你是飛羽閣的老人兒了,平日裡深知進退,今天怎麼啦,怎麼在這裡大吵大鬧?”又看了看後面連同玉雅雯在內的人,斥道:“還有你們五個,鬧什麼?”

欣茹見這位豔麗高貴的司官居然爲自己撐腰,立刻嚷起來道:“我就是來找我的朋友,說兩句話而已,遇到她們了,不知怎的,怎麼也不放,攔了我好久,還打我、罵我。”

穿水紅色衣服的女孩長着一張鵝蛋臉,皮膚雪白,高鼻子大眼睛,嘴脣豐滿嘴角上揚,典型的美人,聞言立刻吵起來:“誰打你,誰罵你了?你不要在掌制面前亂說話。”

玉雅雯身邊的女孩也穿着紅色的衣服,顏色略微豔麗些,是淡淡的玫瑰紅,她叫於倩雪,趁着蘇涵英的話接着道:“菁華局是講規矩的地方,你一個浣衣處的女奴怎好隨便出入?再說了,誰知道你是來找朋友,還是不找朋友,說不定打着‘找朋友’的旗號做卑鄙的事情,比如帶點什麼東西走之類的,要知道,這裡可比你們浣衣處豐富多彩多啦。”

玉雅雯立刻叫起來:“我拿去鑑寶司的金鑲玉鏈子剛修完又拿回來,自家姐妹的不打緊,來個外人,可得當心着呢。”

欣茹一聽自己已經被當成一個小偷了,氣得忍不住胸口一起一伏,道:“你們、你們不要太把人看扁了,誰稀罕你們的東西!”

蘇涵英俏臉寒霜,道:“菁華局就是這個規矩,從刑訊司到矩正院,向來就是這麼規定的,你沒學過宮規?居然都不知道?”

欣茹被噎住了,兩大執法機構威嚴太甚,尤其是刑訊司,那根本就是她這種小人物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

燕飛靈承認蘇涵英她們計較得對,轉目問:“你到底來找誰?你來菁華局這兒,有沒有向你的上司辛琪安掌事報備呀?”

欣茹又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蘇涵英道:“像這種亂走亂闖的人,就應該嚴辦,連同她所謂的朋友,也不得放過,需得一起治罪,治重罪。這才能肅清宮中不端的行爲,彰顯宮規嚴明。”說罷,問欣茹:“你快說,你到菁華局,要找誰?”

欣茹顯然被唬住了,左張右望不敢再提蘭語蝶的名字。而事實上,她說與不說,對於答案的揭露並無太大關係。她是從浣衣處裡來的,想找的自己也是剛剛離開浣衣處進菁華局的,在場除了某個人還有誰呢?

蘇涵英、於倩雪以及玉雅雯這三個人一看就是飛羽閣裡的強勢聯盟,後面除了孔春兒、孔秋兒,還有一個叫許純美的那還和一個叫韋可欣的女孩——這四個人,幾乎就是她們的跟班。她們都是霓裳處的人,霓裳處的人本就不多,一共才10個,羽衣、明珠、瓊琚、玉團、錦簇五處相對好一些,裡面的人自恃次第平和。燕飛靈平日裡需這些女孩協助排練,表演時更依仗着她們。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菁華局做到蘇涵英、於倩雪、玉雅雯這樣的,日後都會有很好的歸宿,配朝中文臣武將,所得級別都不會低,一旦掌勢,現在得罪勢必會有後患。

所以,她們都自信得很,欣茹越是不敢說,她們越是緊逼不放。昨天霓裳處裡的所見所聞,沒見到的如蘇涵英、於倩雪、許純美等,都從玉雅雯以及春兒秋兒嘴巴里聽說了,她們的目標很明顯,就是這個太過醒目的蘭語蝶。

什麼人嘛,能有多大的背景、多大的後臺,一進飛羽閣就排前面不說,連帶進來的東西都這麼囂張!這以後相見,讓自恃高貴的她們如何自處啊?

