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君臣

夜,是那般寂靜。雖然有牛乳一樣純白的月光陪伴在測,無處不在的天籟卻讓這份安靜變得尤其打動人心。

鷹王又換了一身輕便的白色衣裝。

他就站在樹影、花影中。

韓琳琳從不知道,曾經在祖壽之口中的蠻橫不講理的惡魔,真身竟然是這番模樣。當初在獻舞臺上斟酒時,她就已經猶疑,後來再次相遇,心已不自覺淪陷。此時此刻,看着樹影花影中的他,她只想邁步前去,偎依進他的氣息,仔細感受……

叢林中奔跑的狐狸,就像面前一閃而過的閃電,驚起的一窩松鼠,紛紛敏捷爬上更高的樹巔。鳥兒受了干擾,飛起來兩隻。另外還有幾片葉子打着旋兒落下來。

韓琳琳的頭髮在草地上披散成一片烏雲。

鷹王手一伸,接住了落葉,輕輕一搓,搓成粉末,吹一口,於額頭上方散了。

韓琳琳驚詫不已:“你會法術?”

“雖你喜歡,怎麼認爲都好。”

風的聲音這會兒那麼可愛,一陣一陣貼着光裸的皮膚吹過去。韓琳琳終於叫了一聲:“好渴。”

然後,披上薄紗的她就被從地上撈起來。

她緊緊抱着他,任他帶着自己騰雲駕霧般在樹與樹之間穿梭,直到來到奔騰流淌的蘇水河邊,她喝飽了水,然後才“哈哈”笑起來:“你的本事真是太好了。”偎依過去,“是不是隻有今天晚上,之後我便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呢?”

鷹王沉默,片刻後才說:“孤或許可以感念祖壽之將你訓練出來這份人情。”

韓琳琳眼睛頓時發亮:“我的姐妹可以不死了嗎?”

鷹王微微一笑:“准奏。”他撮起嘴脣,發出長嘯,一隻大鳥瞬間出現,滑翔而至,落在河邊一根粗大的樹枝上。

韓琳琳又驚又喜:“這就是你飼養的鷹嗎?好大。難怪他們都叫你‘鷹王’。”

鷹王將她的衣角撕下來一截,又將自己的撕下一截,打了結,系在鷹爪上,說:“去北監。”然後將鷹放了。

韓琳琳非常歡喜,又十分感動,忍不住跪倒磕頭:“多謝殿下,民女自當肝腦塗地,以報殿下大恩。”

鷹王將她拉起來。沿着潺潺流淌着的蘇水河往上游走,韓琳琳漸漸累了。坐在河岸邊,她偎依着他,頭放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東方亮起天光,一聲女子的驚叫撕破了夢的酣甜。

韓琳琳猛地醒來。

鷹王站起來。

韓琳琳側耳又聽:“怎麼好像是她?”

白麓大營中軍帳,司空長烈聽冷紫幽說蘭語蝶從紅鸞營裡私逃了,不禁勃然大怒:“我讓你管個人,你就這麼不牢靠?”

冷紫幽委屈地也喊起來:“我已經用盡方法了,好不好?你這個蘭姑娘,腦子笨得一匹,輕重也完全不知。南陵的逃犯唉,她非要包庇,我廢了多大心思,才把那個和巡衛私通的女的給抓了,她卻悄悄地溜出去,想要去北監再去放了她!”

“那你去北監的路上找了嗎?”

冷紫幽想說“沒有”,事情嚴重,不得不耐下性子:“都找了。”

“那人呢?”

“許是山裡路多,走迷路了吧?”

司空長烈捶了一下桌子,往外就走。

冷紫幽急急忙忙跟着:“山這麼大,她就算跑,也跑不到哪裡去啊。至多天亮之後,多派人手前去排查尋找好啦。”

“你傻,還是故意的?”司空長烈頭頂上火苗突突的,“山裡有狼啊!”