燕飛靈看她們這樣,真是忍不住嘆氣。

蘭語蝶忍耐不下去了,橫豎都是禍端,乾脆主動承認道:“她是來找我的。”轉目燕飛靈:“燕掌制,這是浣衣處的欣茹,確實是我的朋友。”

欣茹一聽,心裡可溫暖了,又是感動又是高興道:“小蝶,你真夠意思。我以爲,你都不敢認我了呢。”

蘭語蝶反正豁出去了,乾脆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並伸手握住她的手。

燕飛靈看了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蘇涵英一夥,嘆了口氣,道:“這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會看着處理,你們還是忙你們自己的,重陽快到了,宮裡面到時候會有盛事,有的你們表現的。現在就都散了吧。”

蘇涵英很不甘心,道:“掌制,你——”被於倩雪和玉雅雯一邊一個分別拉了一下。

燕飛靈知道她們三人中林、玉的主意都大,總之今時不同往日,她管得了蘭語蝶就絕對管不到她們。於倩雪、玉雅雯拉着蘇涵英走了,燕飛靈轉身對欣茹道:“你先跟我進來。”

進了神禧殿燕飛靈辦公處,燕飛靈坐下來,讓欣茹走過來,然後道:“你冒冒失失地來菁華局,還要找蘭語蝶,知不知道會惹來很嚴重的後果?蘇涵英她們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就憑你私自闖入菁華局,就可以問你多項罪責。”

欣茹從蘭語蝶身後走出來,道:“您就是燕掌制?是菁華局裡最有權力的人吧?你能讓小蝶離開浣衣處,也幫幫我,將我從浣衣處裡調出來好嗎?”

她全然不理燕飛靈的話,只顧按照自己的想法說,真讓燕飛靈止不住地生氣。按照燕飛靈的脾氣,現在就着人將她直接送到矩正院去,還可問罪辛琪安,指責她如何管理自己治下的奴婢?而這份指責最後也會着落在欣茹的頭上。

這個愚鈍討厭的丫頭,本來就該這樣的懲罰。

但是,燕飛靈不得不照顧蘭語蝶,眼睛看着她道:“小蝶,你說說,我應該怎麼辦呢?”手指着欣茹,眼睛看着蘭語蝶,問:“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嗎?”

只要蘭語蝶搖頭,她立刻按照剛剛所想的做。但是,只要蘭語蝶說“是”,她就必須放棄這個想法。

欣茹這時候一點兒也不愚鈍,滿目緊張看着蘭語蝶。

蘭語蝶沒她們任何一個人那麼多的心思,淡淡道:“燕掌制,欣茹確實是我的朋友。浣衣處辛苦,我是最清楚的。雖然知道這可能有點過分,但是,如果您有辦法也讓她來菁華局,哪怕只是做一個低等的歌姬或者舞姬,對她來說,都是再造之恩啦。”

她這麼說,欣茹頓時心花怒放,連聲道:“對啊對啊,燕掌制,你就幫幫我,幫幫我脫離浣衣處那個苦海吧。”

燕飛靈皺着眉道:“到底是你賴以生計的地方,何必形容成那樣呢?”

蘭語蝶道:“我也覺得欣茹說得很貼切呢。”

燕飛靈沒轍了。她心中暗自嘆氣,蘭語蝶這個丫頭莫怪會被罰到浣衣處那個地方,比起欣茹這個蠢丫頭來,她甚至更少些察言觀色的本領。

好在上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對蘭語蝶只有照顧的權責而無挑剔的資格。既然蘭語蝶希望,她就樂得做個人情,站起來道:“好吧,既然是小蝶這樣說的,我就試試看。浣衣處上屬勞務司,和菁華局之間人員調動需要協調同時上報。這需要些時間,但是我估計不會太長。”

欣茹聽得懂她在說什麼,能夠答應她將她從浣衣處調入菁華局,這本身已經讓她非常滿足了,哪能再挑剔呢?立刻道:“我知道我知道,燕掌制,我先回浣衣處,在那兒等候您和辛掌事以及王掌制協調後向林司務彙報最終裁定。”反身拉住蘭語蝶的手,道:“小蝶,很謝謝你,真的,我這輩子都會感謝你的。”

蘭語蝶笑着說:“應該的,咱們是好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