事實上,他說的真是一點兒都沒錯。就在蘭語蝶東跑西奔,想要在莽莽大山裡尋找到一條迴歸人煙的道路上,頭頂上一陣樹葉窸窣,接着,遠遠的,一聲狼嚎長長響起。

“嗷嗚——”

正值又累又渴,這下子,蘭語蝶更是嚇壞了,雙腳一軟,整個人摔倒在佈滿亂石的地方。

隔着一段距離的山路上,韓琳琳跟不上鷹王的腳步,也害怕地連聲叫:“殿下、殿下,等我。”

而離狼嗥聲更近的哪裡,蘭語蝶坐在地上,手腳痠軟,眼前綠光越來越清晰,共有六點。三頭狼奔跑着從灌木叢間跑出來。

蘭語蝶只剩哭了。

眼見一頭狼飛撲而來,她更是駭得緊閉雙眼,旋即還暈過去。

但是,狼的爪子並沒有落在她身上。一股柔和如流水的力量推過來,將狼推開了兩尺。鷹王速度很快,飛快趕上狼的移動,袍袖一捲,捲住狼身,內力一收,那狼渾身骨頭便齊齊碎了。抖一抖,剛剛吐出血來的狼屍落在地上。

鷹王衣服上只沾了幾根狼毛,拂幾下,也就罷了。

後面那兩頭狼,則被匆匆趕至的司空長烈一劍從左砍到右,砍成了四截。

鷹王將蘭語蝶從地上扶起來。晨曦下,一張早就深深刻在他靈魂裡的臉突然變成了真實,還出現在面前。鷹王竟然沒控制得住,手一抖。

司空長烈忙將蘭語蝶接住。

冷紫幽這時氣喘吁吁追上來。

韓琳琳也追到了,差點跑岔氣:“殿下,我終於找到你了。”

氣氛很怪異。

被狼追的果然是蘭語蝶,大將軍司空長烈則慌忙把蘭語蝶放進旁邊滿臉是汗的女武官手裡。

鷹王一臉驚駭。

大將軍手則跪倒在地,稟手過額,非常惶恐:“請主上責罰!”

韓琳琳想要靠近些,鷹王卻舉手一擋。

鷹王突然高叫:“來人!”事前也不知道藏在哪裡的兩名孔雀侍衛倏地跳出來。

鷹王的聲音竟在發抖:“先將韓淑女送去行宮,交代湯桂全,隔開風鳴苑,放碧玉軒。”爾後他才凝神端詳冷紫幽手裡的蘭語蝶。

瞧了半晌,他才喃喃:“這不是雲兒,這根本就不是雲兒。”

冷紫幽跪得膝蓋生疼,接話道:“是啊,殿下,這並不是郡主。郡主武功那麼好,也不會被幾匹狼給驚嚇住。”

“住口!”鷹王火氣很大,“昨天,和你們在一起的就是她吧。難怪總是阻擋着不讓孤看見——長烈,枉孤一直信任你,這樣的事情上,你竟一直在騙孤!”

原擬三日和各盟主歡聚的計劃乍然終止,王駕即刻便要回城的旨意,天一亮就下達。

各路人員登時忙得人仰馬翻。

大家都和申志威抱怨:“不是說好閱兵後三日才動身的嗎?”

“拔營這麼突然,簡直連鍋都來不及帶。”

…………

申志威發火:“你們都和我說,管什麼用?”

大家就攛掇他:“不如申將軍你去問一下大將軍,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會不會王庭發現了什麼不對勁?”

“或是祖壽之的餘黨覺得殿下不在、城裡會空虛,想要興風作浪?”

申志威更加火了:“閉上你們的鳥嘴,該幹啥幹啥去!”

轟走衆人,他卻還是往中軍帳中去了。只是一見司空長烈,黑成鍋底的臉讓他不由得發怵,“嘿嘿”乾笑,說:“大將軍,都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拔營。”

司空長烈長嘆一聲:“那就候命吧。”

行宮那邊親兵一動,這邊護駕的隊伍立時啓程。浩浩蕩蕩一支長隊從白麓出發,向天都城挺進。

長孫清漣早早得到消息,梳洗打扮好,在宮裡面等候。一直等到下午,鷹王回宮,先行到和坤宮看她。長孫清漣也不敢提爲什麼單將雪妃帶去白麓軍屯的事,只綻開溫柔的笑容,盈盈全禮:“殿下。”

鷹王伸手虛扶了一下:“孤這段時間不在,宮裡面,一切勞煩王后照看。”進屋喝了幾口茶,他又說,“孤還約了謝公,不打攪王后你休息。”然後起身走了。

謝耿池奉召,確實已經在晉陽宮等候。撤盟立州有關的樁樁件件,一直彙報到晚上起更。第二日,鷹王又起了大朝會,謝公當着所有王庭的重臣,以及原十八盟主、上百城主,將有關“撤盟立州”的事宜統統宣佈一遍。

從這一刻起,所有盟會對於治下城邦的治理權便徹底改變。首先,各盟名稱後綴全部改爲“州”,“盟主”改稱“牧”,隸屬天都王庭管理。在原本十八州基礎上,按照區域劃分再增添三個州:蒼歧、安芝和銅陵。州下各城沿用舊名,但是“城主”的稱謂取締,改爲刺史,隸屬牧治下。各地參軍人員則必須統統上報軍政司重新編制,各地會派遣鎮守使正式接管指揮權,再設軍政區域制,每一個區域內將設一名節度使,統一管理。

鷹王以及王庭的人之外,所有人聽得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大朝會結束,曼州牧羅蟾州緊跑幾步趕上來,追上龍州牧楚風:“楚大人,楚大人,慢一點,兄弟有話跟你說。”

楚風和賀琮在一起,賀琮看他們一眼:“我有事,先走一步。”

羅蟾州和楚風並列,目送他走,爾後,羅蟾州才說:“官階一定,官服也換了,整個蓬萊洲如今就這麼着了呀。”

楚風皮笑肉不笑:“曼州牧還想怎樣呢?”

“哈,”羅蟾州叫了一聲“我還能怎樣?”兩邊人紛紛往外走,不乏竊竊私語的人。羅蟾州看看他們,悄聲道:“你瞧瞧,都是和我們一般心思的呀。解了統兵權,從此咱們就都成了天都的下人啦。不過,”他又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些,“白麓的陣仗咱們都看過了,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是天都的對手。而且,今天殿下臉色一直不對勁,素日裡,你與殿下親近,總該瞭解點什麼。要知道,不管什麼時候,殿下那張臉,總該笑着的纔對嘛。”

“殿下平時是不是愛笑,我覺得,我好像瞭解得還不如羅州牧詳細。”

羅蟾州一怔:“楚大人,你這說的。”

“如果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在下要走了。”楚風說着,一拱手,“回見!”

離開明華宮,楚風坐轎子來到隆安街。軍政司衙門前守衛森嚴,但是有人認得這是大將軍的好友,連忙着人請他往門房裡坐了。旋即,申志威親自迎出來:“不知楚大人親臨,有失遠迎。”

楚風瞧瞧他:“大將軍這麼忙,大朝會剛結束而已,就忙得連舊友都沒工夫見了?”

申志威長嘆了一聲:“哪裡,說忙,還是那些事情,打旋磨轉這麼多天啦。”湊近些,“實話跟您說,也不知道碰到什麼事了,左不過這幾天大將軍心情都不好。”正說着,來到青龍堂,只聽裡面傳來一聲瓷器跌碎的聲音,接着一個面孔挺嫩的親兵被罵了溜出來。

看見申志威,親兵低頭請安:“申將軍。”

申志威拍拍他的肩:“見怪不怪,見怪不怪。”

親兵抹抹眼睛,點頭去了。

楚風問:“你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

申志威攤攤手:“整個軍政司大約也沒人揣摩得出來。從白麓回來那會兒,大將軍就變了,一語不合,必定被他訓得狗血淋頭。噢,不,”他旋即改口,“有時候不說話也要捱罵的。”爲了示範,他便走進去。果然,也沒開口說一個字,正在寫字的司空長烈頭都不擡,訓斥的話便到了:“死哪兒去了你,看我這麼多公文瞧不完,還要到處亂逛。王庭下設軍政司,養你們都是吃閒飯嗎?一羣飯桶!”

楚風“撲哧”笑出來。

司空長烈這才發現,原是他到了。

舊友相見,司空長烈急忙擱筆。申志威說:“我現在就把公文都搬我那邊去。”抱了一疊本子,拔腿就跑。

司空長烈就差一分,就踹他屁股蛋子上。

楚風攔住:“長烈,長烈。都是刀尖上一起舔過血的,何必對他這麼苛刻?”

“你不知道他們懶!”

“唉,我知道,都知道。”好歹把他勸坐下來,楚風把親兵喚過來,“給大將軍上點松露茶,我也要一杯同樣的。”

親兵忙去沏了。

兩杯松露茶端上來,松針的清香嫋嫋散開來。

楚風擱了一杯在旁邊:“要是沒猜錯的話,你和蘭語蝶之間的事情,暴露了吧?”

司空長烈瞧他一眼:“你想看我笑話?”

楚風一笑:“存心要看你的笑話,還是蒼龍盟主那會兒,我就會密報主上。”頓了頓,“說真的,這麼多年來和你深交,對你的瞭解始終不夠。當初你帶那個女孩離開龍州時,我以爲,你一回天都,就一定會將她獻給主上。畢竟你和主上的感情,比和任何人都深厚。”

“你也這麼覺得?”司空長烈被說中了內心深處最重要的那個點,“這幾天,我一直都很不舒服。想當初,你,我,賀琮他們,都是主上從死人堆裡把我們撈出來,主上賜予我們武功,還帶我們打了天下。我兩次重傷,差點死掉,也是主上救的,特別最近這次,二十副海龍膽之恩——我一直覺得,我司空長烈這輩子活着,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是爲了主上才存在的。”

“我和你一樣。”楚風接了這麼一句,少頃,他又說,“其實,你應該換個角度,如果蘭語蝶長得和郡主一點兒都不像,你還會愛她嗎?比如,”他從袖間掏出一幅絹,展開,“她長成了這樣?”

那是一張畫得很好看的仕女圖,上面的女子雪肌玉膚、花容月貌。

但是司空長烈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竟嘆了口氣。

外面一陣腳步聲,劉林成氣喘吁吁奔進來,先見楚風:“楚大人。”接着對司空長烈說:“大將軍,王旨到了!”

司空長烈霍地站起:“誰來下旨?”

“是湯公公。”

楚風問:“可有侍衛隨從?”

劉林成搖搖頭:“這倒沒看見,左不過有小太監跟着,噢,還有兩三個羽林衛。可這也是下旨太監正常的配備。”

司空長烈急忙整官服出門。來到中庭,香案已經設好。

大夥兒一起跪了。

湯桂全方纔展開黃綾:“殿下訓:王庭設軍政司期間,大將軍司空長烈事必躬親,甚是勤勉,且顧念其對孤又極爲忠心,故撤司空長烈大將軍職,封龍策上將軍,並賜城南玉蘭宅邸爲上將軍府,欽此。”

司空長烈跪着聽得發愣,好久纔在劉林成的提醒下磕頭:“謝主上。”雙手舉過頭,將王旨接過來。

湯桂全笑眯眯道:“上將軍,趕緊擺筵席慶祝吧。”

楚風站在一邊,臉一直板着。

司空長烈追上湯桂全:“湯公公,主上沒有其他表示嗎?”

湯桂全很是狐疑:“上將軍得此隆恩,還想殿下有何表示?”

司空長烈更加不安,送湯桂全走了後,在庭院裡轉過來,轉過去,最後對楚風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現在,我就要進宮去,親口對主上說明白。”

但是,他進了宮,鷹王也不見他。

司空長烈就跪在晉陽宮外,從上午跪到中午,接着又從中午跪到下午。太陽漸漸落山,天都黑了,他也不起來。

湯桂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上將軍,你這是唱哪一齣啊?”瞧瞧裡面,又忍不住嘀咕,“殿下這也是怪了,偏偏就不要見你。”

司空長烈腰挺得直直的,又過了個把時辰。

湯桂全再次出來:“上將軍,你還是回去吧。你這兒跪着,殿下那邊也不歇息。你們倆這是要把我這老頭子給鬧死呀。”

司空長烈這才鬆動,站起來。

湯桂全一看,笑了:“這就是了。整個蓬萊洲上,誰不知道殿下最喜歡上將軍你,上將軍你對殿下的忠心,殿下的旨意裡也肯定了。我不知道你和殿下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可以肯定,什麼事兒,最後都沒事兒。快回去吧!”

司空長烈轉身,走了一步又返身回來:“湯公公,還是麻煩你轉呈幾句,就對殿下說:我司空長烈此生此世,唯主上纔是最最要緊,其他不管什麼,都是浮雲片片,轉眼即過,全無甚要緊。”

這番話說完了,他大步離開明華宮。出宮門上馬,一路飛馳回小蓮莊。

這會兒,冷紫幽正同從遠方遊玩回來的顧心歌一起閒話。丫頭進來報:“兩位夫人,上將軍回來了。”

顧心歌是個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可愛的姑娘,一聽這話還是很開心,蹦起來:“那我去看看他。”

丫頭瞧瞧冷紫幽:“夫人,你怎麼不去?”

冷紫幽瞟她一眼:“去個屁啊,無非熱臉貼個冷屁股,最後還是得回來。”但是,這會兒她預計得有點差錯。顧心歌蹦蹦跳跳出的門,算算該回來了,竟總也不回來。

冷紫幽唯恐司空長烈藏了一肚子憋悶,這會兒別把火全撒顧心歌這個小妮子頭上,急忙向書房奔過去。

院門、書房門全開着,一盞燈火都沒有。

屋子裡面是男子和女子急促的呼吸聲。

冷紫幽先沒反應過來,等她的身體也被抓住,接着整個人也被摁倒時,一瞬間,她什麼都明白了……